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宜华,陈祥谦
(1.湖南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湖南常德415000;2.湖南工业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株洲412007)
班固依《七略》编成的《汉志》类分众籍为六艺、诸子等6略38种,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图书目录。其著录图书的类例大体分明,学术亦渊源有自,开启了目录学“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传统。按《汉志》基本体例,每略有总序,略内每种有小序,这为研究者考察其分类思想和方法提供了依据。《汉志·诗赋略》著录五种:屈原赋之属、陆贾赋之属、孙卿赋之属、客主赋之属、高祖歌诗之属(以下简称屈赋、陆赋、荀赋、杂赋、歌诗)。遗憾的是惟此五种无小序,遂使其分类义例等问题成为后世论争焦点。郑樵就《七略》分类体例首先发难,继而批评班固,其云:“刘向父子所校经传、诸子、诗赋冗杂不明……缘刘氏章句之儒,胸中元无伦类。班固不知其失,是致后世亡书多而学者不知源。”[1]开批评《汉志》“不明类例”之先声。胡应麟认为杂赋“盖当时类辑者,后世总集所自始也”。[2]章学诚因而类分前三种为别集,杂赋及歌诗为总集之体,认为“三种之赋,亦如诸子之各别为家”,[3]99必有分类义例。姚振宗则批评郑樵菲薄刘、班,“不知己之所言乃真无伦类耳”,[4]认为《汉志》分类有序且部次井然。
前贤时彦多在意《诗赋略》前三种的分类,观点主要有:(1)体裁说。如姚振宗:“刘氏编诗赋之例,盖以体分。”[4]其以体裁区分四种赋为“楚骚体”、“不尽为骚体”、“赋之纤小者”、“尤其纤小者”。姚名达则以前三种为“聚文章体裁相同之书为一类者”。[5](2)风格说。刘师培、章炳麟、曹道衡等以前三种为按辞赋风格区分,如刘师培:“写怀之赋,屈原以下二十家是也;骋辞之赋,陆贾以下二十一家是也;阐理之赋,荀卿以下二十五家是也。”[6]章氏则认为前三种之风格分别是:“屈原言情,孙卿效物。陆贾赋不可见,其属有朱建、严助、朱买臣诸家,盖纵横之变也。”[7]曹道衡力主地域影响风格:屈原等楚人“保持楚地特色最纯粹”;陆贾虽楚人但“受其他地区文化影响较多,其赋作已与纯粹的楚风有别”;赵人荀卿“赋在文体上与屈宋差别更大,故置于汉人陆贾之后”。[8](3)“家法”说。林颐山《重刻张编修〈七十家赋钞〉叙》提出:屈赋“为第一种家法,闳丽温雅者也”;陆赋“为第二种家法,嫚戏诙笑,较第一种而少变者也”;荀赋“第三种家法,风谕恻隐,较第一种侈丽闳衍,简练其式少变者也”。[9](4)品第说。章必功、汪祚民、李士彪等认为前三种是按作家作品成就高低划分,如李士彪:“屈原赋之属为上品,陆贾赋之属为中品,荀卿赋之属为下品。”[10](5)拟《诗》说。如熊良智:“《诗赋略》分类义例出自汉代主流意识的诗学思想,前三种赋可视为风体之赋、雅体之赋、颂体之赋,杂赋一种,附录而已。”[11]
以上诸说经历了从一元到多元的分类过程,学术视野逐渐打开。先贤阐释分类义例不乏精到,多有可取;然均有不能圆满解决问题的遗憾,或有所遗漏或观照不周。即如程千帆所说:《诗赋略》前三种不可以地域、时代、气息、主题、巨细、声音等为分类标准,“盖都略有其意,而又不能具体”。[12]而时彦观点大都新颖,亦颇富学术眼光;但苦于基本义例标准的不能发明,特别是著录作品的大量亡佚和文献不足征引,令其分类研究也难免捉襟见肘、管中窥豹。总之,局限于《诗赋略》前三种分类的研究,无论如何立论,略内及《汉志》中的一些问题依然得不到合理解释,有的观点未为圆照甚至前后牴牾。因此,返归历史语境考索《汉志》分类的基本义例,整体观照并辨析《诗赋略》涵盖的文体、归类方式及内部之种属关系,探讨《汉志》的流变,以廓清《诗赋略》原本由源于《诗》的荀赋、杂赋,肇端楚辞的屈赋、陆赋,乐府采录的歌诗三类编目的事实,就成了本文试图解决的主要问题。
“诗赋”合称在先秦汉代文献中较常见。如《楚辞·大招》:“二八接舞,投诗赋只。”王逸注:“诗赋,雅乐也。”[13]王褒《四子讲德论》:“何必歌咏诗赋,可以扬君哉?”[14]《汉书·扬雄传》:“雄以为赋者……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又《礼乐志》:“多举司马相如等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又《薛方传》:“(方)喜属文,著诗赋数十篇。”又《元后传》:“上召见(刘)歆,诵读诗赋。”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上述“诗赋”所指虽无从逐一落实,但在此期文化语境中其概括性、代表性及使用频率则一目了然,《诗赋略》或基于此而设。一般以为《诗赋略》仅诗赋两类,然事实并非如此,即如《六艺略》不止有“六艺”。其著录文体实有:
(1)诗、歌。《六艺略》“诗”序:“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考《诗赋略》著录,凡标题“歌诗”者皆乐府和乐歌词,即《礼乐志》所谓“诗”,如高祖“《风起》之诗”,亦称《大风歌》。乐府组织司马相如等制作的《郊祀歌》,唐山夫人《安世房中歌》等未著录于“歌诗”。另有部分歌诗被归于“赋”,如屈原赋中有《九歌》;孙卿赋中有《佹诗》,即《孙卿书录》“为歌赋以遗春申君”[14]者;王褒赋中有号为“颂”的《中和》、《乐职》、《宣布》诗,即《汉书·王褒传》“王襄选好事者令依《鹿鸣》之声习而歌之”者。可知《诗赋略》“歌诗”未完全著录乐府采集和制作的诗歌。
(2)赋。《诗赋略》著录四种,此“赋”本非文体,而是与“歌”相对的一种表达方式,即“不歌而诵”。考诸家“赋”所收文章,显然不全为赋,如“屈原赋二十五篇”既有骚又有歌,唯独阙赋;“赵幽王赋一篇”是歌诗;“扬雄赋十二篇”为班固所补者乃楚骚、杂文。反而文体单纯的不题“赋”,如李思《孝景皇帝颂》,《成相杂辞》,《隐书》等。汉皇帝多好辞赋,召高材待诏诵读,乐府则设“夜诵员”。据《王褒传》,王褒、刘向等为宣帝诵读《楚辞》,又为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如《洞箫颂》等。刘歆曾为成帝“诵读诗赋”。盖刘氏编目时以此类文体驳杂,故用“赋”这种诵读形式统言之。
(3)颂。《诗赋略》荀赋、歌诗类著录“李思《孝景皇帝颂》十五篇”,《颂德》若干,“《送迎灵颂》三篇”。其实,诸家大都有“颂”,如屈原有《橘颂》,扬雄有《赵充国颂》。据《汉书》本传:刘向“与王褒、张子侨等并进对,献赋颂凡数十篇”;淮南王“又献《颂德》及《长安都国颂》”;王褒与张子侨等随宣帝行出,“所幸宫馆,辄为歌颂”;枚皋“为赋颂,好嫚戏”;严助“作赋颂数十篇”。王延寿说:“物以赋显,事以颂宣。”[14]挚虞云:“颂者,美盛德之形容;赋者,敷陈之称也。”并批评“马融《广成》《上林》之属,纯为今赋之体,而谓之颂,失之远矣”。[14]可见“颂”不同于“赋”。“颂”如四言诗,可歌可诵,故赋类、歌诗皆有著录,“赋”则不然。
(4)成相、隐。《诗赋略》著录“《成相杂辞》十一篇”,“《隐书》十八篇”。现存《荀子》有《成相》篇,杨倞注曰“盖亦赋之流”,卢文弨以为“古诗之流”,[15]卢说是;此当属“孙卿赋十篇”。《艺文类聚》木部引《成相篇》,注曰:“成相,淮南王所作也。”[16]此当在“淮南王赋八十二篇”中。“成相”大抵肇始于瞽矇讽诵之词,曾一度流行,《睡虎地秦墓竹简》中有8章与《荀子·成相》相似的韵文可佐证。“隐”也是古老文体,刘勰云:“荀卿《蚕赋》,已兆其体。”[17]意即荀况开创了“隐”体。“《隐书》十八篇”颜师古注:“刘向《别录》云‘隐书者,疑其言以相问,对者以虑思之,可以无不谕’。”刘勰论“隐”,或因向说。
(5)讴、谣、声曲折。《诗赋略》歌诗类著录有“讴”、“谣”、“声曲折”。《宋书·乐志》载,秦青、薛谈、王豹善讴,韩娥、绵驹、虞公善歌,“若斯之类,并徒歌也。《尔雅》曰:‘徒歌曰谣。’”可见,周秦西汉颇多谣讴。“声曲折”或是乐府“采诗夜诵”的声调,如挚虞所谓“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14]者,即指乐府歌谣之类。《隋书·王劭传》:“劭于是采民间歌谣……撰为《皇隋灵感志》……闭目而读之,曲折其声,有如歌咏。”亦可证“声曲折”是“有如歌咏”的诵读声调。
尽管刘氏未明确表达其文体观,较早的文体研究又发生于魏晋,却不能因此否定上述文体在前汉的现实存在,[18]《诗赋略》著录条目所示即是明证;也不能漠视刘氏就此而辨章学术的功绩,如其基本归类。(1)按作者归类,流派明晰。《诗赋略》著录的106家有71家以此归类,且有淮南王群臣等群体。群体之作风格基本相同,如《楚辞·招隐士》王逸云:“(淮南王)招怀天下俊伟之士……著作篇章,分造辞赋,以类相从。”[13]可知淮南王群臣之作实楚辞遗响。(2)按体裁归类,门径清楚。如刘勰云:“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17]可知《诗赋略》“《客主赋》十八篇”等源自荀况赋。(3)按题材、地域归类,化繁就简。此类往往整合数个题材、地域为一条,多以“杂”名;如《杂禽兽六畜昆虫赋》即由禽兽、六畜、昆虫等题材杂合而成。而刘氏每校雠一书“辄条其篇目”,那么,见诸《汉志》的这种多题合署一目者,应是班固提要整理所致。如《六艺略·书》著录的“《大、小夏侯章句》各二十九卷”原是《大夏侯章句》与《小夏侯章句》二书;又扬雄《太玄》等四书被《诸子略·儒》合署为“扬雄所序三十八篇”;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若分解成刘氏纂录原貌,《诗赋略》杂赋则有25家,歌诗则有46家。
综观之,现存《诗赋略》每种皆汇聚了不同文体,而各体还存在风格、地域、题材、表达方式等差异,根本不能统括于某种文体。然则,它们之所以能够归入“赋”与“歌诗”,是因刘氏采用了比较宽泛且不具排他性的标准,即歌咏与否。其将韵文区界为两类:一是不歌而诵之赋(含有可歌的诗颂),二是歌咏之诗。显然,歌诗类的著录以乐府采集、施用者为限,且多是“风诗”。如《郊祀歌》、《安世房中歌》等“序郊庙”者未著录其中,“《雅歌诗》四篇”则被著录在《六艺略·乐》;而如《高祖歌诗》纯属楚风。刘氏编纂目录本无范式可依,分类已属不易,何况其分类标准无可厚非,故不应以现时观念苛求其分类。
《诗赋略》“赋”类虽分屈赋、陆赋、荀赋、杂赋四种,形式上也各为单元,但其分类义例不明;结合“论辨流别”的总序加以考察,则有迹可循。总序云:
……春秋之后,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以扬子悔之,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
序文述“不歌而诵”及春秋卿大夫赋《诗》言志现象后,即转入上引流别之论。据《孙卿书录》,荀况“善为《诗》”,被称大儒和“天下贤人”,曾“为歌赋以遗春申君”,“卒不用于世”。[14]可知“贤人失志之赋作”是指荀况承《诗》所作歌赋。据《史记·屈原列传》,屈原“楚之同姓”,离谗忧国而作《离骚》,“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可知“离谗忧国”而“作赋以风”的是屈原,宋玉下及扬雄皆祖述屈原却“没其风谕之义”。值得注意的是,此所谓“大儒”“楚臣”非特为辨识身份,实为区分流别。刘勰云:“屈宋以《楚辞》发采……荀况学宗,而象物名赋,文质相称,固巨儒之情也。”[17]荀况虽与楚有关联,然其赋的渊源在《诗》,是名副其实的“古诗之流”;而屈原“娴于辞令”,其《离骚》诸作即或称赋,亦是纯粹楚辞之滥觞。二者仅在具有《诗》式讽谕精神上一致,却不能以此证明《诗》与楚辞亦为源流。这就是“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的区别。
显而易见,序文仅论及荀赋、屈赋、歌诗三类,而“赋”对应于现存《诗赋略》著录的实有四种,意味荀赋、屈赋各辖二种。按著录次第,一类应即屈赋、陆赋,一类当是荀赋、杂赋。换言之,陆赋是从屈赋类析出,杂赋是从荀赋类析出。理由有三:
其一,每类两种赋之家数基本相等,属典型的一分为二,应是后继编者所为。如屈赋20家,陆赋21家;荀赋25家,杂赋亦25家。而《汉志》另五略著录的每类一般数种相杂,却无再分。如《六艺略》“易”、“书”、“诗”、“礼”等至少有经、传两种,“春秋”还附有史类11家,均未另立门类;班固去重的《伊尹》、《陆贾》等9家原著录《兵书略》“兵权谋”,与《吴孙子兵法》之属显然不同,此亦多种混杂之例。班氏依《七略》编《汉志》不仅“删其要,以备篇籍”,也有整理:(1)去重复著录,如上所举。(2)调整类别,如从《兵书略》“兵权谋”中“出《司马法》入礼”,即调到《六艺略》“礼”类;从《诸子略》“出《蹴鞠》一家”入《兵书略》“兵技巧”等。(3)杂合条目,如前文所述大小夏侯、扬雄之书的杂合。《诗赋略》“歌诗”种类繁富于“赋”,但杂合为28家与荀赋相当后,亦未再分。可见两类“赋”的均分并非《七略》原貌,而是班固所为。
其二,屈赋、荀赋均著录了周秦时代的作品,如屈赋中有屈原、唐勒、宋玉赋,荀赋中有荀况赋、秦时杂赋;惟独陆赋与杂赋无此类著录。考《汉志》著录基本体例,其“略”内每种无例外地著录有周秦典籍著作,并依类编次,而汉人著作仅以流、裔地位著录,以明学术源流。如《六艺略》“小学”著录《史籀》等周秦著作后,继以司马相如《凡将》等汉人著作。诸如此类,不赘述。《诸子略》“道”著录“刘向《说老子》四篇”虽在老子弟子《文子》、《蜎子》前,却是“《老子邻氏经传》四篇”类之流裔。即便“歌诗”亦著录有周秦作品,如《周歌诗》、《左冯翊秦歌诗》等,但未按时代编次。笔者以为,此目录实为刘氏搬用乐府之旧,并未作太多更易,而乐府则是以采录先后编目的,这可见证于《礼乐志》记载:高祖《风起》之后,依次是《太一》、《甘泉》等,与“歌诗”排序无二致。显然,完全不同于上述的陆赋、杂赋,并非源流自明的独立门类。
其三,陆赋、杂赋的源头分别在屈赋和荀赋。陆赋中仅司马迁、扬雄有作品遗存,其余多不可见。陆氏居首,大抵以其为汉代较早作赋者。刘勰云:“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播其风,王扬骋其势,皋朔已下,品物毕图。”[17]“顺流而作”当是沿袭楚辞而作,如自贾谊以至王褒都是汉赋杰出作者而同列屈原之属,故陆赋中作者如枚皋以至扬雄亦应作如是观。班固说得更清楚:“(屈)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刘向、扬雄,骋极文辞,好而悲之,自谓不能及也。”[14]又陆赋作者严助、朱买臣亦以楚辞扬名,《汉书·地理志》:“(屈)作《离骚》诸赋以自伤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属慕而述之,皆以显名。汉兴……枚乘、邹阳、严夫子之徒兴于文景之际……而吴有严助、朱买臣,贵显汉朝,文辞并发,故世传《楚辞》。”刘勰谓朱“以骚体制歌”可佐证。司马迁《悲士不遇赋》残篇有楚骚遗风已成共识,而扬雄《反离骚》诸篇正因为是楚骚之流而被班固增补。按此,可知陆赋中作者亦依则楚骚,更可证明班固均分屈赋仍着眼于本类义例,并无楚骚之外的著录标准。而且,班氏有意将父子、君臣分列,以明确陆赋均分自屈赋。如庄夫子(严忌)与庄匆奇(严助昆弟)、枚乘与枚皋、张子侨与张丰、刘辟疆与刘德为父子分列;“臣”对应“上”,则陆赋中“臣说赋”、“臣吾赋”原本著录于屈赋类“上(武帝)所自造赋”下无疑。
荀况之前无“赋”体,自其承《诗》而作《礼赋》诸篇“爰锡名号”,始有所谓“赋”。荀况赋实际包含“客主”、“隐”、“成相”三种体式。“美盛德之形容”的“颂”亦源于《诗》,不同于“极声貌以穷文”的屈赋类。刘勰云:“(颂)敷写似赋,而不入华侈之区”;“秦政刻文,爰颂其德,汉之惠景,亦有述容”。[17]“秦政刻文”即刘勰所说“秦世杂赋”。可知“秦时杂赋”、《孝景皇帝颂》皆“颂”体,与荀况赋同源,故著录在荀赋类。“杂赋”著录的首家为《客主赋》,最后两家是《成相杂辞》和《隐书》,此首尾三家均源于荀况赋,前文有论。自《杂行出及颂德赋》至《大杂赋》杂合行出、颂德、琴、山陵、雨旱、禽兽等22种题材,主要是“颂”,即如前文所述王褒等跟随宣帝行出“辄为歌颂”,淮南王献《颂德》,班固去《六艺略·乐》著录之重的“淮南、刘向等《琴颂》”,及董仲舒《山川颂》,东方朔《旱颂》,王褒《碧鸡颂》等。而“秦时杂赋”不入“杂赋”为义例,恰是班固不将其别为一类的明证,即“杂赋”本属荀赋。
按刘氏本意,荀赋位列第一。《诗赋略》序论至为明确:大儒孙卿,楚臣屈原,乐府歌诗。班固亦未更易顺序,即便《楚辞》单行后,论“赋”者仍依《汉志》著录次第,如皇甫谧《三都赋序》:“是以孙卿屈原之属,遗文炳然。”[14]挚虞《文章流别论》:“前世为赋者,有孙卿屈原。”现存《汉志·诗赋略》著录次第可能为唐宋治《汉志》者受《七录》、《隋志》别立“楚辞”类之影响而更改。《汉书》较早刊本为北宋景祐本,张元济云:“(景祐本)原阙《艺文》、《沟洫》二志,配以大德覆本。”[19]即今本《汉志》是以元大德本配补,姚振宗《条理》谓《汉志》旧本文相连属,后被改为分条刊刻,说明《汉志》已非原貌。荀赋承《诗》余绪从而获得“则”的经学立意,为“诗赋”之首,正是汉儒经学意志的折射。[20]
综上所述,《诗赋略》著录源于《诗》的荀赋、肇端楚辞的屈赋、乐府采录的歌诗三类,各有体制且自成流别。不仅其分类义例彰显汉儒《诗》经学思想,编次亦以《诗》之部类为则。故班固《两都赋序》曰:“抑亦雅颂之亚也”;“稽之上古则如彼,考之汉室又如此”。荀赋类多用四言诗体,兼有颂德讽谕之义,可谓《诗》的正统之流,堪称“颂之亚”;“拓宇于楚辞”的屈赋类,尽管自宋玉下及扬雄“竞为侈丽闳衍之词”,尚不失“以抒下情而通讽谕”,可视为“雅之亚”;按序所言,歌诗类“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显属“风诗”。章学诚云:“由刘氏之旨,以博求古今之载籍,则著录部次,辨章流别,将以折衷六艺,宣明大道,不徒为甲乙纪数之需。”[3]诚如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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