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翔高
(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张九成(1092-1159),字子韶,号无垢、横浦,是南宋初的名臣,其清风亮节常为后人称叹。他也是著名禅师大慧宗杲①宗杲(1089-1163),本姓奚,历北宋哲宗、徽宗、钦宗、南宋高宗、孝宗五朝。十六岁出家,法名“宗杲”,又号“妙喜”,字“昙晦”,北宋钦宗赐号“佛日”,南宋孝宗赐号“大慧”及谥号“普觉”。宗杲嗣法于临济宗杨岐派圆悟克勤,他博学广识,机锋凌厉,很多士大夫都乐于与之来往、请问禅法,是宋朝最著名的禅师之一。在他及同时代其他禅师的活跃下,中国禅宗达到空前绝后的极盛。因此,宗杲不仅在当时名重朝野,也为后世禅者所乐道,相关的文献资料亦为历代禅师之冠。的士大夫弟子,进而朱熹批评他“阳儒阴释”,将他对儒家经典的训解比作“洪水猛兽”②“凡张氏所论著,皆阳儒而阴释。”[宋]朱熹,《杂学辨》,收于《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2,《朱子全书》,上海、合肥: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册24,页3473。“闻洪适在会稽尽取张子韶经解板行,此祸甚酷,不在洪水夷狄猛兽之下,令人寒心。”《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2,《朱子全书》册22,页1924。,因此,后世儒者对他颇为疏斥。张九成究竟是儒还是释,这个问题绝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本文旨在呈现并分析他本人的佛法知见,为解读张九成思想提供一些参考。
据禅门史籍记载,张九成在绍兴十年(49岁),于宗杲座下发悟禅旨,感叹:“九成了末后大事,实在径山老人处,此瓣香不敢孤负他也!”③[宋]祖泳,《大慧普觉禅师年谱》,《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册1,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87,页801。可见其对宗杲师恩的虔谢。既然是在宗杲处得悟,他自然奉宗杲为师,成为一名径山弟子。此后,或请升座讲法,或随堂同听开示,或当面、书信交流法义,或一同游览名胜,情谊相当深切。张九成在佛门中的言行记载比较丰富,而集中体现他佛禅观的片段主要有五处,其中有他单独的表述,也有与宗杲两人的酬唱,时间应该都在中晚年。
《横浦心传录》是儒生于恕对舅舅张九成平日言谈的收录,内容多为儒学问答,其中虽有涉及佛教的内容,但多为回答其它问题时偶尔提及,纯粹表达佛法知见的仅此一条:
视世间,无非幻。而人处幻中不觉,乃认喜怒爱恶为真,不知喜怒爱恶从何而生。以为本有,则非物不形。以为本无,则不可责之于木石。其间号为自觉者,往往又是认幻为觉。觉即幻也,无幻不觉,因觉知幻,则觉又可认着,况喜怒爱恶乎?①[宋]张九成述、于恕编,《横浦先生心传录》卷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册83,山东济南:齐鲁书社,1995,页206。
《释氏稽古略》有类似的内容,称辑自宗杲弟子晓莹的《罗湖野录》,但不见于后者中,不知何故。与上文相比,文字上有一些差异,不像是上文的转抄,可能是佛门内的流传:
世间无非幻。人处幻中,不知万古纷纷、喜怒爱恶从何而起。以为本有,则物不形。以为本无,不可责之如木石。其间能自觉者,又是认幻为觉。觉即幻也,无幻则不觉,因觉知幻,觉自不可着,况于喜怒爱恶之情乎?况于功名富贵之尘乎?②[元]觉岸,《释氏稽古略》卷4,《大正藏》册49,页890。
这两个版本,意义重大的差异有两处(引文中有标记),较小的也不少。此处试整理出一比较全面、合理的版本,原则采取小差异取合乎语言习惯者,大差异依语意及文脉作取舍:“非物不形”与“物不形”,取“非物不形”;“觉又可认着”与“觉自不可着”,结合后句的“况喜怒爱恶乎”看,取“不可着”。新版本如下,下文的议论也依此版本展开:
视世间,无非幻。而人处幻中不觉,乃认喜怒爱恶为真,不知万古纷纷、喜怒爱恶从何而起。以为本有,则非物不形。以为本无,则不可责之如木石。其间号为自觉者,往往又是认幻为觉。觉即幻也,无幻则不觉,因觉知幻,觉自不可着,况于喜怒爱恶之情乎?况于功名富贵之尘乎?
张九成对其幻化观的表达,以此处最为集中。首先,他点明自己的见地:“视世间,无非幻。”即世间万物,皆是幻化。然后描述世人的状态,并作评论:世人一直处在幻中,却鲜有察觉,以为万物是真实的存在、自己的喜怒爱恶是确实的情感,却不知其从何而生。若以为世间万法一向都存在,万法就应该常住不坏,这显然不符事实。若以为世间万法并非真实的存在,了悟‘诸法空相’,那么诸法便同于木石,没有执取、责怪的必要了。有的人自称已觉悟这个生处,但往往还是错认了幻法为觉。
这最后的议论“觉即幻也,无幻则不觉,因觉知幻,觉自不可着,况于喜怒爱恶之情乎?况于功名富贵之尘乎?”讲了四层意思:第一,世间无非幻,觉悟本身也是,如《圆觉经》言“依幻说觉,亦名为幻”③[唐]佛陀多罗译,《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卷1,《大正藏》册17,页914。;第二,然而如果不依幻法,就没有觉悟可达成;第三,也正得益于觉悟,众生才能知道世间万物都是幻法;第四,由第三点,可知对一直处在幻中而不自知的众生而言,觉悟的意义相当重大,但觉悟后,就知道这也是幻法,不可执着。所以真正的觉悟者,了知心经的“无智亦无得”境界,不会真觉得自己觉悟了。连觉都是这样,喜怒爱恶、功名富贵这些就更没有理由去执着了。
可见,这里的“觉”即禅宗所谓的开悟,《华严经》著名的善财童子五十三参中也称为“证得菩萨解脱”:
时童子、童女告善财言:“善男子!我等证得菩萨解脱,名为幻住。得此解脱,具足圆满,以斯净智,遍观诸法,无非幻住、幻所成就。……如诸菩萨摩诃萨,善入无边诸幻事网,随顺了知幻所成智。”④[唐]般若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卷32,《大正藏》册10,页809。
这里童子、童女所说证得菩萨解脱后“遍观诸法,无非幻住、幻所成就”,即张九成所言“世间无非幻”和“因觉知幻”;诸菩萨摩诃萨“随顺了知幻所成智”,说明这个“智”需用“幻法”来成就,即张九成的“无幻则不觉”。
张九成在这段话中表达了他的幻化观“世间一切皆是幻”,并以此稍作展开,既阐述佛法义理,又劝化世人应放舍对爱憎、功名、事业的执着,某种意义来说,是深入浅出的议论。幻化观频繁出现在中晚年张九成的书信、诗文和著作中,如“万事元一梦,古今复何有”⑤《读东坡谪居三适辄次其韵·午窗坐睡》,载于张九成《横浦集》卷3,《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册31,页19999。、“回首都无迹,人生真梦中”⑥《过报恩寺》,载于《横浦集》卷4,《全宋诗》册31,页20004-20005。、“人生如梦,无一实法,婆娑嬉游,以卒余景”⑦[宋]张九成撰、郎晔编,《横浦集》卷18,《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册1138,页320。等等。
不过,这段话中,张九成虽提出“世人不知万古纷纷、喜怒爱恶从何而生”,却并未作明确的回答,不知是有所保留,还是收录时被略去。
张九成曾颂黄龙三关道:
我手何似佛手,天下衲僧无口,纵饶撩起便行,也是鬼窟里走,讳不得。
我脚何似驴脚,又被黐胶黏着,翻身直上兜率天,已是遭他老鼠药,吐不出。
人人有个生缘处,铁围山下几千年,三灾直到四禅天,这驴犹自在旁边,煞得工夫。①[宋]普济,《五灯会元》卷20,《卍续藏经·新文丰版》册138,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94,页804。此颂载于《嘉泰普灯录》卷23、《联灯会要》卷18与《五灯会元》卷20,个别字有异,暂依《五灯会元》版。
黄龙三关是黄龙慧南禅师的机锋示问,分为三句:“人人有个生缘,你生缘在什么处”、“我手何似佛手”和“我脚何似驴脚”,他三十年中常以此三问考问学人,丛林间称为“黄龙三关”,后人亦常作发挥颂古。张九成这里的颂,也是依禅门俏皮而又隐晦的风格而作,此处不多作解读,只是,颂中的“人人有个生缘处”,虽然是九成借引古德之言,也可以反映他的见地,而这正好对应前段的“世人不知万古纷纷、喜怒爱恶从何而生”。
很明显,张九成所说的生处即是佛门所言的“自性清净心”(也常称“真如心”、“法性”、“实相”、“佛性”等别名),由此心现生的世间万法皆是虚妄的幻法,而此心是常住的实法。在为文殊心道②文殊心道,又名正导,佛鉴惠勤法嗣,与宗杲同为临济宗杨岐下第四世,卒于建炎年间。禅师禅话的跋语中,九成曾写道:
夫爱生畏死,人之常情。惟至人悟其本不生,虽生而无所爱;达其未尝灭,虽死而无所畏。故能临死生祸患之际,而不移其所守。③[宋]净善重编,《禅林宝训》卷4,《大正藏》册48,页1036。
不难看出,这个“悟其本不生……达其未尝灭”,即指证悟不生不灭的常住心,从而认识到由其现出的五蕴身生死只是梦幻泡影,达到“虽生而无所爱……虽死而无所畏”的境界。不难看出,九成表述的佛法知见,都基于对实、幻二法的亲证之上,正如其诗云:
百事皆已余,一心正吾本。
人欲如火聚,急避勿缱绻。
超然领斯会,故乡今已返。④《次陈一鹗韵》,载于《横浦集》卷2,《全宋诗》册31,页19993。
绍兴二十六年闰十月,张九成辞去温州守职,在归乡途中特意绕道,拜访当时住持明州(今浙江宁波)阿育王寺的宗杲,到达时可能已是第二年初。当时的登山问道者多达一万二千人,育王寺虽然是大道场,但一向受地高无水之苦。为了保证大众的饮水,宗杲又开凿了两口新泉,分别命名为“妙喜泉”和“蒙泉”。三月初一⑤依铭文后张九成自注“绍兴丁丑三月丙寅”。《大慧年谱》虽未明确时间,从下文看,也应在六月之前。《嘉泰普灯录》卷23记为“丁丑秋,匃祠。枉道访慧于育王,作妙喜泉记”,恐将丙子误作丁丑。,张九成为妙喜泉作铭:
心外无泉,泉外无心。是心即泉,是泉即心。
或者疑之,以问居士:“心在妙喜,泉是育王。云何不察,合而为一?”
居士曰:
“来!汝其听取:
妙喜未来,泉在何处?
妙喜来止,泉即发生。
心非泉乎?泉非心乎?
谓余未然,妙喜其决之!”⑥[明]郭子章,《明州阿育王山志》卷4上,《中国佛寺史志汇刊》,台北:明文书局,1980,第1辑册11,页225-226。
张九成说的“心外无泉,泉外无心。是心即泉,是泉即心”,是将佛教“三界万法皆是自心所现,无二无别”的法义具体发挥到泉上。当时身边有门外汉不解,问:“起心凿泉的是妙喜,泉是育王山的泉,心跟泉是两码事,怎么能合说为一?”九成以反问回答:“妙喜没来育王时,泉在哪里?他来后,就有了泉。心难道不是泉吗?泉难道不是心吗?如果你觉得我说得不好,可以请妙喜来作评。”其实,这个回答也是对外行人一时的权宜方便,基本没有涉及佛法义理,张九成心里也知道,所以想听宗杲会怎样来回答。
宗杲于是重说一偈:
谓泉即心,谓心即泉。无垢居士,作一丳穿。
有出有入,有正有偏。居士恁么,妙喜不然。
徐六担板,各见一边。泉即是泉,难唤作心。
心即是心,决定非泉。是义不正,亦复不偏。
泉乎心乎,亦非弃捐。拟议思量,十万八千。⑦同上注,页226-227。
宗杲先点评九成的偈:“说泉即是心,是把泉和心穿作一串,还是有出有入、有正有偏。张居士他这么说,换作我则不然。”“徐六担板”是禅门歇后语,下半句原本是“只见一边”,意指将事理的外相认为实有、不变,刚才门外汉“心在妙喜,泉是育王”的认知正是一例。但这里宗杲却反过来说“徐六担板,各见一边”,并顺着意思讲“泉就是泉,不能唤作心;心就是心,肯定不是泉。这么说才是不正不偏”,好像是在肯定门外汉、否定张九成,但他马上又说“拟议思量,十万八千”,意指只要思量分别“此是心,彼是泉”,就离开了无相无别的真如境界。
其实,这里旁人的问话、张九成和宗杲的题偈,正好可以用青原惟信禅师著名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①[宋]正受,《嘉泰普灯录》卷6,《卍续藏经·新文丰版》册137,页116。来理解:第一阶段“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相当于门外汉的“心在妙喜,泉是育王。云何不察,合而为一?”;第二阶段“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是契悟了三界万法都是自心所生,相当于张九成的“泉即心,心即泉”;第三阶段“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是知道三界万法与自性清净心毕竟性质不同,前者是依他而生的功能差别相,后者是生起万法的唯一真实法,相当于宗杲的“泉即是泉,难唤作心。心即是心,决定非泉”。
可见,这两首偈,恰好体现了“见山见水”的三阶段,末尾又归向真如境界,非常精彩。可能正因为如此,《妙喜泉铭》和《宗杲重说偈》被合刻于一碑,以示后人。这块碑后来没于水中,至明朝中期被打捞上来②见[明]王世贞,《弇州续稿》卷145,《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册1284,页115。,郭子章录文于《明州阿育王山志》,之后似乎又仆地许久,至清乾隆二年冬得以重竖于庭殿③见[清]畹荃,《明州阿育王山续志》正续合刊本卷16,《中国佛寺史志汇刊》第1辑册12,页912。。
《横浦先生心传录》记载,张九成读杜甫诗“野色更无山隔断,山光直与水相通”时,感叹道:“这首诗描述的境界,并非只适用于山光野色,凡是将道理悟至透彻,往往都如此。”④《横浦先生心传录》卷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册83,页168。此处先稍微澄清一下,这首诗其实是北宋诗人滕元发(原名滕甫)所作,原诗后半句为“天光直与水相连”。⑤[宋]周紫芝,《竹坡诗话》卷2:“如滕元发《月波楼诗》‘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连’。”《丛书集成初编·观林诗话及其他三种》,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竹坡诗话》部分页21。滕元发,原名甫,字达道。据《宋史》载,他九岁能赋诗,范仲淹为之称奇,进士及第后在神宗、哲宗朝中有仕任。张九成的这句感叹,也是从佛法的立场而发:世间万法,没有一法不是真如心现生的幻相,完全没有差别、障碍,将这个道理解悟通透,就会离开“取相分别”的妄念,将万法等视同一。佛教经论中,常用不同的语词和譬喻来描述这种境界,如《大乘起信论》所说:“心真如者,即是一法界大总相法门体,以心本性不生不灭相。一切诸法皆由妄念而有差别,若离妄念则无境界差别之相。”⑥[唐]实叉难陀译,《大乘起信论》卷1,《大正藏》册32,页584。又如《大宝积经》:“菩萨亦复如是,善观法界,了一切法入于一相。”⑦[唐]菩提流志译,《大宝积经》卷83,《大正藏》册11,页483。这句诗展现的境界有类似之处,想必由此而引发张九成的共鸣。
有趣的是,此二句在张九成的同时代开始为禅者所用,宗杲座下的学僧曾举问:“恁么则野色更无山隔断,月光直与水相通?”⑧[宋]蕴闻,《大慧普觉禅师普说》卷1,《卍正藏经·新文丰版》册59,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80,页832。与宗杲情谊深厚的天童正觉禅师,也在说法中借以示众。张九成的读诗感叹,不像是听他人引用后而发,所以,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最先将其引入禅门的,至少在南宋这边很可能就是张九成⑨金朝中的圆通善、万松行秀等禅师也曾运用。金与南宋之间在禅宗典籍上保持着一定的交流,但史料有限,具体的时间和书籍难以知晓。虽然可以肯定较晚的万松行秀读过宏智正觉的语录,但较早的圆通善就无从得知了,故此处无法确定是否所有的金朝禅师都是受南宋禅师的影响而运用。。此后,亦有不少禅师在讲法中加以运用,除稍晚时期南宋的淮海原肇、金朝的圆通善,还有宋(或金)元之交的古林清茂、了庵清欲、万松行秀、林泉从伦、龙源介清、希叟绍昙和昙芳守忠,以及元代的了堂惟一、楚石梵琦,明清时期也有不下十位。在具体的运用上,既有作为机锋的显示,也有作为教理的说法,如楚石梵琦言:“拈诸山,疏江南北、浙西东,同中有异,异中有同,‘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会么?若也不会,看取下面注脚。”⑩[元]景瓛等,《楚石梵琦禅师语录》卷6,《卍续藏经·新文丰版》册124,页122。楚石禅师,嗣法于元叟行端,为大慧宗杲第五传弟子。表达了与张九成一致的理趣。
依于同样的知见,张九成又有诗云:
大目试环顾,四海等一芥。
谁能于其间,清浊分泾渭。⑪《读书》,载于《横浦集》卷1,《全宋诗》册31,页19990。
“芥”是芥子,在佛经中代表极微小之物。此诗中,将四海等为“一芥”,也是 “了一切法入于一相”的又一譬喻。“谁能于其间,清浊分泾渭”,比“野色更无山隔断,山光直与水相通”二句更彻底地表达了万法无碍无别的境界。“一芥”的譬喻,其他禅师也常有发挥,此处列举六例,可与九成此诗相互映照:
(1)顿悟天龙一指头,河沙佛祖便同俦。饶他鹙子悬河辩,百亿须弥一芥收。①圆通道旻禅师作。[宋]法应集、[元]普会续集,《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23,《卍续藏经·新文丰版》册115,页284。
(2)证实相无人法,不用尺刀并寸甲。魔军尽总证菩提,大地须弥一芥纳。②[宋]佚名,《普庵印肃禅师语录》卷2,《卍续藏经·新文丰版》册120,页608。
(3)含法界,大地须弥藏一芥。外道声闻永不传,究竟不如心自解。③同上注,页625。
(4)尽大地撮来,如一芥子许。于一芥子中,容受三万二千师子宝座而不迫隘。④[宋]修义等,《西岩了慧禅师语录》卷1,《卍续藏经·新文丰版》册122,页349。
(5)壮哉天地一芥子,廓落孤身等太空。⑤[明]明凡录、丁元公、祁骏佳编,《湛然圆澄禅师语录》卷8,《卍续藏经·新文丰版》册126,页302。
(6)道人一室如一芥,大小轮围无不在。中有百亿须弥卢,围绕无边香水海。一室既尔百室同,千差万别俱圆融。⑥[元]汝现等,《了庵清欲禅师语录》卷6,《卍续藏经·新文丰版》册123,页733。
张九成践行菩萨六度⑦六度,也称六波罗蜜多,包括布施、忍辱、持戒、精进、禅定和智慧,是大乘佛法中菩萨的主要修行法门。,在布施上,曾每天两次以饮食供养《华严经》中的佛菩萨等善知识,并常常饭僧。有一次,他供养十六大天护法神⑧十六大天,为《大圣妙吉祥菩萨秘密八字陀罗尼修行曼荼罗次第仪轨法》所载四面八方的十六位护法天神。,各茶杯中的茶水都变成了乳,九成借此事写偈阐发佛理:
稽首十方佛法僧,稽首一切护法天。
我今供养三宝天,如海一滴牛一毛,
有何妙术能感格?试借意识为汝说:
我心与佛天无异,一尘才起大地隔。
傥或尘销觉圆净,是故佛天来降临。
我欲供佛佛即现,我欲供天天亦现。
佛子若或生狐疑,试问此乳何处来。
狐疑即尘尘即疑,终与佛天不相似。
我今为汝扫狐疑,如汤沃雪火消冰。
汝今微有疑与惑,鹞子便到新罗国。⑨《嘉泰普灯录》卷23,《卍续藏经·新文丰版》册137,页325。
“我心与佛、天无异,一尘才起大地隔”,仍是指自性清净心现生万法,圆融无碍,人如果稍有分别取着,就与这个境界不相应。前半句的表达和义理,也类似《华严经》所言“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诸佛悉了知,一切从心转”⑩[东晋]佛驮跋陀罗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卷10,《大正藏》册9,页465-466。;依于同样的道理,窥基曾引《大智度论》言“三界所有,皆心所作,以随心所念,皆悉得见”⑪[唐]窥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幽赞》卷1,《大正藏》册33,页526。,与这里九成的“我欲供佛佛即现,我欲供天天亦现”理趣相同。九成继续说,如果不知道这个道理,自然会对茶水变乳的狐疑不信,这个疑就是使人与心的圆觉境界不相应的尘,所以他作这一偈,以显示道理、接引后学。“鹞子便到新罗国”,鹞子是一种小型猛禽,这句话是形容没有理解真意或错过了机锋,类似的用法还有:五代时的大随法真禅师,一次,某僧指着乌龟问他“一切众生都是皮裹骨,为什么这个众生是骨裹皮呢?”法真拿起草鞋,盖在乌龟背上,僧无言。南宋的无准师范禅师评颂这桩公案道:“骨裹皮兮皮裹骨,大随放出辽天鹘。东西南北谩抬眸,不知已过新罗国。”⑫《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22,《卍续藏经·新文丰版》册115,页276。
以上是对张九成表述佛法知见文字的分析。不难看出,他的见解,既与大乘经论相符,也契合于诸禅师的论道,卓然深刻。也正由此,宗杲称赞他的禅风是“神臂弓一发,透过千重甲”⑬《大慧普觉禅师年谱》卷1,《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册1,页801。,当时及后世的诸禅师也都肯定他的证境。而这两点,不是一般亲近禅宗的士大夫通过浅闻经法、随性交游就能达到的,所以,佛法在张九成心中的地位及对其思想的影响,可以说占有相当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