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忠祥
(河北师范大学 法政学院,河北 石家庄050024)
罗钦顺哲学思想生发于明中叶朱子学式微,阳明学日渐隆盛之际。论者或以为朱学后劲,或以为诸儒别宗,或以为气学代表。凡此种种,说明罗氏思想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确有其复杂性和特殊性。如何看待罗钦顺哲学思想宗旨及厘定其在理学嬗变中的地位和作用,在我们看来,要分析其与原儒的关系,还要厘清其与周、张、程、朱等宋儒的关系,要注意理学的演变环节和特点,还要注意罗氏对心学、禅释的拒斥与诘难,同时也应把握罗氏思想在后世的流传与影响。这样才有可能对罗钦顺哲学思想有一个全面的认识和准确的定位。本文拟从罗钦顺与朱子学的关系这一侧面入手进行分析,以期有助于对罗氏思想研究的深入。
罗钦顺哲学思想中的朱子学烙印是与其对朱子学的认知指向密切相关的。罗氏对朱子学的基本态度就是尊信朱子理学,纠补其偏罅,以求完满与融通。“吾辈之尊信朱子者,固当审求其是,补其微罅,救其小偏,一其未一,务期于完全纯粹,而毫发无遗恨焉,乃为尊信之实,正不必委屈迁就于其间。如此则不惟有以服妄议者之心,而吾心正大光明之体亦无所累。”[1]132审求其是但不掩其非,尊重信奉,但不“委屈迁就”。这一辩证的态度在罗钦顺思想体系的建构中普遍得到了反映。
首先,罗钦顺对朱子学的尊信完全是理性的选择。罗氏志于朱子道学的立场是经过对各种思想进行比较和切身体悟而确立起来的。从他记述的自己为学与思想转变的过程中可以明显地发现这一点。罗钦顺在那个以程朱理学为科举取士之要领的时代,自然跃不出词章记诵范围,很早即受朱子理学的熏陶。但正如他自己所言:“早尝从事章句,不过为利禄谋尔。”早年的为学不过是词章记诵以及作为谋取功名的手段罢了,谈不上对理学精微要义的理解与理学真谛的觉悟,因此,在其入仕之初反而对禅学更有兴趣,热衷于“漫求成佛之道”。正是由于出入佛道经历及切身体悟,使罗钦顺对禅学的“此心虚灵之妙”有了清醒的认识,成为他后来转变为尊奉朱子理学的关键环节。虽然这一转变,即“始慨然有志于道”是在其年几四十之时,但在他看来,“苟能粗见大意,亦庶几无负此生。”[1]1体现出“志于道学”的坚定性。自此“圣贤之书,未尝一日离手”,而且“潜玩久之,渐觉就实,始知前所见者,乃此心虚灵之妙,而非性之理也”[1]34。显然以前出入佛道之见,并非正见,不过是“此心虚灵之妙”,从而以朱子学为正道,排异释氏与心学,尤其成为宋明时代对佛教批判的翘楚之人,“自唐以来,排斥佛氏,未有若是之明且悉者。”[2]1110对此时人和后人均有所共见。时人黄芳在为《困知记》所作的“序”中就讲道:“整菴慨然以卫道为己任,爰述是编,根据往言,意皆独得。于凡理气之微,心性之辨,圣学之要旨,治道之机栝,神化之妙用,言皆亲切有味。而于禅学,尤极探讨,以发其所不同之故。”[1]178又明万历年间的顾起元在《重镌困知记序》中也谈道“宋之理学,以紫阳为集大成。……至正、嘉之际,始有一二大儒,推青田之说,与紫阳并衍而行之。……盖道术之歧,又自此而始矣。太宰整菴罗先生挺然特起,自引于河汾之外,悯学者不达其意而师悖,乃穷诸根本,究心性之义所自分,具习矣不察,或堕于佛氏之指也。于是取三乘之津梁,五灯之鈐键,与吾道一一比勘而辨析之。”“先生心性之说明,青田且借以发其蕴,讵直为紫阳之功臣已哉!”[1]188这些评价与论说足见论者们对罗钦顺朱子学立场的判断与认同,也印证了他本人朱子理学的为学态度与指向。
其次,罗钦顺“尊信之实”的态度更加突出的表现为对朱子学的“审求其是”与补罅纠偏。也就是说,罗钦顺强调的“尊信之实”就是信而不迷,崇奉但不盲从,不囿其说,亦不夸大其词,敢于质疑和修正。虽然在论说中总以“小罅”、“小偏”、“小有未合”等表述朱子学的缺失与不足,这也只是体现了他对朱子学的谦恭之意,而事实上,罗钦顺从不避讳在他看来朱子理学中存在的不足与矛盾之处,自然也不会委屈迁就,而是加以指出并予以纠正,以使朱子学不断完善进而渐达“完全纯粹”之境。在罗钦顺看来,对朱子学的真正尊重,就是以辩证的态度认识、认同和接受,因为任何一种思想的呈现都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至臻至善,都会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出入”与“偏罅”。“诸大儒言语文字,岂无小小出入处?只是大本大原上见得端的,故能有以发明孔孟之微旨,使后学知所用力之方,不为异说之所迷惑。所以不免小有出入者,盖义理真是无穷,其间细微曲折,如何一时便见得尽?后儒果有所见,自当信得及。于小小出入处,不妨为之申明,亦先儒‘以俟后之君子’之本意也。”[1]69理论论证的细微曲折存在某些罅隙在所难免,关键是采取怎样的态度,先儒的“以俟后之君子”之意也正在于寄望后来者对不足之处的弥缝。因此他才“遍取程朱之书,潜玩精思,反复不置”,对其可疑之处尽心剖析“而不敢忽也”。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他“平生于性命之理,尝切究心而未遑卒业。于是谢绝尘绊,静坐山阁,风雨晦冥,不忘所事,乃著《困知记》”的举动。所以,罗钦顺可谓为“继续垂危之绪,明斥似是之非,盖无所不用其诚”,[1]199“以无愧乎尊信之实”[1]159。显然罗钦顺的“尊信之实”这一态度是值得肯定的,就理学本身而言,自其产生之日起乃至朱子之集大成,及其日后的流变,且不说始终存在着门户之见和学派纷争,单就朱子理学体系和具体问题的阐释上,也始终存在着自身难以克服的矛盾和不足,并成为心学和释氏攻击的主要口实。以诚敬之心苦读精研朱子学的罗钦顺自然能够认识到这一点,所以,他对朱子学所采取的辩证态度也就不难理解了。
态度是包括认识、情感、意向在内的一种认知结构,他能直接对人的行为产生影响。我们之所以详细分析罗钦顺对朱子学的态度,关键在于对我们理解其思想体系和特征有直接的帮助。诸如罗氏思想中明显的朱子学烙印,及其在理、气关系上的改造,及其在心性论上很大程度地折回朱熹旧轨,包括对心、禅之学排辟与拒斥,应该说都与其对朱子学的认识、情感、意向诸方面有着直接的联系。态度虽不能决定一切,但忽视这一点,势必影响对罗氏思想特征的分析以及给予最终合理的解释。当然,我们必须承认,态度虽然与人的行为指向直接相关,但态度毕竟还不是行为结果,二者不能划等号。因此,分析罗钦顺与朱子学的关系,不能只停留在态度上,还应进一步深入到他的具体思想体系中去认识[3]55。
罗钦顺哲学思想是明初以来理学分化与解构的产物。面对正统理学由心学冲击而日渐衰微的尴尬,罗钦顺表现出特别的担当精神。他视朱子理学为正,以挺立朱学为使命,认为“夫朱子百世之师,岂容立异?顾其言论间有未归一处,必须审求其是,乃为善学朱子而有益于持循践履之实耳”[1]143。他又承认其内在的矛盾与缺失,也不满意明初以来薛宣等人对朱子缺失的弥缝,于是特别推阐张载、大程诸儒的某些思想,强调回归经典,求证经书,试图寻找出对朱子理学弥合补救的办法,重塑朱子理学的权威,并赋予理学新的面貌来与心学相抗衡。因而在罗钦顺那里,理气、心性诸认识,虽以培护正统为目的,但都程度不等的与朱子观点发生了偏离,扭转了理学的进向。
首先,罗钦顺在理气观上肯定朱子之“理不离气”的认识,但不赞成“理先气后”、“理气为二”的看法。在罗钦顺看来,朱子理气关系的表述的确存在“未合者”,“所谓朱子小有未合者,盖其有云:‘理与气决是二物’,又云:‘若无此气,则此理如何顿放?’似此类者颇多。惟答柯国材一书有云:‘一阴一阳,往来不息,即是道之全体。’此语最为直截。深合于程伯子之言,然不多见,不知竟以何者为定论。”[1]5显然在罗钦顺这里对朱子认“理气为二”持否定的态度,而认同“一阴一阳,往来不息,即是道之全体”的“理气为一”的观点。他说:“太极与阴阳果二物乎?其为物也果二,则方其未合之先各安在耶?朱子终身认理气为二物,其源盖出于此。愚也积数十年潜玩之功,至今未敢以为然也。考朱子之言有云,‘气强理弱’,‘理管摄他不得’。若然,则所谓太极者,又安能为造化之枢纽,品物之根柢耶?”[1]29罗钦顺对朱子之“理气为二”的否定是从本体意义上展开的,因为在朱熹那里,理为形而上之道,生物之本,气为形而下之器,生物之具,理为万物的本体,是一切事物的根源,所以才说“理与气决是二物”。罗钦顺则认为“理气为一”,强调二者不可分割。罗钦顺对朱子 “理气为二”的否定,实际上也是对其天理本体的否定,是对“理先气后”的本体内涵的消解,从而对理气范畴及相互关系进行了重新界定。由此,罗钦顺在本体论上就走向了朱熹的反面。
罗钦顺认为:“盖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气本一也,而一动一静,一往一来,一阖一辟,一升一降循环不已。积微而著,由著而微,为四时之温凉寒暑,为万物之生长收藏,为斯民之日用彝伦,为人事之成败得失,千条万绪,纷纭胶轕而卒不可乱,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谓理也。初非别有一物,依于气而立,附于气以行也。”[1]4这就是说,万事万物都是由气构成,都是气化流行的结果,理是气化流行之理,是事物生成变化之理,理在气中,不在气外。所以,“理只是气之理,当于气之转折处观之,往而来,来而往,便是转折处也。”[1]68“理”只能在事物“动静往来”变化发展中去认识,也就是“理须就气上认取,认气为理便不是。此间不容发,最为难言,要在人善观而默识之。只就气认理与认气为理,两言明有分别,若于此说不透,多说亦无用也”[1]32。罗钦顺主张理是气化流行即事物运动变化的内在规定性,理不是先验的存在,是气之运化生生的法则。当然“理气为一”并非是认气为理,而是就气认理。理气如此,道器也不例外。“夫器外无道,道外无器,所谓器亦道,道亦器也,而顾可二之乎?”对此,他还借程颢之言,对道器的形上形下之别给予了新的诠释,从而对朱子之道器观进行了纠正。他说:“明道常曰:‘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须着如此说。器亦道,道亦器。’又曰:‘阴阳亦形而下者,而曰道者,惟此语截得上下最分明。原来只是此道,要在人默而识之也。’窃详其意,盖以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不说个形而上下,则此理无自而明,非溺于空虚,即胶于形器,故曰‘须着如此说’。名虽有道器之别,然实非二物,故曰:‘器亦道,道亦器’也。”[1]156道器亦非二物,器外无道,道外无器,器亦道,道亦器,显然这与他的理气观是一致的。罗钦顺继承了气化论传统,特别是张载的理气学说,同时亦吸收了朱子学的合理因素,最终通过对朱子学的改造,推动了气本论的深化。
其次,罗钦顺立意的宗旨之一就是解决朱子理学中的矛盾,完善朱子理学体系,对此他又对程朱理学的理一分殊命题进行了极度发挥,把它视为解决理学诸多问题的一把钥匙。“理一分殊”在罗钦顺哲学体系中有着特殊的意义,是其思想认识逻辑关联的主线。从一气到万物,从一性到智愚善恶、喜怒哀乐之不同,再到万殊中对天理体认的工夫进路,都未超出“理一分殊”的界域。并以此化解了天与人、理与气、道与器、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道心与人心、性与情、理与欲的矛盾与冲突,成为达到天人物我贯通为一境界的通衢。所以他说:“理一分殊四字,……推之天下之理,无所不尽。在天固然,在人亦然,在物亦然;在一身则然,在一家亦然,在天下亦然;在一岁则然,在一日亦然,在万古亦然。”[1]9显示出他对这一问题理解的自信。他又说:“愚尝寤寐以求之,沉潜以体之,积以岁年,一旦恍然,似有洞见其本末者。窃以性命之妙,无出理一分殊四字,简而尽,约而无所不通,初不假于牵合安排,自确乎其不可易也。盖人物之生,受气之初,其理惟一,成形之后,其分则殊。其分之殊,莫非自然之理,其理之一,常在分殊之中。”[1]7但必须明确的是,罗钦顺“理一分殊”之内涵与朱子已有所不同。朱熹的“理一分殊”是建立在理本论基础上的,无论是“一”还是“殊”,都圈定在“天理”的范围,相对于气具有超越性。而罗钦顺是从气本论出发的,从“人物之生”、“受气”、“成形”的物质运动过程中谈“理一分殊”的。他的“一”是指万物由阴阳二气构成之理一,他的“殊”则是指其在形成质具中各不相同的具体表现。正如他所说:“盈天地之间者惟万物,人固万物中一物尔。‘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人犹物也,我犹人也,其理容有二哉?然形质既具,则其分不能不殊。”[1]2就如同就气认理一样,“理一”也只能在“分殊”之中得到体现,“盖通天地人物,其理本一,而其分则殊。必有以察乎其分之殊,然后理之一者可见。”[1]84“所谓理一者,须就分殊见得来,方是真切。”[1]40显然这与他在理气关系认识上保持了一致。
罗钦顺在心性之辨问题上用力颇多,正如他自己所言:“拙《记》累千万言,紧要是发明心性二字,盖勤一生穷究之力,而成于晚年者也。”[1]163“心性论”是理学的核心内容,直接关涉人生修养与道德实践。罗钦顺作为理学家必然对其给予足够的重视,他对佛学的拒斥和对心学的诘难,大体也是以此理论基础展开的。罗氏思想与朱子学的承继关系于此也最为突出,当然其中也包含着对朱子心性论的修正及自己的发明与创建。
在朱熹那里突出强调“性即理”,主张心性之别,“灵处只是心,不是性,性只是理”[4]85。但朱子所谓心,既指认知之心,又是“义理之心”或称“本心”。罗钦顺认同性即理与心性之别的观点。在他看来,心性的界限是清晰的:“夫心者,人之神明,性者,人之生理。理之所在谓之心,心之所有谓之性,不可混而为一也。”[1]1心为精神活动的器官,是性理所在之处,即性之所在,性为人之存在之理,是心知觉对象,即心之所具,二者不能混同。也就是说,心不具本体性,是能思维、生发意念的器官,只具有认知作用。“盖天性之真,乃其本体,明觉自然,乃其妙用。天性正于受生之初,明觉发于既生之后,有体必有用,而用不可为体也。”[1]118但必须说明的是,罗钦顺受他的气本论的影响,在他的性体心用的观念中,仍具有气本论的影子。在他看来,“性”是气化流行“受生之初”的产物,是通过“发于既生之后”之心的认识来体现的,所以没有从根本上否定气本论的前提。不过,虽然罗钦顺为其“性理”预设了气本前提,但他的人性论的先验特征还是十分明显的。他说:“夫所谓道心者,果何自而有耶?盖人之生也,自其禀气之初,阳施阴受,而此理即具。主宰一定,生意日滋,缠绵周匝,遂成形质。此上智、下愚之所同也。其名为道心,其实即天理。彼未尝学问者,虽不知天理为何物,天理曷尝有须臾之顷,不在其方寸中耶?”[1]155他还提到:“盖仁义礼智皆定理,而灵觉乃其妙用。凡君子之体仁,合礼,合义,干事,灵觉之妙无往而不行乎其间,理经而觉纬也。以此观之,可以见心性之辨矣。”[1]134就性理的先验性来看,的确又与朱子类同。
在道心、人心的认识上,朱熹主张“道心生于义理”,“人心生于血气”,一个是先天道德意识,一个是生理欲望。道心是人心之主,人心听命于道心。当然他也不是一般的否定人心,也认为虽“圣人不能无人心,如饥食渴饮之类”[4]2011。在这一问题上罗氏与朱子亦是有同有异。罗钦顺把道心、人心与性情相对应,认为“道心,性也;人心,情也。心一也,而两言之者,动静之分,体用之别也”[1]2。“心”只是一心,言“道心”是指心中之体,即心之认知对象和心之所具的客观内容。言“人心”是指心之认识的表征和情感意识之状。道心即性是体,人心即情为用,道心静,人心动。就未发、已发而言,道心是未发,人心是已发。这与朱子认道心、人心均为已发不同。所以,罗钦顺认为,“道心常明,其本体然也。人心则有昏有明。凡发而当理,即是人心明处,发不当理,却是昏处,不可道人心一味昏也。”[1]140显然在罗钦顺看来,道心与人心、性与情既有区别又相联系,不是绝对对立的,具有辩证统一的意味。与此相联系,罗钦顺也没有把天理、人欲绝对对立起来。他说:“‘人心,人欲,道心,天理’,程子此言本之《乐记》,自是分明。后来诸公,往往将‘人欲’两字看得过了,故议论间有未归一处。夫性必有欲,非人也,天也,既曰天矣,其可去乎!欲之有节无节,非天也,人也。既曰人矣,其可纵乎?君子必慎其独,为是故也。”[1]90也就是说,人的生理情感欲望是天性自然,是不可能去除的。人所能做到的是节制自己的欲望,而非泯灭欲求,天理正是在人欲之有节无节中得以体现。这一认识为后来的王夫之的理欲统一思想奠定了基础。
在人性论上,罗钦顺不认同朱子人性之“天命”、“气质”两分的观点。他说:“但曰‘天命之性’,固已就气质而言矣。曰‘气质之性’,非天命之谓乎?一性而两名,且以气质与天命对言,语终未莹。[1]7罗钦顺从他的“理气为一”和“性即理”的基本立场出发,认为没有“天命”、“气质”之分,人性只是一个。他说:“‘天命之谓性’,自其受气之初言也;‘率性之谓道’,自其成形之后言也。盖形质既成,人则率其人之性,而为人之道;物则率其物之性,而为物之道。均是人也,而道又不尽同,仁者见之则谓之仁,知者见之则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分之殊也,于此可见。”[1]9通过“理一分殊”论性是罗钦顺思想的一大特色,用以解决朱子一性两名、人性二元的矛盾。他说:“窃以性命之妙无出‘理一分殊’四字,……盖人物之生,受气之初,其理为一,成形之后,其分则殊。其分之殊莫非自然之理,其理之常在分殊之中,此所以为性命之妙也。语其一,故皆可以为尧舜;语其殊,故上智与下愚不移。”[1]7可见,在罗钦顺那里,“天命”是指“受气”而言,“理一分殊”就是从“受气之初”到质具形成的过程。换言之,就是由气到器的过程。“天命之性”、“气质之性”同归于一气之下,二者是统一的。
由上观之,朱子理学体系构筑的基础是理本论,是从超越万物的天理出发,进而贯彻到心性修养的理论与实践中;在人生问题上坚持以性为体,但又有以心为体的倾向;在人生价值及其实现上,强调存理灭欲的人生追求。所以,朱子的思想体系是一个从天理本体论证出发,而达于天理之境逻辑架构。在罗钦顺那里,则是从气本论出发,理只是气之理,不再具有超越万物的意义;在人生与道德实践问题上,罗氏既强调性理是人之“受气之初”、“质具形成”的产物,保持了与其气本论的一致性,但他又认为“受气之初”“此理即具”、“主宰一定”,因而又保留了性本论的内涵;在对天理的体认和天人沟通的渠道上,罗钦顺只确认心的认知功能而否定心体说;在人生价值目标的追求上,强调天人物我贯通为一之理的觉解。因而罗钦顺的思想体系是一个由气出发,而达于天人物我之天理认识的过程。与朱子相比较,虽然理论基调和对各种问题的认识有所不同,但从思想的整体上看又不离朱子理学界域,大有殊途同归之意味。
总之,厘定罗钦顺思想主旨及其在理学演变中的地位,罗氏思想与朱子学的关系是其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参照指标。忽视或否认这一点,既有违于罗氏思想的初衷,也不符合他以朱子学为宗而开释出的理学思想。所以,我们认为,罗钦顺主观上并不是以批判和否定的态度来对待朱子学的,他是以尊信为前提而加以修正和改造。他以朱子学为正道,以光大其说为己任,阐释朱子理学宗旨,拒斥心学与释氏,以济朱子学之衰。他以朱子理学为宗,以其为思想材料的主要来源,故而他的思想对朱子理学具有一定的继承或带有明显的朱子学烙印。但他又不完全赞同朱子之说,并能自觉地进行修正和改造。当然这种修正和改造既有对原儒和宋儒及近世之儒经言圣语的重新诠释,又有对传统气论的继承和发展,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自己对理学的体悟和发明。尤其是对朱子理本论的修正和改造,客观上扭转了理学发展的方向。所以,从罗钦顺思想形成的历程看,是一条从自觉地尊信朱子,修正、改造朱子,到不自觉地偏离朱子、扭转朱子理学进向的轨迹。最终,罗钦顺的思想一方面是对朱子理学的承接,具有继承性;另一方面又为后来的王夫之以气化论观点对理学总结开其端并奠定了基础,因而又具有开拓性。
[1] 罗钦顺.困知记[M].北京:中华书局,1990.
[2] 黄宗羲.明儒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5.
[3] 赵忠祥.归一与证实——罗钦顺哲学思想研究[M].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2.
[4] 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