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时性视野下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2013-08-15 00:52余永腾
关键词:时性荣格天道

余永腾

(浙江广厦建设职业技术学院 学报编辑部,浙江 东阳322100)

曾于中国传统文化颇为用力的荣格,从《易经》中悟出了共时性原则:“《易经》这种科学并不是以因果律为基础的,而是一种我们从未遇到过因而迄今尚未命名的原理为基础的,我姑且称之为同步原理。”[1](P117)迥异于爱因斯坦相对论之前的时空观念,“共时性”原则提供了一种超越单一线性的认知模式,在心理学领域独树一帜。《荣格“共时性”法则》云:“并非只有同时出现的东西才具有共时性,它有两方面的意义:(1)这种相同要发生在相互并没有因果联系的一个心理状态和物理事件之间,(2)相似或相同的思想、梦等同时出现在不同的地方。简括地说就是心物对应与事事对应。”[1](P118-119)据马明奎《共时性:一种阐释〈红楼梦〉的新视野》(《浙江社会科学》2009年第05期)所云“这些同时发生、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件,既非偶然也不能视为‘巧合’,而是一种心理关联,一种意义的等价形式。在荣格看来,共时性事件的发生与潜意识深处的原型有关。在原型意义上,宇宙诸要素之间的联系不但超越力学原理,而且超越界限和物理时空;共时性是一种在场性和对应性;一种心理与世界、现实与超验、有形与无形、意识与无意识的同时共构。”“共时性”最显著的特点是迥异于自然界因果规律,立足于异质同构。源于《易》的思维模式,中国古代思想文化之巨流中可见其气血延续,尤可见之于“道”对于万事万物的阐释。绵延千年的古代文学,亦在裹挟诸种思想意识的历史步态中呈现常观常新的风貌,给每一代人带去一道道扑朔迷离的风景线。于共时性视野下重读《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以期发现新异知解,为逼近作品的本真寻求新的途径。

一、“巧”的暗合

“自古以来,人们把名字看得极为神秘,认为人名是与人的肉体、灵魂紧紧相连的。”[2](P167)女主人公王三巧因七月七日生,排行第三,故名“三巧”。似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要与“七夕”结下不解之缘。循名责实,可以发现,故事情节形而上的是“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形而下的是王三巧与陈商在七夕首次逾矩偷情。前者是高悬于芸芸众生头顶上的神意光环,后者是俗世凡尘中干柴烈火的欲望狂欢;前者是超越生死、跨越时空的拳拳执著,后者是久旱逢甘霖的激情喷薄。称呼之“名”与行动之“实”的暗合,构成超验与现实的共时性。在荣格看来,神话“不仅代表而且确实是原始民族的心理生活,……一个民族的神话是这个民族的活的宗教,失掉了神话,无论在哪里,即便在文明的社会中,也总是一场道德灾难。 ”[3](P13)“牛郎织女”作为集体无意识的神话,无疑具有穿透历史隧道的效力。故事假借“三巧”之名,赋予人物情欲释放的神意可能,让读者眼睁睁目睹道德规约的藩篱被无情地拆解。

薛婆两次以俗言口语消解了神话的神性——“老身今日有些穷忙,晚上来陪大娘,看牛郎织女做亲。”“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你比他倒多隔了半年。”神话仙界的无限美好被降格为凡夫俗子的饮食男女。“欲、理之辨是中国文学的永恒命题,二者的消长趋势直接影响到文学叙事意旨的走向。”[4](P30)“牛郎织女”神话的隐性存在与王三巧、陈商的现世媾和形成情欲与道德之间充满张力的共时并置结构,这种情与理的冲突贯穿整篇小说。对情节的有意改创,让我们隐约体察到冯梦龙对人情人性的尊重和高扬;而那些散缀于始末的诗词又若佛口道舌,不失时机地宣讲善恶报应的道德箴规。“名”与“实”的共时性暗合,或许正流露出小说作者在情理交锋中的艰难抉择与无奈的徘徊。现世的意识与远古无意识再次在共时性之中遥遥对话。这场对话的答案会因人而异,在文学作品中亦呈现姿态万千的样式。

二、人、物的对应

“今日娶过门来,果然娇姿艳质,说起来,比他两个姐姐加倍标致。正是:吴宫西子不如,楚国南威难赛。若比水月观音,一样烧香礼拜。蒋兴哥人才本自齐整,又娶得这房美色的浑家,分明是一对玉人,良工琢就得。”[5](P2)王三巧一登场亮相,俨然一副“颜如玉“的美态。其珠玉性质影射“为人所盗”的命运。“也是合当有事,一日合浦县贩珠,……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了,再不承认。 ”[5](P15)“陈旺也思量没甚好处了,与老婆商议,叫他做脚,里应外合,把银两首饰,偷得罄尽。 ”[5](P14)小说共设两处明窃暗盗之事,均与财宝有关。蒋兴哥的祖传之物珍珠衫与颜如玉的王三巧,人、物对应,无形与有形构成另一种共时性。于是,珍珠衫的离奇游历,若佛光道法,牵引王三巧的命运之绳。蒙蒋兴哥宠爱得珍珠衫,象征娇贵;亲手赠与陈商,显征出轨——“被盗”;落于平氏之手,暗示改嫁他人;蒋重会珍珠衫,又暗示复归于蒋的房室。从小说技法看,这是一种巧合。共时性原理冲破“止步于此”的束缚。荣格《天空中的神话》言:“因果联系专横统治整个宏观世界,它的普遍法则只有在较低层次上才有效,与此不同,共时性是一种基本上与心理条件相联系、即与无意识的过程相联系的现象”,“珍珠衫”与王三巧,异质同构,在超现实的层面上形成形质影衬。“珍珠衫”携带王三巧的影子凸显而出时,它引领我们重新审视财色问题——“仕至千钟非贵,年过七十常稀。浮名身后有谁知?万事空花游戏。休逞少年狂荡,莫贪花酒便宜。脱烦恼是和非,随分安闲得意。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安分守己,随缘作乐,莫为酒、色、财、气四字,损却精神,亏了行止”。[5](P1)篇首的说教议论摇身一变而为对人生问题的认真思考。财色与人的欲、理纠结缠绕,难解难分。快刀斩乱麻,庶难达到问题的妥善解决。自古而下,这既是人生难题、也是文学难题。小说将之交于天理——“蒋兴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这才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正话。诗曰:天理昭昭不可欺,两妻交易孰便宜?分明欠债还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蒋所言“天理”,亦可视为篇首“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中的“天道”。源远而流长的“天道”思想,词约义丰。据冯梦龙“世人但知理为情之范,孰知情为理之维乎!”的朴素认知,其所谓“天道”包含有与“情”相对的内容,作为“情之范”的一种天道,应发扬其伸张纲纪的效用。“天道导可而省否,是说天道顺是去非,成善弃恶。 ”[6](P82)

无独有偶,“十六箱细软”以俗世生活的意义与王三巧对举,构成另一番别具意味的异形同质。如果说珍珠衫重在隐喻王三巧的“被盗”冥意,那么“十六箱细软”则重在指涉人的财色贪欲。作为陪嫁品,“十六箱细软”同样命运多舛。财资的丰盈,影射王三巧身上充沛淋漓的情欲活力,而值得斟酌的是蒋兴哥适值王三巧改嫁吴知县时 “将楼上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钥匙送到吴知县船上,交割与三巧儿,当个陪嫁。”对于此举,旁人则“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世人的凡胎肉眼,自然见不出其中的秘奥。从蒋氏最后“团圆到老”的结果看,正是“天道不差移”的最好注脚。

物与人的暗合,以一种超现实之力昭示人情人欲的恶性膨胀终难逃“天道”的规约与惩戒。就此意义而言,小说“在充分肯定人情人欲的基础上,尽量使人性得到净化,复归天道。”[7](P1168)这一旨归的达成多少已具有些许形而上的意味。

三、场景圆合

篇首蒋、王以“泪”别,篇尾蒋、王以“泪”合,异时同境。“同时性原理却认为事件在时空中的契合,并不只是几率而已,它蕴含更多的意义,一言以蔽之,也就是客观的诸事件彼此之间,以及它们与观察者主观的心理状态间,有一特殊的互相依存关系。”[8](P209)共时性直觉,引导我们对这数年之隔的相仿情景进行另一层面的追究,而非仅仅做懒惰的 “巧合”解。以“泪”别,以“泪”合,在时空距离上组成相反相成的命义。其根源恐怕在于“有缘千里能相会”的夫妻情缘的心灵感应。一分一合之间的变故便可视作心理互感的距离。“你道这番意外相逢,不像个梦景么?他两个也不行礼,也不讲话,紧紧地你我相抱,放声大哭。”[5](P16)数年之久的时间距离仿佛完全被销熔在共时性的心灵感应之中——几年前蒋、王别离是那样难舍难分,两泪交流;今日重逢依然是情真意切,泪流成海。以“泪”分,以“泪”合,在异时异域中,却存有意义的等价——无论分离,抑或重逢,夫妇之情缘最终未曾磨灭。经风雨,历变迁,冥冥之中只要有“缘”相牵,始终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缘”根植于民族心理深处,彰显了传统思想文化根脉力量之雄健。“缘集则有,缘散则无。大乘观照下的诸般事物,因为是各种因缘条件和合所生,本身没有固定不变的自性,因此万法皆因缘而起。”[9](P207)似看不见,摸不着,“缘万有现行所必需之关系条件,然不能确指一物。 ”[10](P443)

以“缘”释巧合,正契合了现实与心灵共时性在场的不事因果之论。至此,蒋、王合→分→合的精神历练路程可视为“缘”的具象演绎,陈、王出轨一段插曲则是尘世中某种诱惑对“缘”的强大考验,故事结局则充分佐证“缘”作为一般性法则的神性力度。

四、天道思想

综上所论,王三巧“名”与“实”的暗合,人与物的对应,首尾场景的圆合,无不透露出无形之手暗处操纵之感,行为生发、命运变化似乎尽在掌控之中。深究其根,难以撇开文本内在的天道意识。

先说“道”,在庄子那里“‘道论’中方法论与本体论是完全融为一体的,天地万物之所以是天地万物的‘道’,就是人应当如何的‘道’。 ”[11](P173)充分体现对人生的终极关怀。春秋时代的“天道”之义,约略有三:第一种是宗教命运式的理解;第二种是继承周书中的道德之天的用法,如“天道赏善而罚淫。”第三种就是对“天道”的自然主义的理解。[6](P80-83)而第三种意义是作为自然和社会的普遍法则——“在这个意义上,‘天道’不是与人类社会历史活动无关的运行轨迹,而是具有普遍性的变化法则,自然、社会、历史都不能逃离这个普遍法则的支配。”[6](P85)由对个别实体的关注转进到整个宇宙整体的思索,最终孕育出了“天道”思想。与原初的“天道”,相较而言,小说文本的“天道”自然并非全然一致,然而亦未可说其中绝没有思想观念上的历史绵延。纵览《喻世明言》,言及“天道”的诗句不在少数,兹摘录如下:

“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 ”[5](P1)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5](P3)

“天理昭昭不可欺,两妻交易孰便宜? ”[5](P15)

“谁看久久分明应,天道何曾负善人? ”[5](P16)

“从来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5](P51)

“穷通无定准,变换总由天。 ”[5](P67)

“劝君莫做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 ”[5](P81)

“积善逢善,积恶逢恶。 仔细思量,天地不错。 ”[5](P83)

“天缘结发终难解,赢得人呼薄幸郎。 ”[5](P86)

“休怪老天公道少,生生世世宿因缘。 ”[5](P88)

“天道何知兮,将无有私? ”[5](P89)

“到头祸福终须应,天道还分贞与淫。 ”[5](P124)

由此观之,天道意识在文本中的频频显现,恰恰印证自周而下的思想文化和民族心理的流淌与承续。天人合一的观念以及物我对应的思维模式,正是共时性原理得以发挥阐释作用的基础所在。在“天道”的统摄下,王三巧的“红杏出墙”是名实呼应的自然体现与验证,蒋、王挥泪分别注定要以洒泪团聚,陈商的不得善终与进士吴杰的仕途腾达更是“题中应有之义”。

五、结语

共时性原理在一一坐实的因果律之外,别开一条纵横捭阖、心物感应的思维之路,形成其独具一格的观物视角。在共时性视域中,对《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燃犀烛照,其离奇的情节设计和文本意义获得了别样的阐释。人物“名”与“实”的暗合相印,表征集体无意识和神话原型在民族心灵上的积淀与影响,其内在的欲、理冲突更是亘古不变的文学话题。人与物的异形同质,在彼此命运的牵连中,畅演财色贪念与天道律戒的“逃逸——追捕”之戏。以“泪”分,以“泪”合的场面,恍如隔世相应,具象演绎了“缘”的普遍法则。统而观之,小说形象地图解了天道意识的绵延。“故自晋至今,言中国之思想,可以儒释道三教代表之,此虽通俗之谈,然稽之旧史之事实,验以今世之人情,则三教之说,要为不易之论。 ”[12](P250-251)陈寅恪先生此番言论洵为的评,有流便可溯源。具有哲学意味的“天道”,亦可见诸《喻世明言》的其他篇章。《周易》心物感应的思维方式在历史长河中流转而下,踪影可辨,而本于《易》的共时性原理恐怕在面对其他古典文学作品时,同样会遭遇相应的契合点,从而形成新的观文视角。辩证地对待共时性原理,也会发现其固有的局限,若作玄学一般视之,难免要陷入神秘主义的泥淖,那样也许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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