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祝清
早在战国时期,齐国管仲就推行了“四民分业”的改革措施,进行了士、农、工、商的“四民”职业划分,并要求“各守其业”,使得职业代代固定延续。其中“工”就是工匠,主要指从事手工业制造的这一群体。随着历史的发展,手工行业规模越来越大,分工越来越细,工匠群体也迅速壮大,职业分工更加繁杂,对于工匠技艺教育也涉及木工、金工、陶工、石工、建筑、堪舆、刺绣、雕塑、织染、绘画等各个领域。中国古代工匠技艺教育是以技能传授和实践操作为主的教育,主要采用“父子相传,师徒相授”的传习方式,在数千年的技艺传承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培养了大批能工巧匠,为我国古代技术性人才培养和社会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工匠的技艺教育没有相应的教育教学机构和完备的教育制度,主要通过隐性的社会形式来进行,并且远远不及古代的“经学”教育那样受统治阶级的重视。但工匠技艺教育萌芽早,并且贯穿整个历史时期,这种以生产实践为主的技艺教育产生了许多优秀教育思想和方法,为现今的职业教育留下了许多宝贵的经验。
孔子在《论语·述而》中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信而好古”中的“信”是相信,“好”是爱好,“古”是指古礼、古籍等。在这里,孔子充分表明了自己具有好古、信古倾向。孔子的“信而好古”教育思想“随着儒家学说的传播渗透到中国文化各个领域,成为中国古代教育思想中首要原则,同时,也随着中国工艺美术的不断发展,成为中国古代美术教育史上最重要的教育思想。”[1]
“信而好古”教育思想主张崇尚经典、以经典为法则,这种教育思想在先秦工匠技艺教育中主要体现为遵循礼仪典章制度规范,这是工匠技艺教育的最基本要求。在礼仪典章制度规范下,“一切器物的形制包括形式、纹样、色彩、材质、尺度等,做了工艺样式上的详尽规定”。[1]其具体要求和内容在先秦典籍《考工记》中有详细的描述。如《考工记·玉人》篇中规定:“镇圭尺有二寸,天子守之;命圭九寸,谓之桓圭,公守之;命圭七寸,谓之信圭,侯守之;命圭七寸,谓之躬圭,伯守之。”不同等级的人所用的器物规格尺寸显然是不同的,那么工匠在器物的制作和设计上也必须严格遵守礼制规定,体现出“规之距之”的特点。如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翼不为拙射变其殷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正是在“信而好古”教育思想的影响下,我国古代不同时期的各种器物的形式、纹样、色彩、材质、尺度等才得以流传下来,才有《考工记》《营造法式》《古玉图》等对古代造物和工艺制造的形制、样式详加记述的经典著作存留至今。
从秦汉时期开始,以形制、样式传承为主的工匠技艺教育逐渐摆脱了先秦礼仪典章制度的约束,不再遵循固定的图绘规范的限制,然而,崇尚经典、以经典为法则的教育思想始终贯通于整个古代工匠技艺教育史。在工匠技艺教育中,主要体现在学习古人之迹或名人之迹,这的确是工匠快速入门的有效学习途径,作为学习的初级阶段的确产生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如民间画工在塑壁造像中常使用的粉本、画决。元人汤逅《画论》云:“古人画稿,谓之粉本,前辈多宝蓄之。”[2]粉本最初是作为壁画创作时使用的稿本,后来工匠在传艺过程中也会选择“粉本”作为弟子习画的摹稿,或作为初学者艺术训练的教材,“粉本”便逐渐演变成为工匠美术教育教学的范本。据《韩非子》中记载,“刻削之道,鼻莫如大,目莫如小;鼻大可小,小不可大。目小可大,大不可小。”这是现存最早的画诀。由于工匠文化知识缺乏,大多目不识丁,用前人积累下来的一套“口诀”做教材,对于他们来说简单易学,作用巨大。又如唐朝时期,民间绘制佛教壁画空前,当时的绘画名家也与画工共同参与佛教寺庙壁画的创作,留存下来大量的壁画精品。民间画工便以名家之风为样本,出现了吴家样、曹家样等师承名家风采的风格特征。
中国封建社会这一套以“古”为“信”的教育传统和西方社会崇尚自由开放的教育思想在本质上的差别,不是人的差别,而是在对人的态度上,在对待传统的态度上的差别。孔子宣扬的“信而好古”作为一种历史观,它看到了传统的道德力量,强调尚礼好古,遵从礼、仪、法、规的诱导便可以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作为一种教育观,它笃信只有“古”的,才是最好的,才是值得效仿的。人的成长进步,人的修养养成,都依赖于传统和经典,这是亘古不变的人生法则。几千年来,中国古代这种工艺教育思想不仅为封建社会培养了大批有用人才,而且作为一种国家意识形态还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工匠传人们的思想和行为。从辩证的角度看,“信而好古”的教育思想在古代工匠美术教育中确实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但同时也产生了很大弊端。必须承认崇尚经典、以经典为法则来习艺造物的确是工匠快速入门的有效学习途径,然而这样一味模仿前人的作品和方法也容易造成思想僵化,缺乏创新能力。
“信而好古”教育思想主张崇尚经典、以经典为法则,这种教育思想在工匠技艺教育模式中主要体现为遵循礼仪典章制度规范和摹习经典。同时,在教育过程中,对于礼仪典章的遵循还表现为对教育者态度的认识方面,即对“师道尊严”的维护。《荀子·修身》曰:“礼者,所以正身也。师者,所以正礼也。无礼,何以正身?无师,吾安知礼之为是也?”《荀子·大略》云:“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贵师而重傅,则法度存。国将衰,必贱师而轻傅。贱师而轻傅,则人有快。人有快,则法度坏。”荀子将尊师重傅纳入国家法度的高度,把它和国家的兴废联系在一起,实际上不是一个简单的尊师重教的问题,而已上升成一种国家意识形态,使之成为了治国兴邦的道德法统。中国古代工匠技艺教育尊崇这一传统,进一步将它发扬光大,最终形成的一整套“师道尊严”之法度,不仅维系了古代教育的尊严,而且在国家层面规范了中国古代社会人伦之秩序,思想之域范。
在中国传统教育中,师道尊严是教育的基本前提,这本无可厚非。但如果一旦将它纳入至高无上的纲常之道,并被尊奉为亘古不变的道德准则时,那么,它实际上已蜕变为一种道德约束。如果一旦违背,便会背上不忠不孝的罪名,这对整个中国传统教育乃至思想文化领域产生的负面影响是无法估量的。而在以“师徒制”为主要教育形式的工匠技艺教育中,由于“师道尊严”的道德约束,师傅拥有绝对的权威和地位,徒弟必须遵从师傅的意愿,在师傅规定的范围内进行学习和创作,严重禁锢了徒弟的思维和工艺技术的创新,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古代工艺美术的发展和创新。
古代工匠技艺教育源于劳动者生产劳动经验的传授,从一开始就被排斥在古代学校的大门之外,它的知识传授主要依靠“师徒制”的教育形式来进行。工匠美术教育无论是在狭小的家庭作坊生产中,还是在庞大的官方作场或行会制度中,都主要采用师徒制的教育形式,通过师傅口授要点与手动示范,学徒模仿和练习来进行学习。其主要内容是围绕手工制作的一些生产实用性的技术和方法。“师徒制”的教育形式是与劳动生产高度一体化的,教育过程就是生产过程,它既没有从日常的生产中分离,也没有形成相对独立的教育体系,因此,“师徒制”教育是非制度化的个别教育。
在“师徒制”的教育形式中,师徒之间关系密切,表现出“亲师合一”的重要特征。这种“亲师合一”的师徒关系,有较多的有利方面,一方面徒弟和师傅朝夕相处,一起生活、劳动和生产,徒弟能够随时聆听师傅教诲,有利于技艺传授,并且师傅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所表现的言行举止、思想和价值观对徒弟的道德品格的培养和职业素养的养成都有着巨大作用。另一方面,师傅能够因人而异,根据各个徒弟的自身特点、资质和学习情况,灵活传授技艺内容,变换学习进度和学习方式,做到因材施教。
但是,“师徒制”的教育形式也存在较大的弊端。“师徒制”的教育是“非制度化”的个别教育形式,它既没有严格的教育组织形式,又无成文的教材和教案,教学时间和教学内容的安排具有较大的主观性和随意性,教学主要依靠师傅的知识和经验来进行,中国古代的工匠教育只能是技术性的、经验性的教育。教育的成败一方面依赖学徒自身的素质;另一方面则依赖师傅的德行和经验。因而造成工匠美术教育具有学习周期长、效率低,教学内容和范围相对狭窄等局限。另外,“师徒制”教育形式中师承关系严格,教学方式封闭保守,易发展成宗派关系,不利于技艺创新和传承。在“师徒制”教育形式中,师承关系极为严格,学徒只能拜一人为师,不能投在多人门下,教学方式也极为封闭保守,技艺不能外传,尤为注重关键技术方法的保密性。如以家庭血缘关系为纽带的传承,其秘诀绝不外传;而在无血缘关系的师徒传艺过程中,师傅总会将最关键的制作技艺保密,避免应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句俗话。“师徒制”这种封闭保守的传承方式造成门第宗派观念严重,反映了工匠美术教育的保守性与局限性,严重影响了工匠技艺的发展与革新。
在工匠的技艺传授过程中主要采用口耳相传、言传身教的教育形式,因此,观察模仿是学徒学习的重要方式。师傅在生产过程中,通过口头讲解和示范操作传授知识,学徒经过仔细观察师傅的操作技巧获取信息,然后模仿师傅的行为,反复练习,最终熟练。在古代工匠的教育过程中,学徒的学习是由浅入深,从简单到复杂,循序渐进的过程。如南京刻扇骨坊中的学徒,“入门之初,必先教以用刀,试刻粗货,由师于竹边画就墨迹,令其照纹雕刻,并须于余时课以粗画”。[3]另外,学徒的学习内容包括手工生产过程中的各个环节,技术规则、行业文化、职业发展趋势等与本行业相关的一切知识。学徒出师时已经建构了以技术应用为核心的知识架构,掌握了技艺生产的全过程,并且对整个行业的情况都有全面的了解,能直接适应社会对行业提出的要求。
这种以直接感知和实际训练为主的教育方式将知识与技能的教学完全镶嵌在实际运用的情境之中,给受教者最直观、最真实的体验和感受,受教者通过反复的练习迅速熟悉工艺制造流程,掌握操作过程中的每一道工序和环节,而且对整个行业都有全面的了解。学徒通过观察——模仿——练习,出师时已具备扎实的基本功,能够独立完成本行业各项基本制作工艺。这种教学方式非常适合以技能操作为核心的工匠美术教育。但是,这种以直接感知和实际训练为主的教育方式同样存在弊端。在工匠美术教育中,无论“师”还是“徒”大多缺乏文化教育,知识水平低,在教育过程中一般只注重技术技能的传授,缺乏对工匠理论知识的传授和艺术素养的培养,学徒通常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在这样的教育下,工匠一味模仿前人的作品和方法,缺乏创新的理论基础和能力,由于没有文化理论知识的支撑,工匠这一群体也始终不能得到应有的重视,长期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地位。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工艺美术的发展和创新。
工匠技艺教育是与生产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是直接面向社会生产的教育,具有较强的应用型和实践性的特点。师傅在生产中教,徒弟在生产中学,通过不断参与生产实践活动获得知识经验并检查学习的效果。“边教、边学、边产”成为古代工匠技艺教育的一个显著特征。如在民间编织工艺的技艺传授过程中,师傅在传授过程中通过动作示范和口头语言讲解进行教育,学生通过模仿练习习得技艺,其过程既是技艺的传授过程又是产品的生产过程,生产活动和教育活动完全合为一体。工匠技艺教育与生产紧密结合,是直接面向社会生产的教育。这种教育方式将知识与技能的教学完全镶嵌在实际运用的情境之中,能带给受教者最直观、最真实的体验和感受,使受教者迅速熟悉工艺制造流程,掌握实践操作技能。
众所周知,道德教育贯穿于中国古代各种教育形式和教育内容之中,注重道德教育是整个中国封建社会教育的重要特征。在中国古代美术教育中,“道”被认为是中国古代绘画哲学的最高境界,画家非常注重自身品德修养的提高,常用“画如其人,字如其人”来说明“技”与“道”的紧密联系。同样,道德教育也深深蕴涵于古代工匠技艺教育之中。工匠技艺教育将技艺传授和思想道德教育融为一体,在技艺传授的过程中贯之德行的培养,德育与技育并行之,成为工匠技艺教育的两条主线。
工匠技艺教育中德育内容主要表现在师道尊严、学习态度和职业道德教育三方面。在师道尊严方面,我国古代最注重伦理道德教育,俗话也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等同于有生育和养育之恩的“父”,强调师傅的权威地位,徒弟要遵从、尊重师傅的意愿和要求,不能违背。在学习态度的培养上,培养学徒吃苦耐劳、勤奋学习、刻苦钻研、精益求精的精神。《孟子·吿子》载:“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曝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学习要持之以恒,贵在坚持,才能取得成就。在职业道德教育上,在技艺教育过程中常贯穿仁、义、道、德等教育。《墨子》有故事云:“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墨子批判公输盘说:“杀所不足而争所有余,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知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墨子告诫公输盘为楚国造攻城的云梯,带来战争和杀戮是违背仁、义、道、德的行为。此外,在工匠美术教育中还贯穿有关于在制作过程中不能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等职业道德教育内容。总之,在工匠美术教育过程中,技艺传授的过程中始终贯穿着道德的教育,这对工匠道德品格的培养和职业素养的养成有着巨大作用。
古代“百工”技艺教育在数千年的技艺传承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培养了大批能工巧匠,对古代人才培养和社会发展具有重大意义。近年来,我国对高技术人才的需求越来越大,促使我国高等职业教育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规模上都有了很大的发展。但是,我们对于高等职业教育的教学经验和办学规律,还处在实践探索的过程中,高等职业教育还面临许多问题和困境,都有待于进一步去认识和研究。研究古代工匠技艺教育思想和教学实践活动,从中挖掘、提炼一些有用的东西,做到“古为今用”。因此以古代工匠技艺教育为参照,借鉴古代工匠技艺教育的宝贵经验,重新审视当代高等职业教育存在的问题和发展策略,促进职业教育改革与发展,培养德、智、体全面发展高素质人才服务。
[1]李永林.中国古代美术教育史纲[M].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02年,p1-3
[2]于安澜.画论丛刊 [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2年,p60
[3]彭南生.行会制度的近代命运 [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p2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