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山
(韶关学院 学报编辑部,广东 韶关 512005)
惠能出生在新州(今广东新兴),北上求法路过韶州曹溪曹侯村与宝林寺结缘,还到过乐昌坐禅,再到湖北黄梅东山寺八个月得到了五祖所传禅宗衣钵。折返岭南以后,又在曹溪逗留,因为被人寻逐,便隐遁怀集、四会等地,多年后才在广州剃度。很快,就又回到了曹溪宝林寺(今南华寺),行化40多年②广东省佛教协会编:《六祖坛经集成》,2012年版。敦煌本《坛经》第29页;敦博本《坛经》第77页;旅博本《坛经》第148页。印顺的《中国禅宗史》也认同惠能在广、韶二州行化40多年(公元667—713年)。。晚年流连于家乡新州,76岁圆寂,又把真身永久地留在了韶州宝林寺。在韶州曹溪期间,惠能大力弘扬东山法门,倡导顿教,门下信众骤然增多,影响迅速扩大。惠能在曹溪弘法期间,唐朝皇帝武则天、唐中宗等都曾敕书征召惠能到京供养,但是,他都以老疾相辞,找理由推辞了,“竟不奉诏”,最终也没有听从皇帝的诏请。对于“竟不奉诏”,自从20世纪20、30年代有学者对这一史实发生怀疑,后来一直争论不断。假如历史上就没有这一事实存在,后面的研究就无从谈起了。
王维《六祖能禅师碑铭》记载说:“则天太后、孝和皇帝并敕书劝谕,征赴京城。禅师子牟之心,敢忘凤阙,远公之足,不过虎溪。固以此辞,竟不奉诏。遂送百衲袈裟及钱帛等供养。”[1]122这次 “竟不奉诏”的理由,是“禅师子牟之心,敢忘凤阙,远公之足,不过虎溪”。
《曹溪大师传》中说:“至神龙元年正月十五,敕迎大师入内。表辞不去。”[2]18-32这次是派中使薛简带着唐中宗③原文为唐高宗,杨曾文先生考证指出:神龙元年不可能是高宗,而是中宗,因是武则天和唐中宗的权力交接期间,故如此。的敕书,认为惠能“禀承有依,可往京城施化,缁俗归依,天人瞻仰”。但是,薛简并没能顺利完成皇帝的任务,惠能上了一个《韶州曹溪山释迦惠能辞疾表》,申明“不奉诏”的理由,让薛简回去交差。《辞疾表》说:“惠能生自偏方,幼而慕道,叨为忍大师嘱咐如来心印,传西国衣钵,授东土佛心。奉天恩遣中使薛简,召能入内。惠能久处山林,年迈风疾。陛下德包物外,道贯万民,育养苍生,仁慈黎庶,旨弘大教,钦崇释门。恕惠能居山养疾,修持道业,上答皇恩,下及诸王太子。谨奉表。释迦惠能顿首顿首。”[2]26惠能《辞疾表》中“不奉诏”的主要理由是“久处山林,年迈风疾”。当然,感谢皇恩的话,比“不奉诏”的原因和理由还多。
柳宗元《赐谥大鉴禅师碑》也说:“大鉴始以能劳苦服役,一听其言,言希以究,师用感动。……中宗闻名,使幸臣再征,不能致,取其言以为心术。其说具在,今布天下,凡言禅皆本曹溪。”[1]80柳宗元只是说唐中宗一再征召惠能到京城供养,但是惠能都没有去。具体的原因没有说。
明正统本《六祖大师法宝坛经》的《征诏第八》中云:“则天、中宗诏曰:朕请安、秀二师宫中供养,万机之暇,每究一乘。二师推让云:南方有能禅师,密受忍大师衣法,传佛心印,可请彼问。今遣内侍薛简,驰诏迎请,愿师慈念,速赴上京。师上表辞疾,愿终林麓。……简蒙指教,豁然大悟,礼辞归阙,表奏师语。其年九月三日,有诏奖谕师。曰:师辞老疾,为朕修道,国之福田。师若净名,托疾毘耶,阐扬大乘,传诸佛心,谈不二法。薛简传师指受如来知见。朕积善余庆,宿种善根。值师出世,顿悟上乘。感荷师恩,顶戴无已,并奉磨纳袈裟及水晶钵。敕韶州刺史修饰寺宇。赐师旧居为国恩寺。”①广东省佛教协会编:《六祖坛经集成》,2012年版。《六祖大师法宝坛经》第310-311页;《六祖大师法宝坛经》(曹溪原本),第345-346页。后来的诸本《坛经》,对唐朝皇帝征召六祖惠能到宫中供养,都有内容类似、但时间和表达方式不一的记述。如有的在《坛经》中记为“征诏品”,有的记为“唐朝征诏第八”,有的记为“护法品第九”。
对于唐中宗一再征召惠能到京城施化的真实性问题,20世纪20、30年代就有人提出质疑,甚至直接对收入《全唐文》的唐中宗诏请惠能敕文的真伪提出了疑问。胡适先生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著称,他认为唐中宗征召惠能的诏书“是伪造的诏书”[3]19,主要理由是唐中宗诏书不见于《唐大诏令集》,也不见于当时保存的两个最古本的 《六祖坛经》,只见于后来经过增删的《六祖坛经》。到了21世纪初,杜继文先生等在《中国禅宗通史》中说:“唐王朝是否征召过慧能,是个悬案。史中所附敕文之鄙粗,所记历史之错乱,只能是出自某个半通文墨者的伪造。后来好事者的精加工,补救了它们的缺陷,愈显其伪。”[4]
胡适先生作为学术大家介入佛教禅宗研究,对促进这一领域的发展、并引起世人的关注,作用自然是巨大的,并且得到学术界的肯定。但他运用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治学模式所得出来的结论,也引起了学术界一直以来的非议。最早钱穆先生就对胡适研究《坛经》作者的结论有过訾议。胡适对于《曹溪大师传》(也称《曹溪大师别传》)研究的一些结论,如武则天、唐中宗征召惠能赴京施化的诏书是伪造的,甚至说《曹溪大师传》也是“一个无识陋僧妄作的一部伪书,其书本身毫无历史价值”[3]25等观点,也受到杨曾文先生的辨正。经过杨曾文的考实,认为,王维《六祖能禅师碑铭》早于《曹溪大师传》三四十年;而柳宗元《赐谥大鉴禅师碑》又比《曹溪大师传》晚三十多年[2]16。对于事实的存在和意义做了充分肯定。
这三种文献都是记载唐朝皇帝征诏惠能赴京施化之事的重要文献,都是完成于唐朝。王维和柳宗元都是当时颇具名声地位的文人学者,不至于违犯唐朝“诈为制书”(见《唐律疏议》卷25)律条,去编造皇帝征诏惠能的事实,而甘冒被绞死重罪的危险。王维和神会关系再好,对惠能再崇拜,他也不敢受托伪造皇帝诏书文字,去招杀身之祸。何况,这些文字有的还要镌刻到石碑上,要长久公之于众。即便是再无知的陋僧,也知道保全自己的性命,不会去明目张胆地伪造诏书文字,无中生有地让惠能和皇家搭上关系,伪造一本《曹溪大师传》的小册子,给自身和禅门带来祸患。
胡适证伪武则天、唐中宗征诏惠能京城施化诏书的一个重要证据,是说这些诏书不载于《唐大诏令集》中。《唐大诏令集》确实是以皇帝口气发布的官方文书的汇编,实际上大都是臣僚执笔的职务作品。它可以补新旧《唐书》、《通典》、《唐会要》、《册府元龟》等在这方面的不足。但是,同时它又有多方面的缺失。一是《唐大诏令集》的现存各本,都不是编纂者完成时的原貌,全书缺了23卷。即缺少了第14—24卷,第87—98卷。这23卷不知缺载了多少诏令。二是编纂者宋绶及其儿子宋敏求在编纂过程中也多有疏失和遗漏,这在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出版此书时都有明确说明。《唐大诏令集》的初始内容由宋绶收集,他还没有来得及编纂成书就去世了。他儿子宋敏求也是北宋史官,因“忤权解职”,无所事事,才把收藏多年的旧稿,拿出来进行编辑。宋敏求完成书稿的时间是熙宁三年(1070)九月。此时离他父亲宋绶离世已有30年。这样,宋氏父子收集完成《唐大诏令集》的时间,离武则天诏请惠能至少有300年的时间。时间的久远,必然会使文献的散落缺失成为可能。三是诏令由文人学士代笔,多有曲笔回护问题,内容的真实性自然大打折扣。《唐大诏令集》内容的缺失和不完整是必然的。不能说在其他多种文献中有记载,而《唐大诏令集》没有记载的诏令,就不是事实,就是伪造的东西。对于唐朝皇帝诏请惠能赴京施化之事及其诏书,也应作如是观。何况,即便是《唐大诏令集》中有的东西,也不一定是事实。《唐大诏令集》中没有的,也不一定是不存在的。正因为如此,后来的人才通过进一步研究,对《唐大诏令集》作了补充和再补充。如李希泌、毛华轩于2003年12月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唐大诏令集补编》,它比《唐大诏令集》收集到的诏令多出了很多。韩昇等考证,《唐大诏令集》收集诏令1688条,而 《唐大诏令集补编》收集的诏令就有4000余条。《唐大诏令集补编》卷30著录有一条《遣送六祖衣钵谕刺史杨瑊勅》,“朕梦感禅师请传法袈裟却归曹溪,今遣镇国大将军刘崇景顶戴而送。朕谓之国宝,卿可于本寺如法安置,专令僧众亲承宗旨者,严加守护,勿令遗坠。”[5]这是朝廷出于对禅宗的敬重或者利用,在六祖惠能去世后征召禅宗传法袈裟赴内庭供养。或许是曹溪僧侣追请索要,代宗以托梦为由,派人携敕书将六祖传法袈裟一并送回曹溪。这条摘自《全唐文》57卷第529页的代宗朝颁布的敕书,离惠能圆寂至少50年。唐代宗迎送六祖传法袈裟敕书的真实性应该是没有疑问的。这样,同样收入《全唐文》的武则天、唐中宗征召惠能的诏书应该也是真实的。如今,韶关南华寺仍藏有武则天圣旨一件。武则天圣旨文字也见诸清释真朴重修的《曹溪通志》。
韩昇、张达志等学者认为,唐朝的诏令收集,仅有《唐大诏令集》和《唐大诏令集补编》还不够,还需要补订。在前人的基础上,他们又有《唐大诏令集补订》的完成,在上述二书的基础上,增补了唐代诏令100多条。当然,这都是胡适证伪武则天、唐中宗征诏惠能京城施化诏书以后的事。
因此,仅凭《唐大诏令集》不载武则天、唐中宗征诏惠能京城施化诏书,不能断言这些诏书及其史事就是伪造的。仅凭《唐大诏令集》的著录与否,就断定“竟不奉诏”的真伪是不可靠的。根据王维、柳宗元碑文、《全唐文》、《唐大诏令集补编》及《曹溪大师别传》的记载,可以肯定地认为:武则天、唐中宗征诏惠能京城施化诏书应该是真实的。根据唐朝皇帝在两京供养神秀、慧安、神会等禅宗大师的先例和史实,也可以推定武则天、唐中宗征诏惠能京城施化诏书之事是符合逻辑的历史事实。
有了这一逻辑推理,我们就有理由和必要对后面发生的“竟不奉诏”的原因作进一步深入的探讨。
惠能“竟不奉诏”,拒绝朝廷征召去京城施化问题,不止一次出现在唐代碑刻和文献中。后来的《六祖坛经》的几种版本,也都有“竟不奉诏”的类似记载。
“竟不奉诏”,“竟”可以作多种解释。可以作“终了”、“最终”、“终于”、“到底”解释,也可以作“至始至终”、“一直”、“居然”、“竟然”等解释。对于“竟不奉诏”,还可以理解为皇帝一再多次下诏,惠能都没有奉诏;也可以理解为皇帝直接下诏邀请,惠能居然(竟然)没有奉命。因为按照一般人的心态,能得到皇帝的召请,那是很难得的荣幸和恩宠,是求之不得的事。得此恩宠“竟不奉诏”,又是让常人不可理解和惊讶的。受到皇帝的诏请,有可能一步登天,带来荣华富贵。如果“不奉诏”,也可能会带来灾难和祸患。因为,“竟不奉诏”的后果在中国秦汉以至隋唐历史上确有前例可循。
在唐代碑刻文献及其以后的诸本 《六祖坛经》中,都明确地记载了惠能被唐朝皇帝征召赴京之事。但最终的结果,也都是“竟不奉诏”。至于“竟不奉诏”的原因,主要有两种情况:
一是如王维《六祖能禅师碑铭》所言“禅师子牟之心,敢忘凤阙;远公之足,不过虎溪。固以此辞,竟不奉诏”为代表,“竟不奉诏”的原因是为了保持禅宗祖师的传统。
二是《曹溪大师传》中说:“至神龙元年正月十五,敕迎大师入内。表辞不去。”这次是派中使薛简带着皇帝的敕书,认为惠能“禀承有依,可往京城施化,缁俗归依,天人瞻仰”。但是,薛简并没能完成皇帝的任务,只好带着一个《韶州曹溪山释迦惠能辞疾表》去交差。《辞疾表》中有云:“惠能久处山林,年迈风疾。”[2]26这是惠能“不奉诏”的主要理由。后来的诸本《六祖坛经》(宋明)也都依前所述,“上表辞疾”,“竟不奉诏”。
惠能“竟不奉诏”的原因,王维是说对了,但不完全。《曹溪大师传》中及其类似的“上表辞疾”,也是理由,但也不完全。惠能“竟不奉诏”的主要原因应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认识:
佛教禅宗发展到唐朝,有智慧的高僧大德心中十分清楚:禅宗离开最高统治者的支持,是难以存在和发展的。前朝释道安就说,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对于这些,依惠能的大智慧,自然也了然在心。但是,他作为岭南的禅宗祖师,自然不能数典忘祖。皇帝的召请赴京,自然是对岭南禅宗的重视。如果不奉诏,是有风险的。在中国封建时代,皇朝制度建立起来之后,诏书就是法令。在官场和世俗社会,别说不奉诏,就是“奉诏不谨”、“奉诏不恭”、“奉诏不敬”,都会带来丢官、丧命的危险。这在中国秦汉以后的历史上不乏其例。出身流官家庭的惠能,对此也会有所耳闻。王维在《六祖能禅师碑铭》中所表述的惠能“竟不奉诏”的原因和理由是“禅师子牟之心,敢忘凤阙;远公之足,不过虎溪”,也是准确的,符合惠能的实际。惠能对于皇帝的征召,虽然感到无法从命,但也要显得毕恭毕敬,先说些感恩戴德的话,再找一个合适恰当的理由来拒绝。又不想去京城,又不能说去京城不好,还要把京城说成是自己时时向往、不可忘怀的“凤阙”。王维引用了《庄子》中的一个故事,“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湖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惠能也像中山公子牟对瞻子说的那样:“我虽身居江湖之上,心思却时常留在宫廷里。”这是从道家经典中引用了一个有案可稽的典故,可以借鉴为不去京城的理由。不仅如此,他还借晋代僧人惠远居住庐山东林寺送客不过溪的自我约定,来作为惠能不奉诏赴京的历史依据。惠远与陶渊明和道士陆静修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过了虎溪,山上老虎见状骤然吼鸣,三人只好大笑而别。惠能不下山应诏赴京,坚持以上两个理由,是可以应付得过去的。第一个理由,是感恩朝廷的,虽然不奉诏,但仍然心系宫阙。第二个理由,远足不出山是佛家既有的先例。
不仅如此,惠能不奉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禅宗祖师具有“不奉诏”的先例和传统。他即便没有直接表达出来,也是很重要的客观事实存在。这个重要的事实,也是“不奉诏”的原因,即四祖道信就是多次不奉诏的禅宗祖师。唐朝贞观年间,太宗皇帝由于仰慕四祖道信的道风,很想一睹他的风采。于是就下诏邀请。殊不知,道信拒不奉诏。一次下诏不来,便再次诏请,结果四祖还是推辞不来。太宗也很执着,于是就三次(有的记载是四次)下诏。第三次下诏时,太宗为了逼四祖下山进京,还追加了一项措施,特别交代使者说:如果人不来,就把他的头取来。使者上山,宣读了诏书,四祖不仅“竟不奉诏”,而且还神色不变地伸出脖颈,让使者割了他的头带到京城给皇帝复命。使者非常惊讶,只得回去报告皇帝。当时天下初定,皇帝为了笼络人心,表示了更加宽容的态度,对禅宗四祖厚加赏赐。惠能虽然以不识字自命,但他对祖宗之事不能不知。惠能作为传宗大师,对于前代祖师之行事传统,自然要景行唯谨。至于神秀等的接受征召,那是值得研究的另外一个问题。
据《传法宝记》的记载和描述,道信的禅法十分简单,主要包含两项内容,一是坐禅,二是作务(即劳作、劳动)。道信每每劝诸门人说:努力勤坐,坐为根本。能作三五年,得一口食塞饥疮,即闭门坐,莫读经,莫共人语。这种“作”,不只是指一般的日常行为,而特别是指农业劳动。祖师禅是特别讲究自立的,所谓自立,不仅仅是纯禅的自悟自修,主要是指禅在经济上的自养,政治上的自立,摆脱政治依赖和经济依赖性。所以,禅宗道场一般都建立在诸省交界处,或者是偏远省份,这都有助于实现这种自立性。在政治上自立,就是和皇室政权保持一定距离,不入宫廷,不当国师。在道信和弘忍时代,都有敕命入宫,又都有拒绝入宫的传说,而且形成了一个传统。
《曹溪大师传》记载了弘忍传衣法给惠能后到了九江驿的一段告诫:“后有邪法竞兴,亲附国王大臣,蔽我正法。汝可好去。”[6]这是弘忍夜间送惠能时两个人说的真心话。同时还说了让他赶快逃走,因为他作为传法之人后多留难,并嘱咐他 “汝可好去”。这一嘱咐可以理解为两层意思:一是安全抵达岭南;二是要好自为之,弘扬正法,别做对不住祖师的事。惠能对于弘忍的临别嘱咐,无论如何是不会忘怀的。假如皇帝征召时,惠能没有忘记这些重要嘱咐,神秀、慧安又在京城成为僧首,受到了朝廷和大臣的崇拜,他“竟不奉诏”也就合情合理了。但这个原因,惠能又不能作为不奉诏的理由表达出来。惠能为了继承禅宗祖师传统,为了护法,才托病不奉诏的。所以,后来的《六祖坛经》就干脆把惠能的不奉诏当成了护持禅宗正法来看待,不说成是征召,而是护法。并作为一个重要部分独立出来。传承统续和护持正法就是惠能“竟不奉诏”的一个主要原因。
禅宗四祖、五祖的传统,假如到了禅宗六祖那里就改变了,还叫什么禅宗,还是什么六祖?禅宗祖师都到了都城当了国师,还谈什么农禅并举,还保持什么丛林特色?这一点,惠能是把握得比较好的。
禅宗作为丛林文化,惠能了然在心。他在广州剃度之后,印宗法师曾询问过他的长久弘法去向(“久在何处住?”),他似乎成竹在胸地回答:“韶州曲江县南五十里曹溪村故宝林寺。”[2]25广州的光孝寺地处城市通衢,经济文化比较发达,弘法条件比韶州的曹溪山宝林寺好得多。惠能为何不在广州长住弘法,而选择粤北偏远的曹溪呢?很明显,这是惠能对禅宗丛林发展的长远根本考虑的正确选择。假如禅宗弘法道场设在政治经济文化发达的城市,就很难获得清净,难免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和羁系。
朝廷对惠能的征召,事实上也不止一次。第一次惠能找了个理由推辞掉了,没有奉诏进京,皇帝还会来第二次征召。假如第二次还用以前的理由,就会失灵或失效。但是,惠能是既要坚持祖师不奉诏的传统,又不能太刺激朝廷,去得罪皇帝,他自然有他的智慧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在皇帝第一次遣使下诏征召惠能赴京未能成行之后,皇帝又下了第二次诏书。皇帝征召惠能,和神秀有关。《六祖坛经》的《护法品·第九》中说:“神龙元年上元日,则天中宗诏云:‘朕请安秀二师,宫中供养,万机之暇,每究一乘。二师推让云:“南方有能禅师,密授忍大师衣法,传佛心印,可请彼问。”今遣内侍薛简,驰诏迎请。愿师慈念,速赴上京。’师上表辞疾,愿终林麓。”①法海编集,憨山大师勘校:《六祖法宝坛经·护法品第九》。
《曹溪大师传》说得更加详细:“朕虔诚慕道,渴仰禅门,召诸州名山禅师,集内道场供养,安、秀二德,最为僧首。朕每咨求,再推南方有能禅师,密受忍大师记,传达摩衣钵,以为法信,顿悟上乘,明见佛性。今居韶州曹溪山,示悟众生,即心是佛。朕闻如来以心传心,嘱付迦叶,迦叶展转相传,至于达摩。教被东土,代代相传,至今不绝。师既禀承有依,可往京城施化,缁俗归依,天人瞻仰。故遣中使薛简迎师,愿早降至。神龙元年正月十五日下。”[2]26慧安和神秀虽然贵为国师,接受了朝廷供养,但仍然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尤其是神秀,和惠能同出弘忍门下,为了能够共同弘扬禅法,一再向皇帝推荐惠能来京施化。在一次诏请不来的情况下,神秀又自作书信,重新进行邀请。但是,惠能要继承先祖传统,还要坚持不奉诏赴京,又不能因此得罪朝廷,也确实比较为难。不过,惠能还是凭借自己的智慧达到了既不开罪朝廷,又能不奉诏赴京的目的。对于朝廷,惠能是要说一些冠冕堂皇的感谢恩宠的话,找一些说得过去的理由,不让皇帝怪罪;同时还要通过使臣,说出自己隐衷,让使臣和神秀给予理解。
《韶州曹溪山释迦惠能辞疾表》云:“惠能生自偏方,幼而慕道,叨为忍大师嘱咐如来心印,传西国衣钵,授东土佛心。奉天恩遣中使薛简,召能入内。惠能久处山林,年迈风疾。陛下德包物外,道贯万民,育养苍生,仁慈黎庶,旨弘大教,钦崇释门。恕惠能居山养疾,修持道业,上答皇恩,下及诸王太子。谨奉表。释迦惠能顿首顿首。”[2]26惠能的辞表是给皇帝看的,所以内容写得比较委婉。既谦虚地说自己生在岭南偏僻山区,因慕道得弘忍传承如来心印,受皇帝恩宠有幸诏惠能入内。因久处山林,年迈风疾,不能赴京。但居山养病,修持道业,也可以上答皇恩。既说出了对朝廷感恩戴德的话,又找了一个“年迈风疾”的正当理由,最终还是不奉诏赴京接受供养。神龙年间惠能有60多岁,确实是进入老年,到了好生毛病的年纪。但是,惠能的年纪和神秀相比,又小了许多。风疾是指风痹、半身不遂等症,惠能是否真有风疾,自然无法查考。但是以年老有病作为不赴京阙的理由也是足够了。其实,在外人看来,惠能是托病不赴京城的。这除了前述的他作为岭南禅宗祖师,要努力坚持禅宗四祖传承下来的不奉诏为国师的传统之外,还有以下隐衷。
1.惠能具有“吾形不扬,北土之人见斯短陋,或不重法”的顾虑
如果说惠能在 《韶州曹溪山释迦惠能辞疾表》中说的是给皇帝看的冠冕堂皇表面文字,那么,他私下给使臣说的话,才是“竟不奉诏”的真实原因和理由。赞宁的《宋高僧传》卷第八《唐荆州当阳山度门寺神秀传》说:“禅师身长八尺,厖眉秀目威德巍巍,王霸之器也。初,秀同学能禅师与之德行相埒,互得发扬无私于道也。尝奏天后请追能赴都,能恳而固辞。秀又自作尺牍序帝意徵之,终不能起。谓使者曰:‘吾形不扬,北土之人见斯短陋,或不重法’。”[7]315在朝廷征召期间,惠能一边通过使臣呈递了辞表文书,同时,还私下给使臣说了在辞表中不便说的话。诸如“吾形不扬,北土之人见斯短陋,或不重法”这类话,也应该是惠能“竟不奉诏”的直接原因。惠能生长在岭南,黄梅求法时就被视为“獦獠”。这种阴影,长期不能完全消除。北方人见了自己这个形貌短陋的禅师,自己的南宗禅法不被看重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因为,在北方两京,皇帝已经召集了诸山大德禅师,在内道场供养。而慧安、神秀已经捷足先登、先入为主,成为两京道场的首领。或许是二人没有得到五祖的传法衣钵,感到底气不足,才推荐惠能赴京施化的。神秀虽然很真诚地亲自书写信函邀请惠能赴京,惠能始终坚信先师弘忍的预言和教诲,自己与岭南有缘。惠能年纪轻轻就被弘忍授予禅宗衣钵,其中的一个考虑,就是禅宗在岭南的可持续发展问题,这在弘忍向惠能传法时也有所交代。禅宗在北方的发展,有神秀等大师,不用再传任何信物,就已经绰绰有余,不用弘忍费心。而惠能则不同,年纪轻轻,尚未出家,主持岭南大片地域的禅宗弘扬发展大业,虽有聪明才智,却难免不被人信服。因此,唯独传衣钵给惠能,而其他禅宗大师,诸如神秀等,本来道行高深,拜师弘忍之初,就对他加以默认许可,深加器重,推为上座师。弘忍还对人说,自己度人很多,至于悬解圆照没有能超过神秀者。事实确是如此,弘忍卒后,神秀住江陵当阳山玉泉寺,不仅四海缁徒向风而靡,还应朝廷征召到宫廷道场弘法,成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能够肩舆上殿,接受最高统治者的跪礼,地位可谓崇高。神秀越到晚年,越是达到地位高峰。神秀在世之时,已经在朝廷先入为主,惠能再到京城,弘法地位也超不过神秀等人。这些,都是惠能需要考虑的因素。
2.惠能要遵守“先师记,吾以岭南有缘,且不可违也”的弘法原则
惠能生长在岭南新州,湖北黄梅得法,在广州剃度,却终生弘法于曹溪,严格地把握了禅宗的丛林发展特点。尤其是在数十年的弘法过程中,坚持足不过武溪①(清)马元纂修《康熙韶州府志》卷七,《名胜志》。《广东历代方志集成》,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武溪在韶关(古代称韶州、韶阳)城西,也叫西河或武江。惠能曾在西河(韶州城西)大梵寺讲说《坛经》。其后,就回到了韶州城东南数十里的曹溪山宝林寺,营建兰若一十三所,曾住下院广果寺。除了回家乡新州,向北不再远行,人称足不过武溪,就是向北脚步没有超过武江。。可见,惠能当时坚持禅宗先祖不奉诏的传统,主要是为了保持禅宗的丛林特色和农禅并举的宗风。另外,惠能不去京城,主要还是把握了一个他与“岭南有缘”。
在朝廷使臣下诏征召惠能赴京供养的同时,他呈递辞表之外,还给使臣说了一番“吾形不扬,北土之人见斯短陋,或不重法”的拿不到台面上的话之后,接着还有一句话:“又先师记,吾以岭南有缘,且不可违也。”[7]316“记”在佛教语言中,是佛祖对弟子或发愿心修行的人的预言,所针对的对象是成果、做佛之事。“记”在佛教中是很讲究和受重视的。特别是“玄记”(也称悬记),就是指的佛祖遥记修行者未来证果、成佛的预言。
惠能之缘不在北方,而在岭南。既是他自己的体认,也是客观存在。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惠能生长在岭南新州,除了求法到了湖北五祖弘忍处,修习了八个月不到一年的时间,其后一生都是在岭南度过,终老林麓,足不过韶州的武溪江。他76岁圆寂,除了青少年在家乡,再加上避难隐居和剃度出家,活动在新州(今新兴县)、怀集、四会、广州等地的时间不到一半,而大部分时间是在韶州曹溪宝林寺一带弘法。惠能到黄梅求法之前,有过一段时期的修法准备。先是在去黄梅之前结识刘志略,在无尽藏尼(刘志略姑母)处诵习《涅槃经》,还到过乐昌西石窟有远禅师处坐禅,到惠纪禅师处诵 《投陀经》,然后才到黄梅远求大法。回到岭南先落脚韶州曹溪宝林寺,因为那是他的熟地方,有自己的人脉关系。在韶州曹溪呆了一个时期,因为仍被恶人寻逐,才又到了怀集、四会和家乡新兴。这是所说的避难时期。
手抄的敦煌本、敦博本、旅博本《六祖坛经》都说:惠能 “大师往曹溪山,韶、广二州行化四十余年。”①广东省佛教协会:《六祖坛经集成》,2012年版。第29、77、148页。三种版本的书名标题均为《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一卷.兼授无相戒弘法弟子法海集记》。这是在惠能广州正式剃度以后的事。说明惠能从广州光孝寺来到韶州曹溪,曾受韶州刺史韦璩之邀,在韶州西河大梵寺开缘说法以后算起,在韶州(包括广州等地区)行化了40多年。可知,惠能大半生的时光都是在曹溪度过的。这样看来,惠能首先是和曹溪宝林寺有缘,其次是和岭南有缘。缘作为人们互相进行联系的机会,放弃或者错过这种机会,对事业的发展都会产生不利影响。有缘,不仅包括人缘,还包括地缘。而人缘和地缘又具有一致性。
3.让南宗禅接地气,保持农民性和地方性
接地气似乎是当代的新潮时尚语言。其实,古代文献《礼记·月令》、《周礼·考工记》记载的孟春三月,就有“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地中之气”;“橘逾淮而北为枳,鸜鹆不逾济,貉逾汶则死,此地气然也。”这说明不同地区有不同气候。“接地气”表面上是接地中之气,实际上还有适应特定地域环境的意义,进一步可以引申为,只有地气和天气上下相接,在自然界才会出现生机盎然的状态。
具体到惠能,当唐朝皇帝下诏要他到京城接受供养的时候,以他的智慧,他肯定会再三思考去与不去的问题。南宗禅是惠能经过数十年努力打造的适合在岭南发展的禅宗门派,一旦作为禅宗传宗的祖师为了个人尊荣富贵,当了皇帝国师和京城法主,那么整个南宗禅的发展就会前景堪忧、前途难料。这不仅使南禅宗徒众没了着落,他和长期联系的广大岭南农民也失去了联系的机会,就没了缘分。生于斯长于斯的惠能及其南宗禅,就是在岭南土生土长的中国化了的佛教禅宗门派,既保持有农禅并举的禅宗传统,又有浓郁的岭南地方特色。再说,历来的朝廷对于佛教,利用之意多,推重之意少。朝廷支持佛教发展,主要在于利用。支持的同时还包含着利用和羁系。在北宗神秀等已经先入为主的情况下,南宗禅祖师惠能更没有必要再到京城施化。假如惠能真的去了两京,南宗禅有可能到北方不服水土,在南方的根基也可能受到动摇。他个人可能得到一些像神秀那样的崇高地位,但失落的有可能将是整个禅宗大业。其实神秀对于朝廷的那种供养方式,也是不能适应的。只是他到了京城内庭已经是身不由己了。神秀已经向朝廷申请,要回到原处,但是,既然去了就难以离去。对于禅宗大师来说,尊荣富贵不是他们所考虑的东西,他们注重的是禅宗大业的发展。在这一点上,惠能的智慧超过了神秀。“竟不奉诏”是惠能的大智慧,也是他把握住了南宗禅接地气的原则。
六祖惠能在岭南弘传南宗禅法著名以后,唐朝皇帝一再诏请他到京城施化,惠能“竟不奉诏”。自从胡适对此史实进行证伪之后,杜继文等也认为朝廷征召惠能及诏书都是假的。这些史实虽然已经杨曾文等学者进行了研究考实,但为了论析惠能“竟不奉诏”的真实原因,有必要再梳理史实真伪,然后才可以对惠能“竟不奉诏”的原因做进一步较为深入的探讨。由于朝廷征召并非一次,惠能不奉诏仅用一个“老疾相辞”的理由是不完全、不真实的,而且,这也不是惠能“竟不奉诏”的真正原因。惠能坚决继承禅宗祖师固有的不奉诏、不当国师的传统,自己具有“吾形不扬,北土之人见斯短陋,或不重法”的顾虑,又要遵守“先师记,吾以岭南有缘,且不可违也”的弘法原则,还要接地气,保持南禅宗的农民性和地方性,才是“竟不奉诏”真正原因。通过对惠能的“竟不奉诏”原因的全面考察,彰显了惠能恪守祖师传统的严肃禅风,通过发挥自身的大智慧,自己达到了“竟不奉诏”的目的,使南宗禅的特性得以保全,这也是南禅宗的生命力之所在。
[1]释佛源,释传正.新编曹溪通志[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
[2]杨曾文.曹溪大师传[M]//林有能.六祖慧能思想研究.香港:香港出版社,2007.
[3]胡适.近现代著名学者佛学文集·胡适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4]杜继文,魏道儒.中国禅宗通史[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150.
[5]李希泌.唐大诏令集补编:卷三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041.
[6]杨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坛经》[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105.
[7][宋]赞宁.宋高僧传:第八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