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明
(淮北师范大学 政法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我国学术研究自改革开放以来取得了长足进步,在社会发展中的地位日益突出。然而,随着学术研究与个人及相关机构的利益日益密切,学术功利化、权力化、短期化、平庸化以及抄袭、造假和腐败等违背学术道德的现象随之而来。这些现象已经引起人们广泛重视,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些现象的发生与学术兴趣的缺失存在着内在的关系,从而无法充分认识到学术兴趣在克服这些现象方面,亦即在促进健康的学术研究方面的价值。特别是作为学术研究重镇的高校,长期以来,对兴趣的关注主要限于学生的学习兴趣和教师的教学兴趣,而很少顾及广大教师的学术兴趣。现在是该充分认识学术兴趣及其价值的时候了。
学术进步通过学术创新进行,没有学术创新,就没有学术进步,因此,创新是学术研究的灵魂与生命。当前学术研究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正是缺乏学术创新,大量学术研究及成果,属于低层次重复,此谓学术平庸化。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众多,但一个直接的原因是研究者对自己的研究缺乏兴趣。因为对自己的研究缺乏兴趣,因而就不愿以很大的付出将自己的研究推向纵深;因为不愿以很大的付出将自己的研究推向纵深,因而就很难有新的发现或创见。这表明,学术兴趣与学术创新之间存在着着一种内在的、本质的即构成性关系:学术兴趣是激发学术创新的构成性功能要素。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学术兴趣对学术研究具有导向性功能。兴趣在人的认识活动中,属于非智力性因素,但它对人的认识发挥着重要的导向功能。人对什么感兴趣,人的认识活动就指向哪里。因此,哈贝马斯正确地将兴趣引入认识论,认为兴趣是认识的基础,亦即认识的构成性功能要素,内在于认识之中,对认识发挥着导向作用。[1]学术兴趣之于学术研究的关系也是如此。在毫无兴趣的情况下,让一个人从事对某一对象或领域的研究是非常困难的。至于将研究推向纵深直至有所创新,更是难以想象。反之,有了学术兴趣的“诱导”,一个人就有可能幸运地撞进满藏丰富瑰宝的学术殿堂。
第二,学术兴趣对学术研究具有凝聚性功能。学术创新离不开广博的知识,否则人的思维会大受限制,从而降低人的想象力,进而降低思维的创造性。但这并不意味着研究领域也必须广泛。相反,它必须被收窄到某一有可能取得突破的领域。原因在于知识获得与学术研究在需要的时间、精力以及难度上是无法比拟的。前者主要限于对已有知识的理解,后者不但需要对已有知识予以理解,而且力图突破已有知识的局限,给人们以新的知识。学术研究的这一特点决定了研究者只有将研究集中到某一可能取得突破的领域,才有可能取得突破性成就。正如黑格尔所言:“一个志在有大成就的人,他必须,如歌德所说,知道限制自己。反之,那些什么事都想做的人,其实什么事都不能做,而终归于失败。……一个人在特定的环境内,如欲有所成就,他必须专注于一事,而不可分散他的精力于多方面。”[2]然而,靠什么收窄自己的研究领域呢?这就是兴趣,尤其中心兴趣。中心兴趣是指在一个人的众多兴趣当中,最有意义或价值的兴趣。中心兴趣一旦建立,其他兴趣就为中心兴趣服务,至于那些不在兴趣范围内的对象更会被排除掉。因此,兴趣,尤其中心兴趣的建立对学术研究发挥着凝聚性功能。
第三,学术兴趣具有增强学术敏感性的功能。学术创新最终有赖于学术敏感性。学术敏感性是指研究者对自己研究的对象及相关因素的洞察力或捕捉力。只有具备了很强的学术敏感性,才能够及时捕捉到研究过程中可能已经碰触到的重大问题或潜在发现。否则,一个重大问题或潜在发现哪怕近在眼前,也会因学术敏感性的迟钝而错失。学术兴趣对增强学术敏感性存在两个方面的作用:一是,强烈的学术兴趣会使研究者的感知与思维功能处于亢奋状态。感知与思维功能的亢奋,正是想象力和创造力得以激活的前提。二是,强烈的学术兴趣会使研究者的注意力高度集中。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有助于排除干扰因素,及时捕捉研究过程中可能已经碰触到的重大问题或潜在发现。这两个方面正是学术创新的关键所在。当然,学术敏感性的增强单靠学术兴趣是不够的,还需要对研究对象及所属领域的透彻把握。但切勿忘记,对研究对象及所属领域的透彻把握,离开兴趣几乎是不可能的。
学术研究往往伴随着艰辛,从来不属于速成的事业。特别是,对今天的研究者来说,很多领域前人已经有了很深入的研究,要想在前人的基础上继续推进一步,需要走更长的路,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然而,随着学术功利化等现象的产生,学术短期化现象随之出现。学术短期化的直接后果是学术平庸化,即学术创新严重匮乏。对学术短期化的克服,除了健全长效激励机制外,还应充分重视学术兴趣的作用。
学术研究的艰难从来都是造成学术短期化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它会让研究者知难而退,浅尝辄止。但是,假如研究者对其研究充满了强烈兴趣,是否还会因为研究的艰难而浅尝辄止呢?否。当研究者对自己的研究充满强烈兴趣时,其一,放弃自己的兴趣本身就是一种痛苦。其二,研究的艰难性会被兴趣,尤其研究过程中的乐趣所冲淡。当有学生问图灵奖获得者约翰·E·霍普克洛夫特,每日待在实验室里做科研是否会感到枯燥时,他反问道:“为什么搞科研很枯燥?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事吗?因为你知道了更多。”[3]其三,对怀有强烈兴趣的研究者言,艰难的研究才具挑战性和成就感,反之,则是乏味的。正如居里夫人所言,“困难就是兴趣”。
学术功利化是当前学术短期化最突出的原因。学术兴趣对学术功利化的克服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以学术兴趣为导向的研究者一开始就会拒斥自己不感兴趣的研究。学术短期化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研究者一开始就对自己的研究不感兴趣,而是基于功利原因选择了某项研究。在此情况下,一旦功利目的达到,不管研究自身的目标是否达到,弃之不顾或草草了事就成为再自然不过的反应了。相反,基于兴趣的研究者,不以研究之外的功利为目标,而以研究自身的目标为目标。在此情况下,研究的持久性就不言而喻了。其二,强烈的学术兴趣有助于研究者战胜功利的诱惑。功利与兴趣相比较,功利通常是实现其他目的的手段,而兴趣本身就是一种目的或价值。换言之,如果功利不能换来其他东西,功利就失去了意义,而兴趣即便在其他事项上一无所获,自身也是人的一种追求与享受,何况兴趣通常是一个人更高层次的精神享受。因此,相较而言,在兴趣与功利发生冲突的情况下,兴趣有可能战胜功利。
总之,正如200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戴维·格罗斯所言:“进行科研的时候,一定要有兴趣,否则不会走很久。”[3]从这个意义上讲,学术兴趣是学术研究持久性的根本动力。
学术研究主要依靠学术道德规范而非法律约束。然而,当前学术道德疲软,对学术研究的规范很不得力。抄袭、造假和腐败等现象,在学术界屡见不鲜,特别是各种形式的变相抄袭到处泛滥。学术道德疲软的结果是:学术权益难保护,学术公正难伸张,学术创新难激发。
造成学术道德疲软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应对学术道德疲软的路径是多样的。但是,人们很少注意到学术兴趣在维护学术道德方面的作用。现在,我们应该充分认识学术兴趣对于维护学术道德的作用。对此,可从反正两个方面来看。
对一个没有学术兴趣却又从事学术研究的人而言,他很难看重学术研究本身的价值,学术研究仅仅是一种权宜之计,通常是达到学术之外的某种功利的一种手段。既然学术研究仅仅是一种权宜之计或功利手段,那么便捷原则自然是一种首选。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所有违背学术道德的现象几乎都是冲着功利而来,本着便捷原则行事,惟独缺乏对学术研究本身的兴趣。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学术兴趣的支持,学术道德就缺乏学术自律的动因。
对一个有着强烈学术兴趣的人而言,则很难通过违反学术道德的方式进行所谓的学术研究。其一,对他而言,学术研究本身就具有相对独立的价值,功利只是学术研究的附带结果,而非出发点。换言之,对他而言,学术研究不受功利支配,而受兴趣驱使;学术研究本身就是一种目的,而非仅仅获取功利的手段。当一个人的研究处于这种状态时,就不存在通过违反学术道德的方式进行所谓学术研究的动因。其二,通过违反学术道德的方式进行所谓的学术研究与学术兴趣是相矛盾的。一个人可以通过违反学术道德的方式获得所谓的学术成果,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或实现某种功利目的,但他不可能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从事学术研究的真正乐趣。原因是,他既没有认真地投入学术研究,体味学术研究的过程,学术研究的乐趣从何而来?另外,当一个人诉诸剽窃、造假等方式进行所谓的学术研究时,其内心究竟充满的是乐趣与享受,还是空虚与惶恐?因此,学术兴趣与违反学术道德,可谓水火不容。从这个意义上说,学术兴趣是学术道德的天然守护者。
在马克思那里,异化是指出自主体的活动与创造物反过来与主体相对立,成为奴役主体的异己性存在。在此意义上,学术异化就是指出自学术研究者的研究与产物不是与研究者本人和谐一致,相反与研究者本人相对立,成为奴役研究者本人的异己性东西。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包括工人同自己劳动产品、自己的劳动、人的类本质相异化,以及人同人相异化四个方面。对于学术异化及其与学术兴趣缺失的关系,也可以从相应的四个方面进行分析。
第一,学术研究者与其研究成果相异化。在今天,学术异化的这一表现,主要不是指别人占有研究者的研究成果,而是指研究者本人对自己的研究成果不感兴趣,不将它视作一种精神享受。某种外在的目的一达到,研究成果便成了远离自己,为自己所轻视的东西。原因何在?在于研究者的研究不是出自研究者的兴趣,而仅仅出自功利等其他目的。既然不是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何谈成为内化于自己的精神享受?
第二,学术研究者与其研究活动相异化。学术异化的这一表现是指学术研究活动本身,即学术研究活动的动机、过程与方式,不为研究者本人认可。就研究动机而言,研究活动不是他本人愿意和希望的,而是出于被迫和无奈;就研究过程与方式而言,研究活动不是充满乐趣和激情,而是倍感痛苦和乏味。简言之,研究对他而言,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奴役。造成这一异化的原因之一,还是研究者对自己从事的研究缺乏兴趣。因为缺乏兴趣,研究就成了一种令自己厌烦的负担。
第三,学术研究者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马克思认为,人的类本质是自由自觉的活动,而非动物般被动地适应世界。但是,“异化劳动把这种关系颠倒过来,以致人正因为是有意识的存在物,才把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本质变成仅仅维持自己生存的手段。”[4]同样,在学术研究中,如果研究者对自己的研究不感兴趣,那么研究这一生命活动就不是生活的目的,而仅仅是生存的手段。仅仅作为手段而不能成为目的的生命活动,就一个人的意识——意愿而言,属于外在的异己性存在,无法与其类本质——自由自觉的活动相统一。因此,学术异化的本质就是从事学术研究的人的异化——生命活动的异化。
第四,学术研究者与他人相异化。马克思认为,劳动异化的结果是劳动者的劳动产生了一个压迫和剥削劳动者自己的阶级和阶级关系。学术研究者与他人相异化的表现是:学术研究的服务机构,本是学术研究活动的产物,是为学术研究活动服务的。但是,服务机构却变成了支配学术研究的主宰,学术研究被服务机构权力化,研究者在服务机构面前,感受到的不是被服务的愉悦,而是被支配的无奈。当研究者的研究受服务机构支配时,研究者的研究就很难以自己的兴趣为转移。当研究者的研究不能以自己的兴趣为转移,而以服务机构的意志为转移时,服务机构自然就成了研究者心目中的异己性存在。因此,学术研究者与他人相异化的要害在于:学术服务机构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和侵蚀了学术研究者的学术兴趣。
从上述四个方面可以看出,学术异化与学术兴趣的缺失有着内在的本质性关系,学术兴趣的缺失既是学术异化的重要原因,又是学术异化的直接表现。二者的关系决定了学术异化的克服离不开学术兴趣的建立,学术兴趣是克服学术异化的重要动力。对此,还须从人性的角度予以认知。
就人的本性而言,人都愿意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愿意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从此意义上说,合乎喜好的就是合乎人的本性的,违反喜好的,就是违反人的本性的。当然,并非所有的喜好都是有益的,因而人的喜好与本性应该受到约束,我们将引导人之有益喜好的良善本性称为人性。可以说,人的本性——喜好,特别是人的良善本性——人性——有益的喜好,是推动社会前进的根本动力。理由是:没有人喜欢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没有人不喜欢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人类行为就主观和整体而言,都意在于将世界变成自己喜欢的理想世界。兴趣正是人的喜好当中,最深沉、持久,最被看重的喜好。因此,顺应人的兴趣,就是顺应人的本性;违反人的兴趣,就是违反人的本性。顺应人的有益兴趣,就是顺应人性;违反人的有益兴趣,就是违反人性。违反人性正是人的异化的本质所在。因此,违反人的有益兴趣,意味着人的异化。学术兴趣总体上是受到社会认可的有益兴趣。因此,违反学术兴趣意味着学术研究的异化,其核心表现是从事学术研究的人的异化——持久的行为与意志相违背——自我分裂。如果说违反人性的东西终将遭到人的反抗和抛弃,那么学术异化终将遭到学术兴趣的抵制和克服。正是在此意义上说,学术兴趣是克服学术异化的动力在人性上的根据。
最后,要说明的是,虽然学术兴趣对学术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但不能将二者的关系绝对化,而要看到:一,非基于学术兴趣的学术研究仍有可能获得非常有价值的研究成果,不能一概否定非基于学术兴趣的学术研究。只是相较而言,基于兴趣的学术研究更根本、更持久、更人性化。二,学术兴趣只是学术研究的前进动力之一。从更深层次看,人的兴趣往往产生于人的需要,人的需要才是学术研究前进更为原始的动力。因此,只有将学术兴趣深深植根于社会需要中,学术研究才能获得更为坚实的动力。三,学术兴趣的缺失更多的只是造成不良学术现象的直接原因,而非根本原因,因为还存在除个人原因之外的社会与体制等原因。进而言之,四,学术兴趣的建立不能单靠研究者的个人努力,还需要创造必要的社会条件,特别是要尽可能地清除那些妨碍学术兴趣的体制性因素。
[1][德]哈贝马斯.认识与兴趣[M].郭官义,李黎,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130.
[2][德]黑格尔.小逻辑[M].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174.
[3]庄一多.我们与“诺奖大师”对话[N].北京日报,2008-11 -19(15).
[4]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M].中共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