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俊
(南开大学 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天津 300071)
自20 世纪后半期以来,人类社会及其文明正经历着由传统的“生产型”社会向“消费型”社会的历史转型。“面对新的社会转型,注重生产的传统社会学理论已经不能对这一变化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1](P72)。基于此,立足于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批判理论,将研究视角从传统的基于“商品”和“物”的生产范式,转向基于“符号”和“意义”的消费范式,通过分析消费社会这一新的社会图式,揭示隐藏在“消费”背后的象征性权力的作用机理,进而探究消费社会的运作逻辑。
生产力的高度发展,使人类社会摆脱物的匮乏,走向丰盛。面对生产的相对过剩,如何保证社会再生产的持续进行?解决这一问题的惟一有效途径是“扩大内需,刺激消费”。刺激消费的根本前提在于制造新的消费需求。于是,伴随物的增长和需求体系的“被制造”,我们进入了一个以消费为中心的社会。消费社会具有不同于以往社会的显著特征:第一,消费行为从经济范畴过渡到文化范畴,消费社会与以往社会最大的不同在于它生成了一种象征性权力。这种“象征”内涵着一种双重意义的结构:从表面看,消费是对物的功能效用的购买和使用;从实质看,消费却内隐了一种基于符号话语的意义交流体系。第二,社会运行的逻辑从“生产什么就消费什么”变为“消费什么就生产什么”的“颠倒了的序列”。第三,个人在消费中的主体性缺失,消费者不再依据经济状况和个人偏好自由决定购买行为,而是在大众传媒的引导下,受制于物的符号意义系统的操控。第四,生产社会中基于人与人之间日常交往的社会关系,被消费社会中透过人与物之间的符号意义建构的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所取代。第五,消费的“象征性”,既表达物的本身所意指的,也表达物的意指层面背后隐含的意义网络,意义网络不断生成新的符号和新的意义,使消费社会始终处于一种变动不居的含糊动态趋势之中。
凡此表明,消费社会是一种与新型社会生产力发展相适应的特定的社会化模式,即一种以“消费”来进行“社会驯化”的社会。社会驯化的对象正是消费社会的主体——人,驯化的结果是将社会中的人由生产者变为消费者;消费的驯化机制具有极强的隐蔽性:它以自由、个体化的表现方式掩盖了其内在的强制性[2](P142-144)。从这个意义上说,消费不再是一种购买和占有物的使用价值的行为,而是一种借助符号消费的象征性意义主动建构个人与物、个人与他人、个人与群体、群体与群体之间关系的行为模式。
尽管“丰盛”社会的到来从整体上提升了社会福利的平均水平,但深嵌于消费社会结构之中的区分逻辑的客观存在,使增长本身具有一种“不平等的根本规定性”,最终使需求满足的相对性所带来的不安全感无时无刻不渗透于消费者日常生活的时空之中。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认为,物之所以成为商品,根本在于它的使用价值或功能效用。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和社会历史的发展,丰盛社会的到来使物在其功能属性之外又生成另一种属性——符号价值,这一属性是消费社会的核心和标志。在消费社会,物的功能属性日渐式微,符号属性显示出前所未有的强大效力。因此,鲍德里亚的研究旨趣不在于对物进行功能性分析,而是旨在把物从功能效用中解脱出来,透过物的符号价值,深入探究消费的本质所在。
在消费社会中,消费者不再单独关注某一种商品,而是浏览、清点着“作为整个类别来理解的物”;消费者不再单纯地从功能性效用出发去看待某个物,而是试图从它的全部符号意义上去理解全套的物。物的意义就在它与其他物的关系之中,存在于依照意义的符码等级而具有的差异之中[3](P45)。消费借助消费实践中文化意义的反复生成,促使“符号意义系统”更加完备,以便通过“符号的系统化操控活动”积极建构一种基于象征资本的权力关系。
鲍德里亚将消费过程分为两个方面:一是明意过程和沟通过程,实际消费行为能够在其中得以实现并获得应有的意义,消费是一种交流体系,一种语言的同等物;二是社会分类和分化过程,物或符号的象征性权力既生成了符号系统的逻辑结构,也建构了社会系统的地位结构[4](P48)。于是,人们不再消费物的本身(使用价值),而是力图操纵作为符号的物(最广义的客体),要么归属于作为理想参照系的个体自身所处的群体,要么离开自己原来的群体而认同于地位较高的群体。如此一来,消费作为一种社会区分过程,不仅是社会结构形塑的产物,而且也利用其自身的区分逻辑不断维持和巩固当前的社会结构。
消费决定了社会成员在社会结构中所处的阶层,决定了社会成员所属的群体类型;与消费有关的一举一动都成为评价个体的文化标志物,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个体的价值取向。由于个体总有一种归属于某种文化和社会层次的欲望,所以人们会不加思索地接受社会强加给自己的符号意义和消费文化。受结构性因素的影响,区分逻辑支配下的社会是一个具有差异和等级的系统,声誉、品位、文化在社会阶层间的流动以及不同身份、地位之间的较量与角逐都会增加个人的心理和社会压力;基于社会关系建构而成的参照系,使个人拥有的任何物都在与他人比较中被相对化了,这种相对性引发了社会成员的普遍不安全感。因此,消费社会的区分逻辑意味着任何差异化的需求都是等级和阶层社会结构的产物。如此一来,存在于社会中的巨大消费差异也就显得不足为奇了。
随着当代社会从物的稀缺走向丰盛,社会发展的主要矛盾已不再是生产落后于消费,而是呈现出一种生产过剩和消费落后于生产的景象。经济学家注重物的使用价值的生产逻辑已经不能有效解释当前的社会转型。消费的区分功能决定了财富绝对量增长背后所蕴含的结构性不平等。增长是生成与维系不平等社会秩序及特权社会结构的策略性条件,它像战略要素一样会带来或重新带来增长。换句话说,增长是消费社会的附庸,增长(技术的、经济的)的内部自治相对于这种社会结构的决定性,是软弱的而且是次要的。
在增长的结构性不平等的作用下,社会失调和不平等并没有减缓,而是被转移了。一方面,财富的增长在满足人的需求的同时又不断制造新的符号需求;另一方面,物的符号意义系统的建构,导致了物的使用价值和符号价值的分离。随着符号意义系统的日趋复杂和完备,内涵于物之中的符号价值变得越来越不确定,任何需求的满足都被相对化了。因此,与增长相伴而生的是消费社会的逻辑性矛盾:物质的增长不仅意味着需求增长,以及财富与需求之间的某种不平衡,而且还意味着在需求增长与生产力增长之间这种不平衡本身的增长[4](P52)。“心理的贫困化”就产生于此,且这种潜在的、慢性的“心理贫困化”的危机状态本身,在功能上是与物质增长联系在一起的:物质增长越迅速,“心理贫困化”的程度就愈益剧烈。
鲍德里亚关于消费以及消费社会批判理论,始终围绕着社会与文化、人们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双重结构、符号游戏及拟像虚幻化趋势、社会关系的变化和建构进行创造性的研究与分析。
从消费社会中衍生出一种特殊的象征性权力,使区分化的物品和“物体与符号”的流通、循环、出售和获取,如今构成我们的语言,我们的符码;通过它们,我们的社会相互沟通和相互言说。社会结构和消费行为之间的关系就像“语言”和“言说”的关系:消费作为一种“言说”,它的发生有着特定的时间和空间背景,是发言的人在与别人共同在场的前提下的一种实践行为,人们通过消费满足需求和获得快乐无非只是言说的效果。作为一种“语言”,社会结构是超越具体时空限定的,是一种在实质上发挥作用的存在。
鲍德里亚运用时尚分析来深入解释消费社会的符号游戏。时尚是现代性的衍生物,“现代性似乎同时设置了一种线性时间和一种循环时间,前者即技术进步、生产和历史的时间,后者即时尚的时间”[5](P129)。时尚打破一切传统价值观以及与之相连的各种制度和标准,以意指符号作为参照,不仅表现为一种符号游戏,而且是一种表达象征意义的社会行为。在这种情况下,当代社会几乎可概括为一种“时尚文化的社会”。“现代个体在形成自己身份的同时,也或多或少地自由地和理性地运用商品的标志语言来与他人区别开来。总的来说,时尚的本质在于制造差别”[6](P37)。社会时尚化和时尚社会化彼此相互作用,催生出一种新的社会运作规律:首先,形成某种时尚性消费潮流及其模仿物,经历初级阶段的模仿、从众。其次,借助时尚的消费行为建构个体品位,以获得、维持、改变个体的身份认同和社会认同。再次,消费社会通过对既有符码的重新排列组合或者创造新的符码来发展或再造商品独特的文化意义。最后,将时尚消费变成统一的价值游戏,使之被社会大众所掌握,并普遍渗透于整个社会的所有领域,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和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消费社会同时也是学习消费的社会,又是促进社会朝向消费的“教育消费”的社会[7]。
在消费社会,物与物之间不再是彼此相互孤立的,而是构成了一个相互指涉的符号意义体系,它将物品分别贴上“模范和系列”的标签。在生产社会中,模范与系列的分别并不十分明显,标榜风格身份的物同仅仅消耗使用价值的物之间存在着难以跨越的鸿沟,正如鲍德里亚所说:“就牛排而言(使用价值),既没有无产者也没有享有特权的人。”[4](P34)生产社会向消费社会的转变,改变了这一状况。少数享有特权的人们拥有并制造模范物的符号,表征上层社会与众不同的格调与品位,保持与之相对应的身份地位,不断使自己的行为举止“精致化”。其他社会阶层的成员通过对这一系列模范物的消费来努力建构自我认同,从而使模范物品流向物品系列,系列随着社会沟通和相互依赖程度的加深,又不断地沦于“粗俗”,从而进一步发展出新的模范。鲍德里亚把模范与系列间的反复生成和永恒运作深刻地理解为物体系的自我叙述,即消费社会关于物的论述的一种言论,一种话语——既受到不可见的象征性权力的严格控制,又是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在似有似无的“自由”选择中加以“述说”。
凡此表明,消费由偶然的、自发的经济行为变为一种社会选择行为,消费社会“意义系统”的生成和建构,使消费者丧失了自由选择和自主决定的主体性,消费成为“异化了的劳动的意识形态本身”。这样一来,消费社会价值参照标准的符号化和相对化趋势,使置身其中的人们难以看清自己所身处的世界最本真、最透明的一面;发自个人内心的、真实的需求彻底被拟像所掩盖,甚至消失了,人为制造的虚假需求反倒成了“真需求”。个人的消费行为成为无止境地对欲望和商品的盲目追逐,成为游离于我们之外、摆脱我们的客观存在;“人与物”之间的消费关系彻底掩盖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正如鲍德里亚所说:“我对自己而言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被异化了。”[4](P221)
消费社会在把物从功能性效用中“解放”出来的同时,也使这一崭新的社会图式变得愈加不稳定和不确定,变成捉摸不透的瞬时万变的幻象。消费的象征性交换特征,使具有等级差异的符号意义系统强行把人们纳入到对物的符号意义的需求体系之中。如此一来,人的内在的、真实的、自然的需求与外在的、生成的、人为的需求之间发生了断裂,甚至相互对立。由于符号的意指、编码是无限的,因此,嵌入到商品中的意义的建构并不是一个机械、封闭的过程,而是一个主观再解释、再创造的动态、开放过程。一切事物的变化,都是以增长、扩散、饱和化和透明化的形式,通过拟像的运作,碎片状地蔓延和传播开来。
德国古典社会学家韦伯曾最早提出西方理性化发展悖论:科技的发展虽然给人类带来了物质上的高度享受,但却同时建造了一个“牢笼”将人困于其中。这一悖论在消费社会中表现得尤为显著。在消费的象征性权力的运作逻辑下,物品的符号意义系统通过自身的反复运作和再生产,控制着现代人的所言所行,使现代人深陷一种既追求无限解放、又遭受层层制约的双重矛盾之中[8](P439-440)。唯理性主义和唯技术主义导致消费文化走向了反文化的方向,脱离观念、价值的文化产品以及脱离物的功能性效用的享乐主义、相对主义、虚无主义渗透到现代人日常生活领域的方方面面,甚至操控着人类的精神领域,人们的日常生活呈现出一种鲍德里亚所言的“装模作样”的方式,并在“不知所求为何”中无止境地寻求新的刺激和欲望,人们一切物质生活上的追求和精神生活方面的思想活动,都丧失了传统意义上明确的参照目标及实质内容,表现为一种似乎“从一切禁忌中解放出来”的假象。
将消费作为社会的一个微缩景观,置于文化社会学的视角下加以剖析,揭示出消费不仅仅是一种经济现象,而且是一种复杂的政治、社会、心理和文化现象,消费的象征性权力衍生出一种社会区分的逻辑,将消费领域变成一个富有结构性的社会领域。反过来,消费实践又如同一种镜像,映射出我们所处时代的社会结构。然而,在工业文明进程和人类文明进程加速发展的今天,透过消费这一“社会结构色镜”,基于当代社会理论的反思性,如何将人类社会从消费的象征性权力这一解构主义倾向中解放出来,使之朝向一种基于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和谐发展的建构主义模式演进;如何使人们摆脱符号消费、异化消费和拟像消费的象征性控制,朝向一种主体性发展模式演进,已然成为未来消费社会学研究亟待解决的关键性问题。
[1]刘玉照,张敦福,李友梅.社会转型与社会变迁[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2]夏莹.消费社会理论及其方法论导论——基于早期鲍德里亚的一种批判理论建构[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3][法]让·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M].夏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4][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M].刘成富,全志刚,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
[5][法]让·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M].车槿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
[6][芬]尤卡·格罗瑙.趣味社会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
[7]高宣扬.波德里亚:消费文化的克星[N].社会科学报,2007-04-05.
[8]高宣扬.当代法国思想五十年[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