兰世兵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长期以来,关于对“刘三姐”的研究,无论是文本还是电影,基本上都是从文化视角来进行研究。而关于刘三姐的电影传达给我们的不仅具有文化性,而且更具浓郁的生态性。以《寻找刘三姐》为例,这是一部极具生态性的电影,充溢着丰富多样的生态表达与话语启示。
一
时下,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问题依旧是尖锐的。20世纪90年代,生态美学观念随之出现,并在近几年来开始逐渐成为了一门新兴学科。生态美学作为一种维度,一种理论体系,或者说一种观察世界的视角,其最根本的特征是一种包含生态维度的美学观,强调的是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整体,给人们提供了一种审美评判标准,即生态美。它体现了新时代经济与文化日益发达的背景下人类崭新的存在观,即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达到动态平衡的存在观。曾繁仁先生认为“生态美学”是中国当代美学富有生命力的新的理论形态和新的生长点,强调“广义的生态美学”包括人与自然、社会以及自身的生态审美关系是一种符合生态规律的存在论美学观。鲁枢元先生认为,“作为人类重要精神活动之一的文学艺术活动,必然和全部人类的生存状况有着密切的联系,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更是如此,因而都应该归入生态文艺学的视野加以考察研究”[1]28。徐恒醇先生认为,生态美学其实就是生命美学的变体。关于生命意识,他认为“生态美学对人类生态系统的考察,是以人的生命存在为前提的,以各种生命系统的相互关联和运动为出发点,因此,人的生命观成了这一考察的理论基点”[2]14。强调生态美是人的审美的生存之美,是以人的生态系统作为审美对象,体现人与自然的生命关联以审美共感,从而唤起人与自然生命之间的共鸣。袁鼎生先生强调“生态美是人与生境潜能的整生性自然实现”[3]67,“整生是最高的生态真、生态美、生态自由的表征”[4]177。它超越了传统美学的“人类中心主义”,而重新树立“生态整体主义”。“生态整体主义是生态主义的核心,整生是生态系统的根本规律,也是生态系统健康发展的重要基础”[5]116。他们都强调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是对立的,人类不仅要重视自身的发展,也要尊重生命,关注自然,从而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因此,人类的审美活动也不能脱离自然。这些生态美学也是人类境遇在当下的自然回归,近几年的生态电影也无疑受到这种生态美学的影响。
在电影领域,最能够表达人与自然生态的关系问题当属少数民族题材电影。如《童年的稻田》,作者从人类学的角度出发,将民族题材与农村题材相结合,对农村文化进行了细腻的刻画,对自然田园生活的现代式诠释,具有浓郁的生态色彩。《阿瓦山》这部影片尽情展示了佤族文化尤其是歌舞的魅力和佤族人的恬淡生活,除了要表达对民族文化的保护,也表达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相通。另外,像《碧罗雪山》、《哈布库的羔羊》和《天琴》等少数民族题材电影,其内容都有着丰富的社会生态表达。
在《寻找刘三姐》这部电影中,展示了在风景秀丽的广西,人们的生活恬淡诗意,载歌载舞,歌颂生活,歌颂自然,歌颂爱情,具有浓厚的生态主义色彩。这样的生态表达内容不仅符合当下生态美学的所提倡的生态理念,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生态意识的彰显与继承。深受老庄思想影响的中国古典美学本身在某种意义上与“生态美学”的精神实质相吻合。我国传统文化主张地球乃至宇宙的生物圈中所有的生物本身就是一个有机整体,不可分割,一切生物都拥有平等的生存与繁荣的权利。这与我国传统哲学是一脉相通的。“中国的传统哲学则是‘生’的哲学”[6]11。儒家的“民胞物与”,如孟子的“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道家的“万物齐一”,如庄子在《达生》篇中所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佛家的“众生平等”。这些哲学观都强调人与万物是平等共存的生命体,共同生存于一个有机的世界中,主张不仅要爱人自身,也要爱天下万物,做到“万物平等”,达到“天人合一”。
人与自然的关系通过文艺作品的主题来表现,自远古神话早已有之。在我国的远古神话中,天地万物是混沌的,人类在天地间主要探索什么是人,什么是神,什么是自然等问题。在《寻找刘三姐》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无疑要成为主要的审美对象。在电影中,无论是极力展现广西美丽的自然山水,还是表现人们的诗意生活,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是密不可分的。这样诗意的生存环境,既是悠久的历史积淀,也是悠深的艺术陶冶的结果。而这一点正好与人类对生态意识的高度理解中与生态共生的精神高度契合,因此它寄寓着人类生存的哲学理念。人在自然生态面前并不是超然的存在,人类作为自然生态的一部分,总要和自然生态发生这样那样的联系。大自然让人感到敬畏,亦给人亲切感。诚如电影中拍了传说中刘三姐与阿牛哥定情的大榕树,这颗大榕树被当地人保护得很好,不仅高大与茂盛,还承载着人们对生活与爱情的希望。当韦文德和刘甜甜在欣赏这可榕树时,他们都内心是充满着一种欣慰与亲近,韦文德随口就说:“我认得这颗榕树,这是电影里刘三姐和阿牛哥定情的地方”。而刘甜甜告诉他,在本地的阿哥阿妹到现在还会到这来祈求爱情圆满婚姻幸福。由此可以看出,人与自然的关系达到了一种平等的对话关系,人们已经不单纯地把一棵树当做树来看待,还赋予它灵魂,并爱护它,敬仰它。这也道出了人类尊重自然、保护自然,不凌驾于万物之上,任意主宰自然,才能够在这样美好的自然生境中充满希望地生活着。而自然生态也潜在的给人类最美好的回馈,即诗意的家园和精神的场所。人与生境达到了潜能的对应性自然实现,呈现出一种共生之美。也如同海德格尔所说的,人在大地上、在大自然中诗意的栖居。
二
人类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自由,自由是人类追求的永恒主题。而人类对自由的追求莫过于对生命自由与爱情自由的双向追求。古往今来,人类从无意识发展到有意识,都在不断地追寻生命的自由状态。尤其是少数民族,他们对高度自由的生存状态、爱情乃至精神生命的追求展现得淋漓尽致。广西作为少数民族的聚居之地,在秀丽的自然山水的熏陶下形成了自然天成的生存状态,也形成了尊重自然、崇尚自然,追求自由爱情与生活的的民族特性。由此,自由可以说是少数民族生活、艺术的天态化象征。人类对自由的追求是为了实现生命价值得以最大限度的延展,对自由爱情的追求也是为了使生存得到最大限度的幸福与欢乐。无论是生命自由还是爱情自由,都是生态自由,“是建立在合规律合目的的基础之上的,不管是自主的自由,还是自足的自由,离开了合规律合目的的支撑,将无法形成与持续”[4]176。
在《寻找刘三姐》中,主人公韦文德(苏有朋饰)为了找到音乐上丢失了的灵魂,从美国回到自己祖父的家乡广西来寻找。可以说,归乡寻找的不仅是刘三姐,还追寻的是一种天态化的、自由生命的艺术。这是一种回归式的追求,这种回归不是倒退或消极的回归,而是一种超越式的回归。广西的少数民族山歌可以说是唱出了人类对生存与生命的激情,从各少数民族的歌舞中可以感受到我国道家随心所欲、蹈乎大方、逍遥游的生存状态,不仅外在的身体得到了解放,内在的精神也得以超然。比如影片中唱山歌的场面,无论是瑶族、京族、苗族还是壮族,他们唱山歌的时候,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得到了高度的释放,放开嗓音歌唱,并自然地将自我生命的最大能量释放出来,达到了一种忘我状态,与自然浑融一体,那歌声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与激情,可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诠释了生命的自由与价值。韦文德的老师认为他在音乐艺术上所遇到的困难不是技术上原因,只要韦文德回到自己的家乡,多听山歌,从山歌的启发下就会找到灵魂,这样他的音乐造诣就会得到高度的提升,这不仅肯定了民族艺术的重要性,也肯定人对生命自由的追求与表达。音乐作为一种高尚的艺术,更应该承载这样的表达,传达人类的共同心声。
爱情是人类社会最重要的价值形态,也是人的自然属性与自由的象征。对于爱情自由的追求,在影片中也有所表现。韦文德归乡除了寻找音乐的灵魂,还寻找自己的爱情。在寻找爱情方面,虽然有所安排,但是他并没有刻意地去寻找,而是遵循自然而然的心态。如影片所描述的,在他莫叔精心地安排下,他在家乡各地遇到了各少数民族的漂亮的女子,但最终选择了一直陪他的导游小姐刘甜甜。他们最终能够在一起,是因为他们从相知相识到一起游玩的日子中相互了解,产生了感情,最后才升华为爱情。这样的爱情生发路径是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是一种自由自然地生发,合乎自然的规律。爱情之所以能够成为人世间最动人最美好的东西,是因为爱情是衡量生命质量的重要标准之一,也包含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并且人们会因为爱情而能够高度地激发人自身的潜能,可以说爱情是人类和谐的符号与象征。
另外,在影片中,对爱情的自由的表达还体现在少数民族山歌的歌词中。诚如侗族大歌“朋友青菜嫩又嫩,白白萝卜在田间。我想去摘难进园,绕在园边心思恋。三恋四恋也难得,像只蜜蜂转窝旁 ……”;京族山歌“珊瑚枝多心思多,爱的鱼儿八千箩。芭蕉只有一条心,只爱阿哥你一个”;壮族的山歌“我梦见了刘三姐,依山淌河把歌唱。鱼儿忘了捉迷藏,画眉忘了回家乡”等等,这些山歌自由的表达与丰富的想象极具生命的张力,也体现出了人与自然的亲和。
三
当代生态美学的生存理念中,强调追求人类的生存美境与审美艺术化人生的耦合并进。而只有在“艺术人生与艺术生境对生,生发了生存美感形态、现实形态的、理论形态的生态艺术审美场”[7]396审美氛围中,这两者才会对生发展。广西拥有独特魅力的青山绿水,气候温和,空气新鲜,有着典雅而朴素的民族风情,丰富多样的生态物种,还有优美的山歌时时飘荡在优美和谐的美场之中,既充满人文情怀,又充满了生态家园意识。在这样的生存美境中,提升人的人生艺术化,从而实现艺术人生与艺术生境的对生与发展。这也是韦文德要回到家乡广西来寻找音乐灵魂的原因。
在海德格尔看来,人类的生存环境在工业文明的裹挟下出现了生态危机,从而也渐渐失去了精神家园,也找不到了“此在”与“存在”的意义。鲁枢元先生也因此提出了“精神生态”,认为“怀乡是对栖息地的眷顾”[8]11。而人们的这种“返乡”或回归家园,走向生态艺术,重温淡雅的山歌情怀,是在生态意识与生态思想的引领下产生的。因为当工业文明沉浸于自身的高速发展及其成果时,生态的失衡却让人找不到精神的寄托,精神生态随之荒芜。而当我们在欣赏影片时,看到广西这样的美丽的自然山水,也许也会自然地浮动出海德格尔所深情赞赏的“返乡”思绪,眷恋人类最初也是永恒的栖居地 —— 大自然,追寻“精神生态”的圣树。
另外,“回归自然”或“走向荒野”成了当下人们的集体无意识,也是生态美学提倡一个重要核心范畴。其包括两种含义,即回归人的淳朴本性和回归到大自然中去。当下,人类对精神生态的追求无疑就是从腐朽、浮华、荒诞、无聊的现实社会中全身而退,回到人类最初的家园,即大自然,重新找回人性的美好与感受伊甸园的理想生境,从而获取全身心的高度释放与升华。韦文德从工业文明极具发达的美国回到老家广西寻找音乐的灵魂,实则也是最家乡的怀恋,希望能够在这里找到精神的释放与寄托。而在自然优美,气候温和的家乡广西,他的性情也得到了陶冶,正如电影中韦文德自己感叹到:“广西是个温和湿润的地方,在这里,人的心情好像也是温和的,想生气都气不起来。”可以说,韦文德在这里已经找到了“精神生态”的圣树,也找到了艺术人生与艺术生境的对生与发展的契合点,“懂得什么叫做在林中路上”[9]前行。在此,可以借用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第九首中的表达:“大地,你所愿意的难道不是——/不可见地在我们心中苏醒?/你的梦想难道不是想有朝一日成为不可见的?/大地,不可见的!/要不是这种转变,/你急切的使命又是什么?/大地,亲爱的大地,我要”[9]334。
人类崇尚自然,并通过各种方式回到自然本身,但“回归自然”并不是意味着要回到蒙昧野蛮时代的自然,臣服于自然。而是希望人类不再把自己当做唯一的“中心”,与自然平等对话,和谐相处。因为人类不能独立于自然之外存在,人类总要生存在大自然之中。正如海德格尔所言的:“我居住于世界,我把世界作为如此这般熟悉之所而依寓之、逗留之。”[10]64人与自然的已经不再是对象性关系,而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开。人类正是因为这种依寓于自然而得以永恒的诗意的存在。
四
《寻找刘三姐》这部影片可以说是当下生态主题电影的代表作之一。影片大部分描述了广西各族人民因为长期生活在美好的自然生态环境下,而保持了淳朴的本性,也应为这种淳朴的本性使得他们即使在物质高速发达的今天,还能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过着恬淡诗意的生活。音乐、舞蹈、山歌成了他们与自然沟通的媒介与方式,他们在音乐中陶冶性情,在舞蹈中释放激情,山歌中实现共鸣。影片中充满了恬淡诗意的镜头与场景,尤其是最后,导演将韦文德和刘甜甜最后在绿水青山中,在阳光温和的早晨,一边划着竹筏,一边唱山歌来作结,诠释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最高状态,人的精神生命之花也得以绚烂地绽放,是集自然生态、社会生态与精神生态三维合一的生态表达。
另外影片的背景以绿色调为主,呈现出了自然的本色和生命的基调,进而引发人的“绿色之思”。“作为鉴赏者,我们沉浸在鉴赏对象之中…… 鉴赏对象构成了我们鉴赏的处所。我们移动时总是在鉴赏对象当中而改变了我们与它的关系,也改变了它本身”[11]5。我们在欣赏电影时,也在欣赏着自然。我们在欣赏的过程会得到许多启示,并有意识地尝试改变我们与对象(或自然生态)的关系,而改变这种关系的最终目标是和谐,使得人与自然都能够得到最高限度的发展。但生态的和谐不是单一的,是包括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等等一切生态关系的和谐。而作为有意识的人类,在自然的生态循环中,应该自觉地成为生态系统自由整生的调试者,不仅要实现自身的自由整生,还要关注和尊重其他生态物种的自由整生,合规律合目的地进行调适,保证生态整体的非线性平衡的自由整生。
可以说,这部电影为生活在被现代文明教化的时代里而精神处于绝望边缘的人们叙述了一个真实的生活梦境,具有重大的现实启示意义。社会一直在发展着,经济与生活一直在发展着,人的追求也在不断地发展着。但人类终究要在大地上生活,终究要回到自己的家园,寻找精神的栖居地,“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12]。所以人类应该保存着自身的本然,真正捍卫自身的生存之地与精神之所,才能更好地建构和实现现代化生态文明。
生态电影呈现了人类整体主义的生态观,代表了对当下人类文明的反思。广西是多民族聚居的民族,之所以和谐共存,无疑体现了人类的整体、和谐的发展价值观,突破了人类中心主义、狭隘的民族主义的生存意识。广西本土电影有着丰富的生态资源,生态电影的挖掘,也将有利于广西文化与电影事业的突围与发展。
[1]鲁枢元.生态文艺学[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2]徐恒醇.生态美学[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3]袁鼎生.论美是整生[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12(5).
[4]袁鼎生.超循环:生态方法论[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
[5]申扶民,刘长荣,龚丽娟.古典·现代·民族:美学与艺术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6]叶朗.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意识[J].北京大学学报,2008(1).
[7]袁鼎生.生态艺术哲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8]曾繁仁.生态美学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9](德)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10](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11](美)艾伦·卡尔松.环境美学—— 关于自然艺术、艺术、与建筑的鉴赏[M].杨平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
[12]刘勰.文心雕龙·明诗[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