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匡和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采诗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古老的话题,后人曾因先秦“文献之不足征”而对周代王官采诗的有无问题聚讼纷纭。两汉以来的文史典籍中,采诗话题历久不衰,元代则出现了空前绝后的文人自主采诗繁盛局面。本文拟对中国古代的采诗活动作一系统考察,以勾勒其发展轨迹,显示其演进历程,探索其变化规律。
周代的“采诗”即采风,采诗官又有“风人”之称①。“风”就是风诗,即《诗经》中的“国风”。《毛诗序》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就传世文献而言,明确提及周代“采诗”制度的材料始见于汉代典籍,影响较大者主要有:
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汉书·艺文志》)
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太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窥牖户而知天下。颜师古注:采诗,谓采取怨刺之诗也。(《汉书·食货志》)
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尽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何休《春秋公羊解诂·宣公十五年》)。
又,《礼记·王制》:“(天子)命大师(太师)陈诗以观民风。”郑玄注:陈诗,谓采其诗而视之。刘歆《与扬雄书》:“三代、周、秦轩车使者、逌人使者,以岁八月巡路,求代语、僮谣、歌戏。”再,旧题孔鲋撰《孔丛子·巡狩》:“(古者天子)命史采民诗谣以观其风。”
上述材料表明:周代实行采诗制度以“观风知政”,设有诸如轩车使者、逌人使者、行人等专职采诗官,太师可能总其责而陈之于周天子。依何休之说,民间亦有负责具体采诗的专职工作人员,所采之诗逐级上报,最终达于周天子。但汉儒解说《诗经·国风》,大多认为是王公大臣、君子后妃等上层人物所作,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更是提出“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的看法,这几近否认了周代采诗于民间的说法。其后,周代采诗说渐处上风。唐杜佑《通典》卷54《礼》“巡狩”条:“天子乃令太师采人(民,避唐太宗讳)歌谣之诗,以乐播而陈之,以观人(民)风俗,以审其善恶。”注曰:所谓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也。宋儒更是强力反对“圣贤作”之说,郑樵《诗辨妄》称《国风》为“小夫贱隶妇人女子之言”,他在《通志·总序》中说“风”即“风土之音”;朱熹《诗集传序》:“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就周代“采诗”制度而言,朱熹支持何休的观点,后世学者多沿班固、何休、朱子之说阐发。元张铉《至大金陵新志·修志文移》:“古者诸侯置史以纪国政,采诗以观民风,此国有史记,诗有国风之所由也,后世州郡各为志书亦此之遗意。”元赵汸《东山存稿》卷7《黄楚望先生行状》:“周礼,王巡狩则太史、太师同车……方采诗之时,太师掌其事,而太史录其时。世及巡狩礼废,太师不复采诗,而后诸国之诗皆其国史所自记录,以考其风俗盛衰政治得失。”清朱彝尊《经义考》卷99《诗》:“二南之诗谓之《周南》、《召南》,此盖古人采诗于周之南得之,则为《周南》,采诗于召之南得之,则为《召南》。”清人范家相则对周代采诗作了个总结:
三代之盛,上自君公卿相,下逮士庶编氓,未有不知诗者也……古之民不少椎鲁,其入学而归农者,谅无殊于后世,而声诗之教则耳濡目染已久,是以巷有舞,途有歌,虽穷陬僻壤莫不有吟咏之声焉,先王又以是观天下之风而有采诗之典。其初里巷之间,官师选其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衣食之,以采诗为职。上之于邑,邑移于国,国史录而存之,以俟天子。五年巡狩所至上之于太师。太师闻于天子,天子付太史汇而奏之,以验风俗盛衰。由是匹夫匹妇之歌吟贞良淫僻,悉呈于九重宵旰之间,而移风易俗得尽其张弛之用也。(范家相《诗沈》卷1《总论·采诗》)
现代学者如朱东润、胡念贻、夏传才等则对周代采诗说予以质疑②,依据是“大抵汉人之言”,先秦典籍没有述及,“史无明据,古无定制”。事实上,先秦典籍并非全然没有相关记载。如《左传》襄公十四年六月条载师旷引《夏书》曰:“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杜预注:木铎徇于路,采歌谣之言也。这里要强调的是,出土文献已为周代采诗之说提供了更有力的证据。1994年,上海博物馆从香港收购入藏一批战国楚墓竹简,考古专家鉴定其上文字与郭店楚简文字近似,时间不晚于战国中期。200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上博馆长马承源主编的《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孔子诗论》一书,其中第3 简文字为:
邦风亓(其)内(纳)勿(物)也,尃(溥)观人谷(俗)安(焉),大敛材安(焉)。亓(其)言旻(文),亓(其)声善。
“邦风”,即“国风”,马承源据《周礼·地官》“八曰敛材”称此处“敛材”为收集邦风佳作(敛集诗材),即采风(采诗)。上博竹简“孔子诗论”第3 简明确告诉我们:《诗经·国风》中的诗歌起码有相当一部分是“大敛材”——广泛采诗得来的。这有力地佐证了班固、何休及《礼记》所言周代采诗之制,至此,关于周代采诗制度有无的质疑当消歇矣。
关于汉武帝设立乐府采诗的目的与功用,古今学界虽有“入乐”、“娱乐”等说③,但也不可否认,西汉政府是有仿古制采集民间歌谣,从而了解民情考量的。《汉书·礼乐志》:“至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颜师古注:采诗,依古遒人徇路,采取百姓讴谣,以知政教得失也。又,《汉书·艺文志》:“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再看下面这段材料:
(元始四年)四月丁未,莽女立为皇后,大赦天下。遣大司徒司直陈崇等八人分行天下,览观风俗。……风俗使者八人还,言天下风俗齐同,诈为郡国造歌谣,颂功德,凡三万言。(《汉书·王莽传》)
西汉末年这次以朝廷名义派遣“风俗使者”到民间“观风俗”、“采歌谣”的活动,虽是为了给王莽上位造势,“诈为郡国造歌谣”,但也佐证了西汉时期的采诗之制。
今人萧涤非认为,东汉乐府“仍必采诗,则亦有足取证者”,指出“所谓‘使行风俗’、‘循行风俗’,盖即古者‘听于民谣’之意”[1]72。的确,文献中不乏东汉时期“观风采诗”的相关记录。如《后汉书·循吏传》:“(刘秀)广求民瘼,观纳风谣,故能内外匪懈,百姓宽息。”《后汉书·方术传》:“和帝即位,分遣使者,皆微服单行,各至州县,观采风谣。”《后汉书·刘陶传》:“光和五年,诏公卿以谣言举刺史、二千石为民蠹害者。”李贤注:谣言,谓听百姓风谣善恶而黜陟之也。《后汉书·蔡邕传》:“五年制书,议遣八使,又令三公谣言奏事。”李贤注:《汉官仪》曰三公听采长史臧否,人(民)所疾苦,还条奏之,是为举谣言也。
综上所述,两汉基本延续了周代的采诗做法,虽然在执行过程中时有背离,甚至流于形式,执行效果也大打折扣,但仍可以说基本保持着“观民风,采民谣以知民政”的采诗传统。朝廷在下派的采诗官的任命上由相对固定转为相对灵活,周代设置的专职采诗官“行人”、“逌人使者”、“轩车使者”等,汉代则改为临时指派别官充任“风俗使者”(八使)“观采风谣”,这些风俗使者仍是采诗官角色。汉代的诏公卿“谣言奏事”则可视为采诗执行者的泛化趋势。
白居易《采诗官》诗云:“采诗听歌导人言。言者无罪闻者诫,下流上通上下泰。周灭秦兴至隋氏,十代采诗官不置。”另,白居易《与元九书》:“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秦汉以还,采诗之官既废,天下妖谣民讴歌颂讽赋曲度嬉戏之辞亦随时间作。”明确指出秦汉至隋,采诗官已废。笔者认为,若非要说“废”,至多只能说“废”的是周代那种作为终身职业的专职采诗官职位。从整体上观照采诗官与采诗活动,绝不可言“废”。事实上,不仅两汉采诗官未废,采诗活动未止,且魏晋南北朝各政权内部相对稳定时段,继续实行了汉代的派遣风俗使者充任采诗官观采风谣的做法。《宋书·文帝本纪》载元嘉三年二月《大使巡行四方诏》曰:“可遣大使巡行四方……博采舆诵,广纳嘉谋,务尽衔命之旨,俾若朕亲览焉。”《梁书·武帝本纪》载《内侍周省四方诏》曰:“可分遣内侍,周省四方,观政听谣,访贤举滞。”《周书·武帝纪》及《北史·周本纪》载周武帝宇文邕建德五年春正月诏书曰:“可分遣大使,周省四方,察讼听谣,问民恤隐。”
不难看出,朝廷派出的这些巡行四方的大使、内侍们的“博采舆诵”、“听谣”属于采诗范畴的职责,但他们周省四方已不局限于采诗,还有“察讼检狱”、“访贤恤民”等职责。此期关于采诗最详细的记载当属《魏书·张彝传》:
高祖(孝文帝拓跋宏)欲广访于得失,乃命四使,观察风谣。臣(张彝)时忝常伯,充一使之列,遂得仗节挥金,宣恩东夏,周历于齐鲁之间,遍驰于梁宋之域。询采诗颂,研检狱情,实庶片言之不遗,美刺之俱显。而才轻任重,多不遂心。所采之诗,并始申目,而值銮舆南讨,问罪宛、邓,臣复忝行军,枢机是务。……常恐所采之诗永沦丘壑,是臣夙夜所怀,以为深忧者也。……凡有七卷,今写上呈,伏愿昭览,敕付有司。使魏代所采之诗,不堙于丘井,臣之愿也。
魏孝文帝是积极推行鲜卑汉化改革,促进民族融合的领袖,对先秦古制颇为青睐。张彝时任“常伯”,常伯本为周官名,管民事④,后借指皇帝近臣。张彝受命“观察风谣”,采诗七卷,誊写上呈,君臣皆可谓深得周代采诗之旨。
两汉以降的风俗使采诗之制延及唐代。《唐会要》卷77“观风俗使”条虽未明言风俗使采诗,但敦煌出土文献《沙州都督府图经》(伯2005 号)⑤曰“……唐载初元年四月,风俗使于百姓间采得前件歌谣,具状上讫。”这表明在唐代——至少在载初元年(689)前后,尚有风俗使采诗于民间的制度。“载初”为唐睿宗李旦的年号,但当时武则天操控朝政。李峤《大周降禅碑》所云“原隰驱轺之使,采诗听歌”[2]2505,表明武则天称帝后,武周政权有意仿效先秦周制的遣使采诗之举。武周之后,遣使采诗罕见记录,代之而起的是太常卿采诗。
天子将巡狩……会之明日,考制度。太常卿采诗陈之,以观风俗。命市纳贾,以观民之好恶。(《新唐书·礼乐志》)
朝觐之明日,左右丞相以考制度事奏闻。命太常卿采诗陈之,以观百姓之风俗。命市纳贾,以观百姓之好恶。(唐萧嵩等《大唐开元礼》卷62《皇帝巡狩》“考制度”条,又见杜佑《通典》卷118《礼·开元礼纂类·皇帝巡狩告圜丘》“考制度”条)
据《大唐开元礼》与《通典》可知,唐代皇帝巡狩的程序依次为:銮驾出宫——燔柴告至——銮驾还行宫——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后——考制度。考制度(太常卿采诗)是唐天子巡狩程式中的最后一个重要环节,作为这一环节核心举措的“采诗”,其目的是为了“观风俗”。唐玄宗《北都巡狩制》:“(朕)将欲恤鳏寡,问老疾,陈诗展礼,黜幽陟明。”[3]259又《幸并州推恩敕》:“朕躬承宝位,十有余年……今省俗观风,肆觐群后,陈诗纳贾,亲问百年。”[4]381但唐代的太常卿所采诗歌皆为臣僚所作,并非采自民间,且多为颂美之辞,罕见讽谏之语。采诗已演变为一种形式,失去了原本观风知政的实际意义,仅仅具有传承上古帝王采诗观风活动的象征意义。如白居易的《大和戊申岁大有年诏赐百僚出城观秋稼谨书盛事以俟采诗》[5]580、刘禹锡的《太和戊申岁大有年诏赐百僚出城观稼谨书盛事以俟采诗者》[6]4027,显然是官员们应对采诗仪式的应制之作。
对于这种华而不实、流于形式的太常卿采诗之制,有责任感的文人开始站出来倡言疾呼,要求恢复那种深入民间观风察政的传统采诗古制。
今欲立采诗之官,开讽刺之道,察其得失之政,通其上下之情,子大夫以为如何? (白居易《策林·采诗以补察时政》)
唐宪宗时,乡贡进士李行修上言曰:
复采诗之官以察风俗,是谓兼听;优登才之选以励生徒,是谓兴古。(明杨士奇等《历代名臣奏议》卷275)
白居易等人关于重置采诗官的建言献策是否为朝廷采纳落实?笔者认为,至少在宪宗李纯一朝是得以执行的。其一,白居易时任翰林学士、左拾遗,品秩不高却是皇帝近臣,他的上书建言易达天听。当时他与元稹、李绅等人倡导的新乐府运动声势日隆,文人抱团疾呼(如上述材料中进士李行修的采诗奏议),朝廷岂能无动于衷?其二,有相关文献可征。陆游《渭南文集》卷26《跋唐御览诗》:“按卢纶墓碑云,元和中,章武皇帝命侍臣采诗,得三百一十篇。”此材料虽非第一手文献,但综合来看,其可信度是比较高的。晚唐的采诗情形不甚明了,陆龟蒙《南泾渔父》诗:“吾嘉渔父旨,雅叶贤哲操。倘遇采诗官,斯文诚敢告。”透露的是采诗官似有似无的信息,这也许是采诗古制走向没落的历史必然吧。
两宋时期采诗情形大致为:朝廷组织的采诗活动(采诗官制度)在广大文士的期待中彻底走向终结,对朝廷设置采诗官的久盼无果,久呼不应逐渐唤醒了文人的自觉采诗意识,南宋后期,出现了文人主动走出书斋自主采诗的新动向。
五代十国历时甚短且战乱频仍,内戗纷纭,皇权朝不保夕,遑论采诗。北宋去唐未远,中原一统,人心思治。宋初某一时段有可能效唐立采诗官,至少这个动议是存在的。
援桴者有勉励督课之语若歌曲然,且其俗更互力田,人人自勉,仆爱其有义,作《畲田词》五首以侑其气,亦欲采诗官闻之传于执政者(王禹偁《小畜集》卷8《畲田词》诗前序)。
若有民谣起,当歌帝泽春。庶使采诗官,入奏助南熏。(王禹偁《小畜集》卷5《和杨遂贺雨》)
临岐索赠言,愧乏雕章句。愿达采诗官,当令不孝惧。(余靖《武溪集》卷5《送希昱上人永嘉觐亲》)
采诗如有诏,持此续甘棠。(余靖《武溪集》卷1《送栾驾部》)
但采诗官制度废弃不置的现实终于还是摆在文人们面前,欧阳修《橄榄》诗:“世已无采诗,诗成为君哦。”[7]89邵雍《秋游六首》其三:“闲人歌咏自怡悦,不管朝廷不采诗。”[8]总体上,北宋文人对朝廷设置采诗官仍满怀期待。
我闻老叟言,不觉颦双眉。吮毫兼叠简,占作南獠诗。顾值采诗官,一敷于彤墀。(欧阳修《文忠集》卷53《南獠》诗)
惟吾子其赋之,以俟夫采诗之官。(李廌《济南集》卷5《武当山赋》)
他日朝廷采诗之官以摭歌谣,稗官以求里巷之言,或将有取焉。(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37《时宰生日乐章七首》诗序)
久盼无果的北宋文人开始发出呼声,黄休复《茅亭客话》卷6《悼蜀诗序》:“呜呼,虽采诗之官阙之久矣,然歌咏讽刺之道不可寂然。”建中靖国元年(1101),陈旸向宋徽宗进呈《乐书》,疾呼设置采诗官之必要性:
圣朝承平日久,颂声交作而采风达雅之事独可已乎? ……今也诚设采诗之官,使天下之诗皆得以上闻。如此,小人歌之有以贡其俗,君子赋之有以达其志。施之于治,足以美教化;被之弦歌,足以移风俗,然则采诗之官其可忽哉!(陈旸《乐书》卷160《乐图论·诗》)
这当是史上见诸记载的最后一次直接向皇帝建言恢复采诗古制的呼声了。南宋初,对朝廷采诗的期望仍在,名臣李光《庄简集》卷2《海外谣》诗前序:“予惧叛民虽熄而赃吏愈炽,因摭起事之因作《海外谣》一篇,庶几采诗者达之诸司,稍更旧法,精择廉吏,使吾赤子咸被恩泽,不甚幸欤。”文士们因朝廷久不设置采诗官而滋生的愤懑之情则与时俱增。
恨无采诗官,作诗颂遗踪。用之邦国间,庶以消淫风。(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2《石妇行》)
世无采诗官,盛事恐湮芜。子死不足惜,会当逢董狐。(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40《悼友篇》)
我无荐贤柄,直书气填膺。安得采诗官,取以彻明廷。(楼钥《攻愧集》卷1《彭子复临海县斋》)
我欲杀青书孝友,愧非太史马牛走。圣朝若遣采诗官,尚可为公图不朽。(陆游《剑南诗稿》卷11《柴怀叔殿院世彩堂》)
“恨无采诗官”的现实逐渐唤醒了文人们的自觉采诗意识,南宋后期,在朝在野的文士们不再唇焦舌燥地吁请设置采诗官了,他们(尤其是那些没有功名的儒生寒士)走出书斋,开始了身体力行的采诗实践。“云章华阁照明时,朝野如今尚采诗。”[9]
元初,原南宋治地兴起采诗之风,这是原南宋文人采诗自觉意识与采诗行动发展的必然。宋元易代强烈刺激着南方文人们的心理,受北方金元鼎革之际商衡与元好问所编《中州集》“以诗存史”思想的影响,更多的南方文人加入了采诗队伍。“亡国谁修史?遗民自采诗。”[10]134
昔吾先君子须溪先生,每哀江南百年文献之零落,欲以诗存其为人。盖采诗者之行四方以此,然竟未得遂其志。(刘将孙《养吾斋集》卷9《送彭元鼎采诗序》)
予尝读《中州集》,怜伤其意,以兵余乱后,史佚人亡,存其梗概于此。因念东南百年,文献为盛,今渺然谁复睹记? ……(予)尝欲效《中州》体,因其诗各为之小传,以待方来。苦无四方之使,徒时时望云兴叹。故每于采诗者之游,未尝不怂恿厚望之也。临川二艾君,以诗家之英,远求予于光泽吏尘中,以发其采诗之行。(刘将孙《养吾斋集》卷9《送临川二艾采诗序》)
通常国际市场价格是公认的合理价格,而国内的批发价格竟远低于国际市场价格,除了税收因素,已不能从正常的原油及加工成本去解释。以此作为市场价,必然导致市场的混乱和迷茫。
丙公初以采诗见于先君子,一见喜其质可深造,由是倾囷倒廪以付之。(刘将孙《养吾斋集》卷11《彭丙公诗序》)
安成故楚,乃有两生彭丙翁、胡复初者起而收拾之,自喻采诗,将四方岩穴无不有其迹焉,甚盛心也浩然,质之予以行。……蜜之于蕊,日课也;海之于珠,岁利也。若无所利而岁为课者,惟采诗乎? 然使吾不出户庭而坐得所愿者,两生力也。(刘辰翁《须溪集》卷6《赠采诗生序》)
从这几篇诗序材料中可知,刘辰翁、刘将孙父子有着元好问那种强烈的“以诗存史”愿望,他们欣慰于越来越多的儒生们不计名利不辞辛劳投身于采诗活动,推动着采诗事业的发展。文人们乐见采诗风气的兴盛。赵文《黄南卿齐州集序》:“今采诗者遍天下。”[11]“近年不独诗盛,采诗者亦项背相望,宁非世道之复古,而斯文之兴运哉!”[12]元人采诗的自觉意识与责任感远超前代,“采诗问字俱吾事”[13],“典册留为经世具,风谣揽入采诗权”[14]。元代天下一统,幅员辽阔,实际上,元世祖忽必烈尚在位时,文人们对元政权的认同感、归属感已渐成主流。相应地,采诗观念与心态也在潜移默化,以采诗为己任,主动担当效力大元的文化使者成为下层文人的自觉追求。吴澄《诗珠照乘序》:“庐陵郭友仁,穷闾之士也,以采诗自名,而行四方。”王祎《送刘志伊序》:“韦布之士如吾志伊,顾汲汲以采选天下文章为己任,图以彰国家气运之盛,而表斯世人才之多,若志伊者,不亦有志之士哉!”虞集《葛生新采蜀诗序》对葛生的采诗之志、采诗行迹及采诗成果言之甚详:
葛生存吾独曰:“今天下车书之同,往昔莫及。吾将历观都邑山川之胜,人物文章之美,使东西南北之人,得以周悉而互见焉。且夫风物之得以宣通,咏歌之易以传习,则莫盛于诗。缘古者采诗之说而索求焉。”乃沿豫章泛彭蠡,上九江,浮游湘汉之波,遂溯三峡,至于蜀都而止焉,求名卿大夫文雅之士。居数年,得诗六百余篇,归庐陵,将刻而传之。(虞集《道园学古录》卷31《葛生新采蜀诗序》)
对有些采诗者而言,采诗已不仅仅是个人的志趣所向,而且肩负着家族师友的厚望重托,采诗的自觉性演变为一种使命感。郑元祐《送杨季民序》云:
至季民,其诗益工,其穷益甚,而其志益坚。季民学富而诗工,非不可他途以求显也,盖其志分定而心恬安也。于是其父兄师友相与言曰:“杨氏工于诗数世矣,其工于为诗也,期合于古人,非求知于今人也,虽不求人知而不可以不知也。”乃属季民沿江入浙,而遂留于吴者几一年,见人所赋诗一篇一什辄皆采而录之,某告之曰:官不采诗久矣,而父兄师友属之季民者,岂特诗之美恶高下哉! ……季民之归也,发所采之诗而读之,其感发而惩创者端可以知人,因言以知人,因人而论学。昔者商、赐可与言诗而遂有补于世教,非夫季民父兄师友尚谁望哉?(郑元祐《侨吴集》卷8《送杨季民序》)
元代采诗活动的实践者正是以广大无功名的下层文士儒生为主力的,范梈《赠答杨显民四方采诗》:“观风本是使之职,太息幽人为之起。”[15]而兼职采诗或明确表达采诗愿望的元人也很多,他们身份各异,朝臣、学者甚至医者都加入了这个行列。“采诗观民风,愿踵太史职”[16],“府公资幕画,朝士采诗评”[17]276,“才不能匡世,吾将任采诗”[18],“问俗无功深自愧,采诗归去继王风”[19],“桐君采药不学医,桑君学医兼采诗。朝来索我歌梓山,使我搁笔频支颐”[20]。桑生来到“儒林四杰”之一的黄溍处采诗,竟至追索即时创作的程度,使得一代名儒也“捉急”得“频支颐”。元人对采诗过程的生动描写和对采诗结果的鲜明态度在元诗中有很好的表现:
采诗未了催行役,回首山林愧隐君。(许有壬《至正集》卷15《晓登古步五通庙閤用察掾董仲达韵》)
却笑采诗仍习气,何如牛背夕阳歌。(许有壬《至正集》卷15《望土门山》)
清江故旧久相违,闻说寻诗欵竹扉。(王沂《伊滨集》卷8《赠采诗熊思齐还清江》)
采诗问字俱吾事,还许乘间载酒无。(朱晞颜《瓢泉吟稿》卷2《寄刘云庄》)
悲凉南国采诗归,大雅寥寥入谱稀。(郑元祐《侨吴集》卷5《送杨季民采诗还江西》)
他日江南方氏集,流传应遣到鸡林。(梁寅《石门集》卷5《赠采诗方道成》)
不仅仅是直面诗歌创作者采诗,那些地处幽僻无人值守的题壁石刻诗歌也是采集对象,若采诗者一时未至,发现者也会记载以待采者。艾性夫《丫头岩诗序》:“丫头岩诗载墙壁间,无虑数十百首,形容盖有尽之者矣。辄复寄兴以俟采诗者择焉。”元人十分看重采诗者之于诗的重要性,大儒吴澄说:
古之诗或出于幽闺妇女、山野小人,一为采诗之官所采,以之陈于天子,隶于乐官,至今与雅颂合编,人尊之以为经,采者岂为无功于诗哉? 后世不复有是官,则民间有诗,谁其采之?……诗有可取,必采以去,锓之木而传之人,俾作诗者之姓名炳炳辉辉耀于一时。譬之珠然,所生处泽媚而涯不枯,固异于凡物。不有人焉采之以献,则潜于深渊,世无知音,又乌得睹其照乘之光乎? 诗之不可以不遇夫采者盖如此。(吴澄《吴文正集》卷22《诗珠照乘序》)
他纵论古今,以珠喻诗,若不遇采者,则永潜深渊,难睹其光,进而得出诗不可不遇采诗者的结论。那么该如何去采诗呢?元人也有不少真知灼见。
文章之在天下,非一人之所为也。散见而杂出,博聚而广藏,求之盖甚难也。夫其人之显而在上者,其文章固亦显而易求,故《国朝文类》之作,真定苏公采之颇悉。若夫山林岩穴之士,文章虽工,人或鲜知之。知之鲜,则不能以尽求,求之不尽,则人将有不公之论矣。此昔人所以有难于此也。抑采之非难也,而选之为尤难。(王祎《王忠文集》卷6《送刘志伊序》)
王祎认为,苏天爵《国朝文类》以“显而易求”的名公巨卿作品为采集对象有失偏颇,要重视对“人或鲜知”的山林岩穴之士文章的采集,要博采尽求,否则便会导致“不公之论”。赵文也反对采诗只重视名人效应的做法,他在《高敏则采诗序》中说:“宦学于靖节之乡而采诗,犹采珠于海,采玉于山,未有不得者也。虽然,诗与珠玉异,珠,珠而已尔,玉,玉而已尔。至于诗,不可以一体求。采诗于彭泽,而曰非靖节之诗不采,是绝天下以为无诗,而亦不必采也。……故无地无诗,无人无诗。”元人还从理论上提出了“采诗法”:
尝读《诗》至《芣苡》三章,爱其和平悦乐无恶无斁,以为此采诗法也。使采者比如卷耳顷筐之寘则倦矣。……观于风雅然后知古人作诗之妙,当时采者要不可及。观于夫子说诗然后知古人兴观之妙,后世传注皆不能到。采者如蜂之取花,观者如人之取蜜,其殆庶乎。……永新陈天衢、张文渊以采诗告行,故为定其大者书以赠之,以待其归。(刘岳申《申斋集》卷2《赠采诗两生》)
刘岳申以花比诗,以蜜蜂比采诗者,采诗如蜂取花,要有所选择。“和平悦乐无恶无斁”的《诗·芣苡》为参照,便是采诗之法,合乎“风雅”的标准是采诗的要领。元人对采诗者的素质、对当下采诗的弊端都有精到见解:
故采诗者眼力高,而后去取严;心胸阔,而后包括大。今之所谓采诗者,大抵以一人之目力、一人之心胸而论天下之诗,要其所得,一人之诗而已矣。而况或怖于名,或贪于小利,则私意颠倒,非诗道,直市道而已。(赵文《青山集》卷1《高敏则采诗序》)
赵文认为,“眼力高,心胸阔”是采诗者的基本素质,有眼力,采诗方能择取精严;心胸开阔,采诗才不会囿于偏见。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当今采诗者纯以个人审美标准采诗的弊病,对采诗中存在的个别徇私交易行为提出了批评。
有元一代采诗的兴盛局面是元代文学史乃至中国文化史上一道亮丽独特的风景,它是传统的朝廷采诗制度终结和文人自主采诗意识觉醒之后发展的必然结果。易代之际“以诗存史”思想影响着广大文人,同时助推了采诗活动的繁荣。元帝国空前的盛大气象感染激荡着文人心态,游历之风盛行,诗坛创作繁荣,这与采诗形成了良好的双向互动。元代科举时兴时废,总体上,下层文人进身困难,这也是促使他们更多地投入作诗与采诗活动的客观原因之一。
元代文人自主采诗的繁盛不仅空前,甚至可谓绝后,是谓其独特。明季虽有文人采诗的记载,如胡松《盛明风雅初集序》“布衣江问山采诗四方”、莫如忠《汰砾集序》“霍山洪山人以采诗为五岳游”等,但都是零星记录,无法与元代采诗盛况相提并论。李东阳《铁拄杖行》诗前序:“国初,庐陵诸老好奇者持铁拄杖采诗林谷。”则显然是对明初承元采诗余绪的回味了。清代罕有采诗记录,所见唯一的记载是朝廷曾派员赴朝鲜采诗,《钦定国子监志》载:“康熙己未,遣太学生孙致弥往朝鲜采诗,大抵律绝居十之九,古诗歌行略见梗概而已。”[21]1114
综上,中国古代采诗活动演进的大致情况是:周代确立了中国古代以“观风知政”为目的的完备的传统采诗古制,设有轩车使者、行人等专职采诗官,他们与民间的基层采诗工作者共同执行采诗任务,最后由太师总其责,上达周天子。两汉基本保持着观采民谣以察民政的采诗传统,但采诗官由周代专职的轩车使者、行人等,改为临时指派别官充任“风俗使者”,随着中央集权专制政体的加强,采诗观政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不断弱化。在魏晋南北朝各政权内部相对稳定时段,延续了汉代派遣风俗使者充任采诗官观采风谣的做法,但这一历史时期的大使、内侍们巡行天下不再是专务采诗之事,还兼有“察讼检狱”、“访贤恤民”之责。初唐暨武周时期,仍有风俗使采诗民间之制。其后,太常卿采诗代之而起,但唐代的太常卿采诗已演变为一种形式,所采之诗皆为臣工应制而非采自民间,多谀颂而罕讽谏,失去了原本观风知政的意义。迄后,文人疾呼恢复采诗传统古制,并在一定时期内得以执行。两宋时期采诗官制度和朝廷组织的采诗观风活动彻底终结,导致文人的自觉采诗意识萌生,南宋后期,出现了文人走出书斋主动采诗的新动向。元代是中国古代采诗活动的鼎盛时期,以广大下层文士儒生为主力军的采诗队伍规模空前,参与人员身份各异。元人有独到中肯的采诗理论,所采诗歌结集刻梓,成果斐然。有元一代无比兴盛的采诗活动成为元代文学史上乃至中国文化史上的一道亮丽风景。
注释:
①宋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3 引皮日休《杂体诗序》曰:“古有采诗官,命曰风人,以见风俗喜怒好恶。”
②参阅朱东润《〈国风〉出于民间论质疑》(朱东润《诗三百篇探故》,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胡念贻《关于〈诗经〉大部分是否民歌的问题》(胡念贻《先秦文学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夏传才《诗经四大公案的现代进展》(《河北学刊》1998年第1 期)。
③如郑樵《通志》卷49《乐略·乐府总序》:“(汉)武帝之立乐府,采诗不辨风雅。”又《乐略·正声序论》:“采诗入乐自汉武始,武帝定郊祀,乃立乐府,采诗夜诵,则有赵代秦楚之讴,莫不以声为主。是时去三代未远,犹有雅颂之遗风。”
④《尚书·立政》:“王左右常伯、常任、淮人、缀衣、虎贲。”蔡沉集传:有牧民之长曰常伯。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第467 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⑤《沙州都督府图经》(伯2005 号)载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甘肃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
[1]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2]全唐文:第248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全唐文:第22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全唐文:第34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白居易集:第26卷[M].北京:中华书局,1979.
[6]全唐诗:第357卷[M].北京:中华书局,1999.
[7]欧阳修.文忠集:第4卷[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05.
[8]邵雍.击壤集:第2卷[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陈文蔚.和赵国宜转寄传岩叟诗韵诗岁歉人艰食闻国宜有发粟因有以劝相之[M]∥克斋集:卷16.渊阁四库全书本.
[10]舒岳祥.还龙舒旧隐[M]∥阆风集:卷5.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
[11]赵文.黄南卿齐州集序[M]∥青山集:卷2.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2]刘将孙.送彭元鼎采诗序[M]∥养吾斋集:卷9.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3]朱晞颜.寄刘云庄[M]∥瓢泉吟稿:卷2.影印四库珍本,台北:艺文印书馆,1959.
[14]柳贯.送李彦方廉访移淮东[M]∥待制集:卷6.四库全书荟要本.
[15]范梈.范德机诗集:卷5[M].四部丛刊初编本.
[16]吴莱.方景贤回闻吴中水涝甚戏效方子清侬言[M]∥渊颖集:卷3.四库全书荟要本.
[17]傅若金.送尉彦诚归长沙却之道州经历兼呈外舅孙公[M]∥傅与砺诗文集:卷7[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
[18]许有壬.再用前韵答王仁甫左丞[M]∥至正集:卷13.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本.
[19]许有壬.濛江驿[M]∥至正集:卷15.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本.
[20]黄溍.梓山行赠桑生[M]∥文献集:卷2.四库全书荟要本.
[21]文庆.钦定国子监志[M].郭亚南,等,校点.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