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岸青
(安徽大学 历史系,安徽 合肥 230039)
我国早在商周时期就出现了史官,先秦时期就已经出现了大量记录历史的文献,但是史学一直没能以独立的学科姿态出现。虽然当时历史学的学术发展和针对历史文献的研究已经初具规模,但是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仍然将大量历史学文献归入“春秋古经”类。这说明到了东汉时期,史学家仍然把历史学视作经学的一部分,即“解经之学”来看待。学术界对这一时期历史学学科发展的研究大都集中在史学史思想和史学史研究的层面,如戴晋新先生的《班固的史学史论述与史学史意识》一文就直接将对《汉书·艺文志》的研究定位为“史学史和史学意识”[1]的探究,对历史学的学科概念仍然没有做明确的分析与探讨。本文从《汉书·艺文志》为什么没有给史部单独设类为切入点,用学科纵向发展的眼光来看待经学与史学的分野,探讨历史学成为单独学科门类的学术源流。
《汉书·艺文志》成书于东汉时期,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目录学文献,也是对先秦两汉时期目录学、版本学的高度总结。班固在刘向、刘歆父子研究的基础上,将“七略”改为“六略”,分为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伎六大类,并在《汉书·艺文志》中将当时的文献进一步细化为易、书、诗、礼、乐、春秋、论语、孝经、小学、六艺等38种。《汉书》本身是一部史学著作,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对如何对史学进行学科定位,是我们分析研究先秦两汉时期历史学学科发展的重要依据。
《汉书·艺文志》中将史书都划入“春秋古经”类,总共辑录23家,948篇,而从现代历史学学科的角度看,“尚书古文经”类和“礼古经”类也保存有一定数量的史料。班固在对“春秋古经”的阐述中指出:“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2]1715。既然班固认为先秦时期历史学的最初形态是“春秋”和“尚书”,那么首先需要对“春秋”和“尚书”这两个概念做分析解读。
班固所指的“春秋”“尚书”是学科概念,并不是指具体的文献典籍。“尚书”主要指的是档案文件的汇编,在《汉书·艺文志》中,班固在“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中并没有归纳史书。所以这里主要对《汉书·艺文志》中“春秋”的内涵进行探讨,通过对“春秋”概念的剖析,分析《汉书·艺文志》中如何给史书归类。
“春秋”最早指的是对史书的统称,先秦时期周王朝和各诸侯国的国史统称为“春秋”。墨子言:“吾曾见百国春秋”,说明春秋是当时史书的一种统称,此外还有“志”“记”等也是史书的另一种形式。孔子所著的《春秋》,就是以鲁国的史料(鲁国原有史官所著《春秋》)作为基础,结合其它诸侯国史料,最终编订成书。由于孔子所编的《春秋》是“我国第一部反映一个历史时期的史书”[3],因此在当时就产生较大的影响。
至战国时期,由于《春秋》语句过于简省,班固言“春秋所贬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所以隐其书而不宣”[2]1715。当时就产生了大量解释《春秋》的史书,最著名的莫过于《左传》《公羊传》《公梁传》。两汉时期,随着儒家思想地位的提升,本来只是史书的《春秋》被奉为儒家经典之一并被立于学官,成为“春秋经”。这样一来“春秋”的含义就发生了转变,由最初只是对史书的统称,到专指孔子所编《春秋》文献,最后成为儒家经典。
由于《春秋》是对先秦时期历史的高度概括,因此汉代许多史书均以其为基础进行“扩编”,即通过搜集史料来丰富这一时期的历史记录。但是当《春秋》成为儒家经典之后,这些史书就变成为了所谓“解经之作”,《汉书·艺文志》中言“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公梁、邹、夹之传,四家之中,公羊、公梁立于学官”[2]1715,表明了当时经学史学的微妙关系。
通过上述分析,就不难理解班固所指的“春秋古经”的内涵。事实上,直到东汉时期,史学都不是一个明确的学科概念。尽管史官的设立有着悠久的历史,先秦两汉时期也涌现了大量的历史典籍,但是在两汉时期经学统领一切的学术背景下,班固只是把史学定义为“解经之学”。他在《汉书·艺文志》中划定的“春秋古经”类,是将先秦、西汉的史书做了两层划分,第一是《春秋》及其相应的解经之作,如《左传》《公梁传》等;第二是私修诸史如《史记》(《汉书·艺文志》作“太史公百三十篇”)《战国策》《国语》等。由此可以看出,《汉书·艺文志》中并未给史部单独设类,历史学在汉代也不是一个独立的学科,而是经学的一部分。
作为两汉时期最完备的图书分类目录,《汉书·艺文志》是对先秦两汉文献典籍的高度概括。那么在史书层出不穷,历史典籍广泛流传的情况下,班固作为历史学家,为什么仍然不把历史学看做一个单独的学科门类,两汉时期历史学又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科定位。对这些问题的分析,要在《汉书·艺文志》有关记载的基础上,从历史学的学科形态入手,探讨先秦两汉时期历史学的学科形态及其发展历程,从而分析出《汉书·艺文志》未给史部单独设类的原因。
史官在我国出现的时间较早,在夏代,早期的国家形态中已经设立“史官”作为记录历史的官吏,史载“夏桀荒淫无道,太史令终古出其图法进行劝谏,无效,即弃而奔商”[4]卷十六。商周时期史官的地位进一步固化,成为记录国家历史的常态化官职。甲骨文中有“作册”“史”“尹”等字,《周礼·春官》记载周王室设有太史、小史、内史、外史、御史等“五史”,各诸侯沿袭设置史官,完备的史官制度使先秦时期大量的历史文献得以记录和流传。
进入春秋战国以后,历史学著作大量出现,各诸侯国都有记录本国历史的《春秋》。战国时期,随着“百家争鸣”局面的出现,《国语》《战国策》等记录春秋战国的史书大量涌现。西汉时期,司马迁撰写《史记》,东汉班固编成《汉书》,历史典籍层出不穷。但是这些史书都是“史官”所做,史官与史学到汉代仍然是两个相对的概念,史书的大量出现并不代表历史学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科已经出现,这一点可从以下几个方面加以分析。
近代学者金毓黻在《中国史学史》第一章第二节中言:“史为官名,其初如吏,后乃进当记言、记事之位;史为书名,起自汉后,古代无之,只以名官”[5]18。说明汉代以前史官只是负责记录帝王言行和国家大事的官吏,并不等同于史书。金毓黻进一步指出,“秦汉以前之史,应知设置史官之初,职司记事,品秩甚卑,其后乃有太史、内史诸号,侪于大夫之列,至于以史名书,则非古意,此不可不辨者也。汉以后诸史多称书,汉代以前未有以史名书者也”[5]32,这就对史官与史学的关系作了很好的诠释。
那么先秦时期史书冠以何名呢?春秋之史多名春秋,《墨子·明鬼篇》中“周齐宋燕皆有春秋,吾见百国春秋”[6]卷八,或者称为“志”,如《周礼》“小史掌邦国之志,外史掌四方之志”[7]卷三,《左传·成公十五年》有“周志”的说法,曰“前志有之,史秩有之”[8]卷十四。可见先秦时期一般将周王室、各诸侯国的史书称为“春秋”“志”。孔子编订《春秋》,成为儒家经典之一,他对于“史”给出的内涵就十分重要。在《论语》中孔子两言史:一是“文胜质则史”[9]卷六∶61,另一个是“吾犹及史之阙文也”[9]卷十五∶167。这两处都是指史官(金毓黻语“并指史官”),进一步例证先秦时期有史官、史书而无史学的现象。
先秦有史官而无史学,两汉时期由于儒家地位急剧上升,成为统治思想,经学也随之上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汉武帝时始设五经博士,将儒家经典列于学官,形成今文经学,于是围绕今文经学而出现的解经之作也大量涌现。西汉末期,随着孔子“壁中书”的出现,古文经学应运而生,并在汉平帝时期被立为学官,与今文经学对立。从西汉一直延续到东汉中叶,今文古文经学的纷争,导致大量历史典籍被视为“解经之学”而纳入经学的学科体系,为今古文经学的学术纷争及政治目的服务。因此两汉时期历史学可以说是经学的附庸,没有自己独立的学科体系与学科定位,反倒扮演经学研究的基础学科和原始资料的角色,这也是“经史不分”大背景所决定的,这种现象制约了历史学的发展。
以这样一种思路再来审视《汉书·艺文志》对史书的分类,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史部不能单独设类了。班固所生活的东汉年代,是儒家思想进一步强化,经学高度发达的时代,班固本人受儒家思想影响极深,《汉书·艺文志》开篇即说“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故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易有数家之传”[2]1701,这就给《汉书·艺文志》乃至整个《汉书》都定了一个基调,就是以儒家思想为主线,以百家争鸣为分类来整理东汉之前的传世文献。
纵观整个《汉书·艺文志》的分类体系,总序之后,易、书、诗、礼、乐、春秋是前六类,每一类都冠以“古经”之称,这明显就是按照“六经”的顺序进行编排,将东汉以前的历史文献绝大多数划入“春秋古经”,少部分在“尚书古文经”“礼古经”两类。足可见这一时期史学作为经学的一部分,确无自己独立的学科体系和学科范畴,原本在两汉时期可以独立发展的历史学,在经学思想浓厚、今古文经学纷争的学术背景下,只能成为经学的附庸。
对《汉书·艺文志》中历史学科的分类探讨,还要特别注重对班固本人学术思想的研究。班固不仅是一个历史学家,同时还是一个古文经学家,他的经学思想与史学思想的交叉融合,直接影响他在《汉书·艺文志》中对史学的学科分类态度。因此结合班固的学术背景特别是他古文经学家的身份,再来分析《汉书·艺文志》中史学的分类,那么对先秦两汉时期史学的整体发展脉络就会有更清晰的认识。
经学的繁荣是两汉时期,特别是东汉学术发展的显著特征。从西汉末期开始的今文古文经学的纷争,进一步推动了经学的发展。经学在东汉时期的高度繁荣,与谶纬之学融合,对两汉之际的政治都有较大的影响,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当时几乎所有的文献典籍都被成为“解经之书”,并有较明确的分野。
班固在学术上主张“百家合流”,虽然他推崇古文经学,但是在《白虎通义》中,班固却对今古文经学与谶纬之学做了整合,在学术上做出了统一经学的尝试。班固试图跳出今古文经学的学术纷争,转为对儒家思想的整体推崇,这在《汉书·艺文志》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班固将儒家经典定位为“六艺略”,并在“春秋古经”中收录“战国策三十三篇、太史公书百三十篇、楚汉春秋九篇、国语二十一篇”等“九百四十八篇”史书[2]1714,进一步印证了班固经史不分、百家合流的学术思想。班固主张史学、今文古文经学都应统一于经学的旗帜下,百家杂学也须按照孔子的“六经”体系来归类,从而将所有的学术纳入儒家学说的思想体系。这样一来,如果结合班固在学术上的“百家合流”思想和两汉时期“经史不分”的学术背景加以分析,《汉书·艺文志》中史部未单独设类的原因就变得较为清晰,这是当时学术发展的大环境所决定的,并不是历史学科本身的问题。
通过对《汉书·艺文志》中未给史部单独设类原因的分析,可以看出先秦两汉时期史学发展的若干线索,史学作为学术的形态,与其学科体系的发展是不相称的。《汉书·艺文志》未给史部单独设类,只是说在当时的学术背景下,历史学无法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概念,但是并未影响历史学的发展。纵观先秦两汉时期的学术史,史学与史官、经学的概念交叉,互相包含,很难做出明确的学科界定。先秦时期的史官只是“君举必书、慎言行、昭法式”[2]1715的官吏,并不等同于史学,先秦时期也无史学的概念,百家争鸣也无史家之说,史学的模糊定位使之成为经学等学术研究的原始资料,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两汉时期。
两汉时期随着儒家思想正统地位的确定,特别是汉武帝立五经博士,儒家经典均被立于学官,加上“今古文经学”的学术纷争,文献典籍纷纷被纳入“解经”的学术轨道。这样史学反而成为经学的附庸,成为“解经之书”。因此虽然两汉时期史学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但是史学并没有形成独立的学科。史学正式独立于经学则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李充《晋元帝四部书目》将“史部”单独设类,自此历史学开始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开始了自身发展的新阶段。
[1]戴晋新.班固史学史论述与史学史意识[J].史学史研究,2012(1)∶18.
[2]班固.汉书∶卷三十[M].北京:中华书局,1962.
[3]白寿彝.中国史学史 [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140.
[4]吕不韦.吕氏春秋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0∶395.
[5]金毓黻.中国史学史[M].北京:三联书社,1999∶45-74.
[6]王焕镳.墨子集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725.
[7]杨天宇.周礼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377.
[8]杜预.春秋经传集解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739.
[9]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