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胜川
(闽江学院 体育教学部,福州 350108)
进入21世纪以来,“传统”一词被传媒广泛引用,众多学者时常以传统为研究热点,这种现象凸显了传统在这个时代的重要性。中国武术作为一种传统,也受到了广泛关注,但是,如果这种关注仅仅是表现在传统武术作为拳术的本身,或是拳术传承人的延续,或是举办若干传统武术比赛等表层的物质关怀上,是不够的。新世纪,重新审视传统的本质,并不计较历史的功过,而是借此提高“传统”反思的深度:我们究竟应该怎样看待传统。
在爱德华·希尔斯看来,传统是“一条世代相传的事物变体链,也就是说,围绕一个或几个被接受和延传的主题而形成的不同变体的一条时间链。”[1]该理论的优点在于不再用简单的时间性概念区分传统与现代,而是以时间链上不同阶段产生的不同观念、信仰来类比分析,即传统不是时间而是观念、信仰。
在每一个特定的历史年代,我们的观念、信仰都会不同。从人类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走来的传统武术是人类求生本能的产物,生存是第一位的,洗尽铅华的传统武术最重要的特征应该是实用,因此我们可以说“古朴、小巧、实用”就是传统;或者说,这样一组类似“古朴、小巧、实用”的观念和信仰就是武术的传统,因为它们所针对的农耕文明下封建时期的生存手段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始终没有改变,而且在田间地头的拳术创作也融入了当时的生活情景,板凳拳、扁担拳、船拳就是这一观念、信仰的产物。
在这一事物变体链上,不同时期产生的不同观念、信仰就是不同的传统,观念、信仰的转型期也就是传统的转型期。然而,转型期的传统并不愿成为“过去”,要经过一番挣扎,甚至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来迎接新的传统。
清末,当火器成为主流的搏斗工具之后,武术的“实用”已经失去了其现实的土壤。老舍先生的小说《断魂枪》讲述了这一时期一位没落的武术家沙子龙,沙子龙曾经是威震西北的有名的镖师,他凭借着自己经年苦练的绝艺——“五虎断魂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赢得了“神枪沙子龙”的称号。然而,在风云迅速变幻的时代,列强的火枪大炮使他的武艺黯然失色。在这一转型期里,失去了表演舞台和用武之地的沙子龙却依然沉醉在旧梦里,怀恋过往的荣光。最后,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沙子龙也成了艺随人去的历史悲剧。
传统得以存在,是企图摆脱它的有限能力和力图继续保留它的愿望的双重作用的结果。人类社会保存了很多它所继承了的东西,并非都是人们热爱这些东西,而是因为人们认识到没有这些东西的存在,他们就不能生活下去,至少在人们看来,还没有找到适合代替他们的东西。过去传下来的东西给予了我们家园,但是我们似乎对继承的东西并无多少感激之情,我们总是试图将其改造得合乎自己的愿望,于是,有时候就抛弃了或者置换了家园其中的一部分家产,以使传统更加符合我们意愿的完美。
杨式太极拳自杨露禅伊始,经历了杨班侯、杨澄甫祖孙三代的精工细磨和不断改进,形成了今天舒展大气的杨式太极拳架。在杨氏祖孙看来,传统并不是十全十美的,传统一开始是不理想的,正是这种不完美和不理想才成就了杨式太极拳的完美。不完美成了传统变化的原始动力,杨式太极拳祖孙三代的改良充分说明了这点。当一项传统处于一种新的境况时,人们便可以感受到原先隐藏着的新的可能性[1]。
传统武术的传承者依赖于这项传统的拳种,并以此为自己终生的信仰,同时也被迫去修正它。因为对他来说,这项拳术并不理想,至少不合乎自己的理想,即使他还没有实现它所体会的理想。早年学艺于形意拳宗师郭云深的王芗斋,对形意拳的虔诚使他刻苦学艺,学有所成,但他并不满足于形意拳的传统,这颗虔诚之心又迫使他不得不做出新的创造,创造出独树一帜的大成拳(意拳),这一过程暗含了传统的不完美和追求完美的传统信仰。
因此,任何一种传统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传统总是在不断的变迁之中。心意拳、心意六合拳、形意拳、大成拳,这些拳种同根同源或者由上层衍生,但它们在练功法门,套路演练方面出现了差异,甚至大成拳的训练取消了套路练功的方法,我们不能说是后者取代了前者,而是新生拳种和已有拳种相互依存,武术由此呈现百花齐放的绚丽盛况。“苟日新,日日新。”武术的这种生生不已的创新发展也是中国武术的传统。由此可见,变迁不是已有传统的消逝,而是新传统的衍生,新的传统和旧有传统结合在一起完成了传统的变迁。
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传统规定的行为会变得不合时宜,同样一种传统,在农夫看来可行的,在城市工人看来就不可行。一种传统在与其他外来传统的竞争中,也许会因为市场情况的变化而一败涂地。“在北京东直门外某跆拳道馆门口有这样一条广告语:‘学习跆拳道,体验中国武术精神。’当各类规模不一的跆拳道馆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都市各处时,中国传统武术馆正在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这条广告语也正在传递着这样一个事实——曾经号称有亿万习武人口的中国,此时其最有创造力和潜在价值的人群却是在依靠跆拳道体验传统武术精神。”[2]
跆拳道和空手道、瑜伽这样的域外武技或健身术都和中国武术有联系或是相通之处,毫不夸张地说它们有的我们都有,它们没有的我们也有,为何它们后发先至抢滩了本属于我们的领地?我们以为,跆拳道如同韩剧一样,它们在我国的流行正是契合了我国的传统文化精神,“以礼始,以礼终”“未曾习武先习德”,德在武先,这些本属我国传统儒家经典教义的文化传统正在散失,使我们不得不本能地从跆拳道和韩剧中缅怀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由此也折射出中国文化那种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的巨大生命力。
“必须正视的是,拥有几千年历史的传统武术正在年轻一代中国人心中丧失立足之地,与此相反,跆拳道、空手道等舶来品却在中国许多地方不断升温,并已成为很多都市年轻人强身健体的首选,甚至成为一种时尚标志。”[2]当域外武技成为时尚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忘记上个世纪80年代电影《少林寺》的热播,少林武术成为时尚;李小龙影视的巨大成功,截拳道、功夫成为时尚。少林武术是传统,功夫亦是,在现代,传统可以通过更好的作品进入我们的想象和信仰,从而成为时尚,传统并非一定就是守旧而与时尚无缘。
我们看到,即使在被认为最为保守的传统堡垒的宗教领域,新的教派不断成立,新的教义四处散播,新的圣经译本和新的诠释不断问世,各种新的礼拜形式层出不穷,结果是宗教势力与世俗势力达成了新的安排。“在最近几十年里,甚至在最为传统的机构——罗马天主教会中,人们也不遗余力地寻求着信仰和礼拜仪式的新形式,以适应 ‘现时代’,并且与 ‘现代科学知识保持一致’”[1]。由此看来,适应现时代的不只是武术,传统武术在现时代的种种迹象表明,它与现时代有了极大的差距。冯骥才的小说《神鞭》讲述了主人公傻二及其祖上,从问心拳到辫子功再到神枪,每一次变革都让我们瞠目结舌,觉得难以相信却又合情合理。这或许也提示了今天我们武术突破传承瓶颈的道路。
“武术套路运动竞技化历史大致经历了 ‘国粹体育’下的改良、武术纳入现代竞技体育范畴的迂回前进、新时期下武术套路竞技化演进、‘武术申奥’进取中的努力四个阶段,在武术套路竞技化80多年的发展历程中,武术的功能、表现形式等有较大的革新,整体地位得到了很大的提高。”[3]在新时期,竞技武术的出现也是一种观念、信仰的出现;同时,竞技武术的发展也经历了不同阶段“信仰”的变化,说明竞技武术的“传统”转型并非一蹴而就,也是由“不完美”向“完美”不断发展。作为转型期的新传统必然会与上个阶段的传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共同存在,而产生龃龉。
尽管有学者对竞技武术的起始时间有不同看法,但对竞技武术是上个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才取得大发展的观点是基本认可的。1987年,武术在六运会上被列为正式竞赛项目,设金牌6枚,金牌和分数计入各省市全运会总成绩[4]。这一历史事件也拉开了“竞技”和“传统”之间数十年的争论。抛开各种利益争论我们发现,二者争论的主体是“传统武术”认为竞技武术已经不再是武术,“竞技武术”则强调自己依然是武术。我们从当时的社会背景稍作分析就可以明白,改革开放伊始,人们的思想依然在“新”“旧”之间徘徊,除旧立新、移风易俗、一切向前看、搞活经济、解放思想的观念在国家机器的宣传下不断对人们的思想观念进行着剧烈的冲击。一方面,人们已经依恋于既定事物,既定事物已经成了人们行事的自然方式。一种范型一旦被当成“自然的”而被接受,自然的也就成为了强制性和规范性的,成为了传统。另一方面,当整个社会环境发生剧烈变革的时候,已有传统反而成为一种“负担”,这种负担也就成了改革创新的阻力。因此,我们不难理解关于传统武术和竞技武术的各种争论由来,这种争论也是我国改革开放过程中社会转型期文化转型所经历的阵痛的一个缩影[5]。
当今,西方竞技体育占据世界体育文化的主流讲坛,备受冷落的中国传统武术深藏着不屈的意志,对西方体育文化有着强烈的反弹,这一着力点落在受到西方竞技体育文化“改造”的竞技武术身上。以传统武术为代表的传统文化把竞技武术作为中国武术的“异端”和西方体育文化的代言人。于是,在表现形式上传统武术成了竞技武术发展的阻力。其实,至少在逻辑上,彼此之间还应该存在着“亦此亦彼”和“非此非彼”理论空间。
事实上,在中国武术传统的事物变体链上,下一阶段的武术也会有着不同于竞技武术和传统武术的观念和信仰。邱丕相教授曾对未来武术的存在形态做出了自己的预测:“自然的武术,智慧的武术,艺术的武术”[4]。
竞技武术作为武术的新传统,我们认为最为称道的是它的先锋精神。先锋,在古代指军队作战的先遣部队,“后来这一术语被借用,并曾一度成为乌托邦社会主义者圈子里的一个流行政治学概念。在这方面,将其与乌托邦相关联无疑暗示了它与现状(或传统)的不相容的叛逆性。”[6]先锋代表的是探索,是超越,是创新,是对内涵与形式永不厌倦的开拓,这正是艺术的本质。一种艺术,无论音乐、美术、文学,离开了探索、超越和创新,它就无法生生不息、亘古常新。传统必然会使现有观念改变,现有观念则会接受传统的引导。所谓竞技武术的“先锋精神”,它意味着以前卫的姿态探索着中国武术存在的可能性以及与之相关的艺术可能性,目前看来,它正以全新的态度对武术的现状作出应答,尽管目前这种应答遭到众多的批判,引起了大众的争议,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应答结果是最终的,或者是完全错误的;或者,正是竞技武术揭开了中国武术博大精深的冰山一角,进而成为中国武术转型的敲门砖、问路石。竞技武术并无原罪,农耕文明的远去和工业文明的到来是文化传承一个转折期。在这段时期里,正因为竞技武术的存在,使人们更多地认识了传统武术,继而认识了中国武术。
传统之所以改变,不仅仅是因为新观念、新信仰的加入,更重要的是因为人们对这一传统秩序中已有的作品有了新的不同的理解,也正是有了竞技武术的加入,人们才开始关注中国武术原有的审美价值。
传统本身就是一个运动的概念。当我们在担忧竞技武术会“冲击”已有传统的时候,竞技武术已逐渐成为一种新的传统,和已有传统共存形成一个新的更为宽泛的传统。
我们今天重新审视传统武术,怀念传统武术曾经的辉煌,意味着旧有传统已经消失或者正在丢失,我们都认为自己无论多么努力都无法企及前辈的功夫境界,“古人功夫好”早就存在于我们的潜意识里,我们对传统武术的缅怀和向往,正是对今天武术生存危机的一种内心焦虑表现。
我们明白,在今天,重建过去的生活方式,并将这一生活方式模型作为重新建造传统武术生存活动的直接环境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依然可以超越时间,从遥远的过去获取传统武术各个生活领域的模型,从而创造出传统武术的新范型,从这一观点来看,竞技武术已经尝试了近半个世纪[7]。
那些感受传统并接受传统的人并非因为传统真的在过去存在过才接受它,传统成为人们强烈依恋的对象,是因为在传统中可以找到过去,找到生活的本真,在传媒狂轰滥炸、人们为浅薄的娱乐而狂欢的今天,本真的传统才显得质朴而清新,弥足珍贵,人们才会理所当然地接受传统的东西,并认真去践行或去相信传统式人们应该做的唯一合理的事情。
[1]爱德华·希尔斯.论传统[M].傅铿,吕乐,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2.
[2]慈鑫.武术被跆拳道踹出都市时尚——失落中的中国传统武 术 [EB/OL].(2005-04-01)[2013-05-20].http://zqb.cyol.com/content/2005-04/01/content_1060704.htm.
[3]刘同为,张茂林.武术套路运动竞技化历史寻绎[J].北京体育大学学报,2006,22(2):287-289.
[4]邱丕相,王震.人类生态文明视域下的未来武术[J].武汉体育学院学报,2007(9):1-4.
[5]赵富斌,李建文,李世春.知识产权视野下的传统武术保护[J].河北体育学院学报,2012(2):83-85.
[6]王宁.传统与先锋,现代与后现代——20世纪的艺术精神[J].文艺争鸣,1995(5):15.
[7]夏俊彪,程传银.对现阶段中国武术和跆拳道不同际遇的一种思考[J].南京体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3):67-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