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城市点评：从《东京中心城区的规划历程及其现状——探索迈向成熟都市的阶梯》一文想到的

伍江 同济大学 副校长，教授

东京是亚洲最大的城市，也是亚洲最重要的世界经济和金融中心。在亚洲，东京是唯一一个能够在经济能级上与纽约和伦敦相并列的世界级城市。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也是亚洲最大的城市之一，正瞄准世界级经济中心和金融中心城市挺进。和上海一样，东京也是一座近代崛起的亚洲城市。因此对于上海来讲，与东京的比较研究就显得格外有意义。

东京给陌生人的一个突出印象就是大而挤。

先说大。自明治始，东京从江户脱胎换骨，彻底抛开了延续了几百年的日本传统城市发展轨迹，步入了现代自由市场机制下的城市扩张的快速发展轨道。无论是近2 100多km2的东京都各行政区，还是13 400km2的东京都市圈，其都市延绵区的规模都可算得上世界第一。在当代城市规划研究的案例中，东京常常会当作是城市“摊大饼”式扩张的典型。然而，正是这巨大的体量，集聚了日本近三分之一的人口，创造了日本三分之一以上的GDP。并由此奠定了东京三大世界经济中心之一的国际地位。巨大的城市体量集聚巨大的经济能量，这恐怕是当代城市发展无法超越的规律。长期以来我们视城市扩张为洪水猛兽，一直试图将城市扩张限制在“合理”的规模之内。毫无疑问，城市的生态承受力和基础设施承载力总是有限的，但特大城市在世界经济政治乃至文化领域的战略地位也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与其以限制城市扩张来解决生态和基础设施的极限问题，还不如以更积极的态度来研究如何通过更好的规划建设和更高效的基础设施来应对。东京在这方面走在了我们的前面。东京的公共轨道交通系统和城市副中心的建设都曾是我们效仿的好榜样。东京还有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学习。

再说挤。东京的人口密度居世界之最。人口的高度密集和高度市场化的土地制度导致地价奇高。奇高的地价又导致了居住空间的紧缺。东京的居住空间之小恐怕也是世界之最。居住空间的紧缺导致东京人对生活的高品质追求走向极度精致化。其空间之小，之精致，却又品质之高，恐怕在世界上绝无仅有。低密度条件下的高品质城市空间不算本事，在中国这样一个人多地少的国度更不道德。上海人常常以“螺蛳壳里做道场”自嘲，其实，这实在是一个值得上海人自豪的处理生活空间的本领。而东京人“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本领比起上海人又更要高出一筹。在当今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中，土地资源的紧缺和不可再生要求我们对土地资源的节约集约意识极度加强。如何在高密度条件下创造更为宜居的城市空间是摆在我们这一代人面前的严峻挑战。东京在这方面，也远远走在了我们的前面。远比上海现代化程度高的东京，其人均居住面积却远远小于上海，这不仅不应让我们觉得自豪，却应让我们感到汗颜。

东京另一个值得东京人自豪也值得外人效仿的地方，是这个高度商业化，有时甚至是有一点过度开发的特大都市，却仍然保持了城市空间近人的尺度。也许是土地的高度私有，导致这里大规模开发具有极大的难度。当代中国成片成片的大规模甚至超大规模城市开发在东京行不通。像六本木这样一个人人叫好的项目，几十万m2的建设量竟然开发了整整17年才告完成。这样一种开发环境，既造成了大型开发项目难上加难，少而又少，却也造成了城市的绝大部分仍然保持了私有小地块的空间模式。六本木的开发对于市中心的振兴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但在没有六本木式的开发和整个城市都是六本木式的开发之间，我宁愿选择前者。好在东京既有六本木式的振奋，又有更多的传统街区的安逸。就规模而言，人性化尺度的城市空间仍然是东京城市空间的主体。这正是东京的魅力。同时，这也导致了东京人（可能也是日本民族的性格所在）在偶尔面对的大型开发项目如六本木建设中，可以做得如此周到和精致而令世人称啧。同理，上海令世人称赞的，不会是浦东世纪大道的气派，却一定是徐汇的优雅，卢湾的精致。

东京是一座现代化大都市，同时也是一座保留了非常多传统生活的城市。处处可见神社，时时路过庙宇，传统街肆人头攒动，小街小巷曲里拐弯。当你漫步银座，你绝不会怀疑这是身处世界最繁华的都市；可当你钻进街町小径，若不是时不时有汽车摩托穿过，你一定会仿佛回到了江户时代。你会在最僻静的小巷里看到世界级大师的建筑名作，你也会在新宿繁华的街道旁找到最传统的乌冬面馆。这就是东京的魅力。和上海城隍庙做秀式的传统买卖不同的是，东京的传统生活虽也吸引着海内外观光客，但却更多地属于东京人自己。当城市迈向现代化的时候，城市的传统生活还有存在的空间吗？东京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中岛直人先生将东京特有的城市发展路径称之为“迈向成熟的都市”，这可以给我们很大的启发。一个成熟的城市应该表现在哪些方面呢？我认为，一个成熟的城市，首先应该表现为高度的自信，对城市自己的历史高度尊重。同时还应该表现为积极的进取，谦虚地向所有先进者学习。更重要的，是具有包容的城市胸怀。外来与本土，现代与传统，在这里可以共存。对上海来说，东京是先进者，也是老师。上海可以在很多方面向东京学习。上海也应该逐渐走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