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淑凤
(淮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詹姆斯·克莱尔(James Cryer,1945-)是美国当代著名学者、诗歌翻译家。他早年曾在北卡莱罗纳大学(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学习并讲授中文,而后又在牛津大学(Oxford University)和普林斯顿大学(Princeton University)继续研习中文。这为克莱尔后来进行汉诗翻译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作为诗歌翻译家,克莱尔曾以其翻译成就荣获美国“国家艺术基金会”(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的表彰。他英译的汉诗集主要有《梅花:李清照词选》(Plum Blossom∶Poems of Li Ch'ingchao,1984)与《明月与栖鸟》(Bright Moon,Perching Bird,1987)。另外,克氏有若干英译汉诗被著名诗歌译集收录,如《不系舟:中国禅诗选》(A Drifting Boat∶An Anthology of Chinese Zen Poetry, Jerome P.Seaton & Dennis Maloney,1994)和《香布利中国诗歌选集》(The Shamhbala Anthology of Chinese Poetry,Jerome P.Seaton,2006)中均有克莱尔的英译作品入选。
事实上,为克莱尔赢得汉诗英译荣誉的也正是他早期的译集——《梅花:李清照词选》。美国著名东方文化学者斯图亚特·萨金特 (Stuart Sargent)如是评价道:这些词译得好——多数翻译得非常好——这(译词)不是李清照的,而是詹姆斯·克莱尔的词作。[1]185-188由此可以推见,克氏英译的李清照词颇受读者欢迎;更重要的是,译词中模糊了源语的痕迹,掺入了译者的创作成分。事实证明,《梅花:李清照词选》之所以成为美国继胡品清、雷克思罗斯(Rexroth)之后的李清照词英译经典版本,也正是因为克莱尔独特的编辑体例、翻译策略及相关阐释迎合了美国读者的阅读诉求。
1984年,《梅花:李清照词选》由美国卡莱罗纳雷恩出版社(Carolina Wren Press)出版。全书共计89页,主要含李清照译词55首、术语注释48条、词人词作介绍、参考文本、画家聂丹与译者克莱尔的简介。
克莱尔选取的李清照词有两种汉语底本,一是1962年中华书局(上海)出版的《李清照集》(Li Ch'ing-chao Chi),该集“是建国后关于李清照作品搜集最全和最早的注解本,参考资料的收集也属富詹。”[2]519二是1965年中华书局(北京)刊行的《全宋词》(Ch'uan Sung Tz'u),为我国当代词学大师唐圭璋所编,极具权威性。克氏的文本选材充分体现了其学者型翻译家的译者意识。此外,克氏参考过的英文版本有台湾学者胡品清的《李清照》(Li Ch'ing-chao,1966)和美国诗人翻译家雷克思罗斯的《李清照诗词选集》(Li Ch'ing-chao∶Complete Poems,1979),法文版本有梁佩琴(Liang Paitchin)的《李清照诗词集》(Oeuvres Poétiques de Ling Q uingzhao,1977)。他同时坦言,译集中的55首词中43首确认为李清照词无疑,而其余12首存疑词选入的标准是“极似李清照的作品,且本身为优秀的词作。”[3]88
《梅花:李清照词选》另一个值得关注的体例特点是中国书画作品的汇入。该译集中编入了中国画家聂丹以李清照词为内容的书法作品六幅、山水花鸟画十六幅。这些艺术作品与克莱尔的译词相映成趣,又富有浓郁的中国文化气息。这也体现了译者的跨文化原则:使得美国读者体验李清照词映射在中国书画作品中的美学特质。在扉页上,有聂丹以行书书写的“李清照诗选”,落款为“辛酉聂丹题”,可以推断,克氏的李清照词英译工作应最迟始于1981年(辛酉年)。
克莱尔将原词的“词牌”名置于译词的末尾,题为“某某曲调”(Tune∶...),以显示古词协律的音乐特点。译者还根据某些词的内容,给译词取得题名。在注释中,译者对富含中国文化信息的术语进行解释,以便消除美国读者阅读时由中美文化差异造成的理解困难。
在20世纪,美国译者,如庞德(Pound)、洛威尔(Lowell)与雷克斯罗斯(Rexroth)等,多采取自由体(Free Verse)的英诗范式进行汉诗英译,广受读者欢迎,并纳入美国诗歌传统。但是,正如李清照在《词论》中所言:“词别是一家”,肯定了“词”作为一种独立诗歌体裁的文学地位。而克莱尔英译李清照词的策略独辟蹊径,译词别具特色,可谓“译词别是一家”,是译者对词这一特殊文类的翻译进行了一种新的尝试。如《忆秦娥》的英译∶
原词:忆秦娥 译词:WU T'UNGS
临高阁, to this high roo
乱山平野烟光薄。 over jagged mountains/peaceful wilds/the thin loom of mist
烟光薄, thin loom of mist
栖鸦归后,where crows settle/coming home
暮天闻角。 and in the night sky I hear the watchman's horn
断香残酒情怀恶,incense now dust/wine used up
西风催衬梧桐落。 my heart destroyed /as a rough wind urges/the wu t'ung leafless
梧桐落, the wu t'ung leafless
又还秋色, autumn again
又还寂寞。 alone again
tune∶Remembering Ch'in[3]49
克莱尔的译词不再拘泥于与原词词句的一一对应,而是将原词每句分解为一个短语或词组,使之成为译词的一行。译词中功能词(如助动词、系动词与连词等)的省略意在再现原词的洗练、简洁的特点。相反,译者多用非谓语结构 (如coming home)、从句 (如 where crows settle、as a rough wind urges)来状写原词中作为主语的人的出现。即使是原词中的重复句法结构也被完整地还原在译词中,如译者以斜体的“the thin loom of mist”来体现原词的重复修辞格。
引人注意的是,译词不使用标点,每行首字字首字母不大写,不刻意地“凑韵”,“这种译文已不再是标准的英语句子或英语自由诗,但从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中国古典诗词用凝练的语言写出一种诗化意境的创作手法。”[4]41译词增添了《梧桐》(WU T'UNGS)的词题,原词牌“tune∶Remembering Ch'in”补充在译词后面,体现了译者“忠实+创译”的翻译观。
加拿大籍华裔词学学者叶嘉莹认为,中国小词混乱、破碎的语言形式形成了词的曲折幽隐,是词的美学特质的重要因素。[5]231事实上,克氏的译词是传达了李清照词语言层面的“凌乱”“外形”。译者的这种力图传达原词“形状”的翻译正是“对其外形作力所能及的修饰,故确保了译文与原文之间的庶几近之感,即我们为之努力的所谓‘形美’。”[6]这种新颖的译词形式已被英语读者接受,并对后来的中国诗词译者产生了巨大影响。
意象常被喻为汉语古诗词的“灵魂”,李清照词也不例外。英国著名汉学家、汉诗翻译家阿瑟·韦利(Arthur Waley)曾论道,鉴于意象是诗的灵魂,在翻译中既要避免加进自己的意象,又要避免压抑原诗的意象。[7]19由此可见诗词意象英译的困难。李清照惯用具体的文化意象在词作中传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因此,李清照词中的文化意象是“物象”与“寓意”的完美、有机统一体。而富含文化意蓄的意象则更是李清照词翻译中的难点所在。克莱尔在翻译实践中以不同的策略传达了李清照词中的常用文化意象。
“梧桐”作为李清照笔下重要意象,它的出现总伴随着凄冷、愁怨、孤独等伤感意绪。除《忆秦娥》外,仍有若干李清照词含有“梧桐”意象,如∶原词: 译词:
惊落梧桐。 alarm scatters/
(《行香子·七夕》) through the wu t'ungs[3]21
梧桐更兼细雨。 the wu t'ungs dripping/
(《声声慢》) in fine rain[3]57
梧桐应恨晚来霜。 the wu t'ungs/echoing
(《鹧鸪天》) hatred /or the night frost[3]58
克莱尔将“梧桐”意象直接音译为“wu t'ungs”。
译者的“直译”方法具有典型的“异化”倾向,但是完全的“直译”往往不能契合英语读者的“期待视野”;所以,克氏进一步在注释中解释道:“梧桐:庭院与寺庙周围常见的观赏、遮荫树种;凤凰只栖息于梧桐树。”[3]87将中国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传达给读者,对进一步营造译词的意境有积极作用。或者,译者刻意令译语读者体味这一意象译法的异国情调,借助理解的困难而产生的陌生感来引发遐想。
同时,李清照词中的一些意象又被克莱尔“转译”为英语中已然存在的对等意象。如“肠”的英译:
原词: 译词:
肠断与谁同倚。 heart hurt/where shall
(《孤雁儿》) I turn?[3]30
柔肠一寸愁千缕。the inch of my heart/yielding/
(《点绛唇》)To a thousand threads/of sorrow[3]47
酒醒时往事愁肠。getting sober/the things of the
(《行香子》)past/now the grief in my heart[3]59
中国诗词中的“肠”意象通常被视作情感表达的载体,与“断”“愁”结合后传达一种“惆怅”“哀怨”的思绪。而在英语文化中,“肠”则不具备这样的文学功能。于英文读者而言,“肠”的“他性”文化内涵太深,不仅造成理解的困难,而且容易破坏他们阅读时的“诗意”。克莱尔在此从“意象关联”视角出发,将“肠”译为“心”(heart)的意象,目的在于方便英文读者的理解与接受。
克莱尔的英译李清照词既遵循了传统翻译理论中的“信”,又秉承了美国近代以来的汉诗“创意英译”传统。译者在忠实“达意”的基础上,积极进行创造性、甚至是对抗“忠实”的叛逆性英译实践,充分彰显了译者主体性。中国学者谢天振对这种译者主观能动性的发挥曾论述道:“文学翻译中的创造性表明了译者以自己的艺术创作才能去接近和再现原作的一种主观努力,那么文学翻译中的叛逆性,就是反映了翻译过程中译者为了达到某一主观愿望而造成的一种译作对原作的客观背离。”[8]137大量的汉诗英译实践经验使得克莱尔必然在翻译李清照词时融入自身的诗歌鉴赏观,主动地对其进行美国“语境”下的“操控”,他的诗学审美也必然映射在他的诗歌译介中。《小重山》的英译便是如此。
原词:小重山 译词:Small Mountain
春到长门春草青。 Spring at Lord Gate/Spring
green grass
江梅些子破, the plum's red blossoms
未开匀。 Half bared but uneven
碧云笼碾玉成尘。 and the jadewhite snow/shifts down/from the basket/of jadeblue cloud
留晓梦, to take my morning dreams
惊破一瓯春。 shatter/the thin cup/of Spring
花影压重门。 yet when flower shadows/press against the door
疏帘铺淡月, curtain part/to the pale moon
好黄昏。 I still can love/the yellow dusk that's seen
二年三度负东君, three times these two years/my Eastern Lord depart
归来也, oh,let him come home
著意过今春。 so I can see/this Spring that's passing[3]39
这首词人的早期作品闲适淡雅,表达了惜春之情,将热烈真挚的情感抒发得直率深切,表现出“易安词”追求自然、不假雕饰的一贯风格。原词“碧云笼碾玉成尘”及“一瓯春”均为具体的饮茶过程描写:“碧云笼碾”即讲碾茶。”碧云”指茶叶的颜色。“笼”指茶笼,贮茶之具。“玉成尘”既指将茶碾细。“一瓯春”意即一瓯春茶。克莱尔以传达词的“意境”为重,顺承前句的景物描写,将这一人物活动创造性地翻译为景物状摹:白玉般的雪/滑落自/碧玉般的/笼……精致的酒杯/斟满春色。译者更是在尾句中将词人婉约的叹春之情转化为直抒胸臆的呼告:啊!归来吧/欣赏/这将逝的春色。通过译者的“创意英译”,原词的意象刻画的更加凸显,立意则转变为积极的“赏春”,符合英文读者的阅读心理。
从本质上讲,李清照词的“美国之旅”是一次跨文化的文学交流。毋庸置疑,文化误读、误译等现象便无可规避地存在于文化、文学交流的历史进程中。“误读是指按照自身的文化传统,思维方式,自己所熟悉的一切去解读另一种文化。”[9]17-20误读在翻译中直接体现为误译。毫不例外,在克莱尔英译的李清照词中,误读、误译大量存在,是译者对李清照词的一种“美国式”阐释。
虽然克莱尔具有极高的汉语学养,但是他对李清照词原作的理解偏差也不可避免。这成为克莱尔英译李清照词中误译产生的直接原因。如《庆清朝慢》(禁幄低张)与《摊破浣溪沙》(揉破黄金万点轻)两首均为“咏花词”,前者咏牡丹,后者咏丹桂。由于译者的理解失误,分别添加标题,英译为“桂花”(Cassia Blossoms)[3]16与“菊花”(Chrysanthe mums)[3]71。这种译词的错误信息传递最容易给读者造成阅读的困难。
另一个误译产生的重要因素是美国的“意识形态”。译者的翻译实践既是个人行为,更是社会行为。换而言之,译者在目的语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操控下,会主动选择“归化”翻译策略,造成刻意的“误译”。“翻译的过程就是一个文化调适与权力操纵的过程。”[10]5战后美国的“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及而后的“嬉皮士”运动(Hippy)常以性解放、性自由的思想作为反传统的武器,崇尚色情、肉欲的文学书写。这种思潮的余波一直延续到20世纪末期。克莱尔的《梅花:李清照词选》正体现了20世纪7、80年代美国社会的文化、价值观等意识形态。如《南歌子》中“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译为:“kingfisher blue/lotus pod shoes/small molten gold/lotus root bindings”[3]82译者将“莲蓬”、“荷叶”翻译为女性隐喻的“莲蓬鞋”与“藕状‘裹脚’”,并对此进一步解释道:这是“引起性爱欲望的物件”[3]86除此之外,克莱尔还将李清照词中的“兰舟”“辟寒”“春”等文化负载词诠释为“女性生殖器”“性兴奋剂”和“性欲的暗示”[3]86-87克莱尔误译中添加的神秘的性文化色彩满足了当时读者的阅读需求。
有的李清照词被克莱尔直接赋予色情意味,这类译词多是译者通过添加主题内容而实现的。如《采桑子》下阕有“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译者译为:“and laugh/to my sweet friend/tonight/you are within/my silken curtains/your pillow, your mat/will grow cold.”[3]13原本词人与丈夫的戏谑之语,被译者阐释为情人之间的床第挑逗。在中美文化巨大的差异间,译者选择了迁就英文读者思维方式的翻译策略。
众所周知,译者的学术背景、目的语国家的社会意识形态及读者期待,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译者的翻译过程。作为学者型的译者,詹姆斯·克莱尔一方面力图“忠实”地传递李清照词的词意与“词风”,另一方面,他又不能脱离美国译者的文化身份与美国社会的历史语境现实,他的李清照词英译又极富创意和“美国式阐释。
必须承认,克莱尔的李清照词英译本在美国李清照词英译历程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它的问世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李清照词的文学价值,提高了在美国的认可度。克莱尔的译本同时又丰富了李清照词在美国的多样态存在形式,而且,李清照词的翻译文学经典地位与文学文本的经典性也因此得以空前的巩固与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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