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宪娟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超越性的《庄子》与世俗文学相遇,会对世俗文学产生怎样的影响?会表现出怎样的接受状态?不管人们怎样揣想,历史在明代的戏曲、小说中给出了答案。本文将从世俗色彩与文人色彩两方面分析明代戏曲、小说中的《庄子》接受现象。
现存明代关涉《庄子》的戏曲、小说讲述的都是与神仙道化有关的故事,在进行神仙道化宣扬的同时,作者糅进了自己对人性的理解和对世事人情的体贴,从而使这些作品具有了鲜活的生命气息和真实的人间况味。投合市井口味的情节组织,以及通俗文学对通俗性、娱乐性刻意追求的文体特性,决定了明代戏曲、小说创作的世俗色彩,也决定了其《庄子》接受的世俗色彩。
明代戏曲、小说在采用《庄子》典故时,充分考虑到典故的吸引力这一因素。明代文人通常选用趣味性、故事性、通俗性较强的《庄子》寓言结构故事,最常见的是庄周梦蝶、鼓盆而歌、却楚王聘、叹骷髅等。此一特点在谢国的《蝴蝶梦》中有突出体现。这位具有高度文学造诣又深谙庄子之道的文人在创作戏曲《蝴蝶梦》时,选择了十余个故事性很强的《庄子》典故,如庄周梦蝶、濠梁之辩、庄周贷粟、庄子说剑、叹骷髅、螳螂黄雀、却楚王聘、惠子相梁等。由此可见谢国为适应文体要求所作的通俗化努力。
《庄子》寓言在明代戏曲、小说创作中被不同程度地改造,这一改造以鼓盆而歌寓言的转化最为彻底,这可以冯梦龙的《庄子休鼓盆成大道》、陈一球的《蝴蝶梦》为代表。在《庄子·至乐》中,庄子在妻子死后,做出了不合礼教规范的骇世之举:鼓盆而歌,好友惠施对庄子的行为十分不解。庄子解释道“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1]614,表明了对妻子的一番真情。而他之所以如此行事,是因为对生命本真的参悟,生命本是自然的过程,生死自是一体无需执着。这本是借背离生活情理的张力来突显深刻的超越性思想的寓言。然而当它要走进市井里巷时,故事的面貌发生了改变,披上了绚丽的世俗外衣。民间百姓难以理解庄子于此典故上的深刻用心,倒是对故事的热闹场面颇感兴趣,故而故事的编撰者对之作出合乎百姓认识水平和兴趣关注点的演绎。于是,庄妻成了得了新欢忘旧故的薄情人,成了劈棺取亡夫脑髓的蛇蝎毒妇,高举的利斧劈出了庄妻丑恶的嘴脸,也劈掉了《庄子》中的夫妻真情。至此,故事完成了它的彻底蜕变。
庄子形象的世俗化着重表现为刻画出了百姓眼中的庄子形象。这与庄子在《庄子》和后世文人眼中的形象是有所区别的,在他们眼中,庄子是傲士,是隐士,是愤青,是达生之士,是真情纯挚之士。而明代戏曲、小说更多展现的则是一个有情有欲、血肉丰盈的庄子,这在佚名的《蝴蝶梦》(杂剧)和冯梦龙的《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中表现的尤为明显,他们成功树立了庄子世俗男人的形象。故事中的庄子是特定时代性别、婚恋文化的产物,是一个为强烈的男权思想控制的人物。他无视女性的个体价值和人性欲求,否定女人改嫁,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他都要自私地在灵与肉上完全支配、占有女性。故事里,庄子远游归来后及假死前夫妻间的两段对话,对此体现得最为鲜明。
庄子于出游途中看到孀妇扇坟急嫁的一幕,逗引出他心中对感情的疑根,使之久久不能释怀,并在归家不久后与久未谋面的妻子发生口角,他反复用不温不火的语言对田氏旁敲侧击。面对庄子的怀疑与不安,田氏一再以贞心对之加以慰解,但这并未能唤起庄子对夫妻真情的信心,也未能温暖庄子因怀疑而冰冷的心。他甚至采取了以假死的方式来考验妻子的忠贞度。在庄子对妻子断然怀疑的背后,是以既存的强势男权文化为支撑的。然而在这场较量中,庄子是一个失败者,他败给了人性欲望,所以,他伤心欲绝,最终弃绝红尘去修仙炼道了,逃离了让他伤心不已又无法左右的现实。
潜含在庄子试妻故事背后的是对男女真情的思考。对此问题,故事以孀妇扇坟、田氏劈棺的情节给出了否定性的答案。孀妇扇坟引发庄子对真爱的思索:真爱是否存在?它是可把握的吗?它是否可以天长地久?虽然孀妇之举让庄子看到人性对欲望的屈服和真情的渺茫。但渺茫之中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希望,而田氏高举的利斧则彻底宣告了真情的无可希冀。面对此情此景,在庄子看似冷静的外表下是心的慢慢死亡。佚名的《蝴蝶梦》和冯梦龙的《庄子休鼓盆成大道》都细腻地描写了庄子面对真爱无存时的痛苦,而以后者尤为精细传神。在冯作中,当田氏为救其新欢而不思旦旦信誓劈棺取亲夫脑髓时,庄子苏醒过来,从棺木中缓缓走出,一路无语地抵达房中。当田氏妄图文过饰非时,庄子方才加以诘问,直到田氏无言可对。此时庄子“放开大量,满饮数觥”[2]19,最后“庄生饮得酒大醉”[2]19,提笔写下四句诗:“夫妻百夜有何恩?见了新人忘旧人。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坟干!”[2]19面对田氏的薄情寡义,庄子的表现异常平静,而因真情失落带来的内心痛苦则装满了那满满的酒杯,浓郁不化。《庄子》虽提出了无情理论,但极重真情,他的真情至真至纯,有着超凡脱俗的品质。庄子试妻的故事虽也着眼于真情,但其在对两性真情否定性的演绎中,展示了情在欲面前的退却。强大的欲望背景加之合乎百姓口味的戏剧化生活情节,突显出庄子试妻故事中真情的世俗化色彩,此点显然不同于《庄子》中真情的品质。
戏曲、小说创作中文人的介入,将原本为文人感兴趣的庄子话题,写进戏曲、小说中,使《庄子》接受具有了浓厚的文人色彩。
在世俗化潮流的冲刷下,明代文人被打磨出异于传统文人的气质。而他们对自身士人身份的始终认同,以及历史积袭而成的个性习惯,使其在融入世俗文化、市井社会的同时又游离而出,以不同姿态与“俗”保持着距离。在文学领域中,文人在大力倡导并亲身参与通俗文学创作的同时,又以文以载道的价值评判去规定通俗文学,要求作品“意存劝戒,不为风雅罪人”[3]1;又或者以有着强烈主体意识的自娱、自寓的文人意趣从事创作,凌濛初的“二拍”虽是应书坊主的请求而编写的,但同时也是“聊舒胸中磊块”,“以游戏为快意耳”[3]1的自我抒写。
明代涉《庄》戏曲、小说也呈现出此种特点。如谢国在其《蝴蝶梦·凡例》中谈及创作初衷时,言《蝴蝶梦》乃“第以遣闲,原非规利”[4]1的。文人“原非规利”[4]1的创作,使戏曲、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书肆的控制、利润的侵蚀和对世俗喜好的刻意迎合,从而使作品保持了文人独立的灵魂,增加了作品的思想深度和文化含量。也使文人在诗文等传统文体外,找到寄托情感、展现自我,甚至干预社会的新途径。文人创作习惯在戏曲、小说中得到延续的同时,也为庄子本来面目在戏曲、小说中的恢复打开了局面。
明代涉《庄》戏曲、小说借对神仙道化故事的敷衍,在故事核心层面艺术化再现了庄子外物、齐物等思想。如王应遴的《逍遥游》打破名利之执,凌濛初的《田舍翁时时经理……》看破富贵无常的人世常态,谢国的《蝴蝶梦》破除生死迷情,冯梦龙的《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弃绝情欲的缠缚,陈一球的《蝴蝶梦》则对名利、富贵、情欲等彻底参悟。通俗文学在对庄子思想精髓进行艺术化再现的同时,将庄子从文儒士子处带入黔首布衣家,扩大了庄子的接受面,强化了庄子对中国人的影响,使之透入中国人的精神之髓。
明代涉《庄》戏曲、小说除在思想主旨上依归庄子思想外,在细节处理上,文人对《庄子》传统认识的书写,亦可谓明代戏曲、小说《庄子》接受文人化的一种体现。谢国《蝴蝶梦》中庄子的自我介绍,涵纳了后代文人对《庄子》的认识,如自苏轼以来所形成的庄子之于儒家是阳挤而阴助之的观点。再如王应遴的《逍遥游》借小道童之口,对庄子的文学才华给予高度称赞,称之为“词匠文宗”[5]2。明代涉《庄》戏曲、小说中关于庄子的此类认识,在《庄子》接受史上可谓毫无新意可言,但都是文人感兴趣的话题。在戏曲、小说这种通俗文学中引入严正的文人话题,对此类文学而言是一种新鲜有益的尝试。但文人意识的过多介入会抹杀掉通俗文学鲜活的原生态生命力,最终导致创作的案头化结局,而戏曲、小说中形成的《庄子》接受的新特质也因无法得到充分发展而失落。
明代戏曲、小说中除了塑造出世俗化的庄子形象外,还塑造出了带着文人色彩的三教合一的庄子形象。三教合一式庄子在王应遴的《逍遥游》中塑造得最为成功。王应遴在其《逍遥游》的开篇便确立了“言虽反经,阴实卫正”[5]3的融合儒道的立场,而之后,在道童、梁栋与庄子的问答往来中,进一步突显出庄子三教合一式的特点。如道童关于伯夷、盗跖在均为名而死的情况下,两者孰轻孰重的困惑,庄子的解答颇有理学家的特色,其言:“你不晓得流芳百世,遗臭万年么?所以说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5]18在戏曲结末,作者借庄子之口明确点出三教合一的思想:“释道虽分二途,与儒门总归一理。但做心性工夫,三教岂分同异?”[5]20至此,作品彻底完成了对三教合一式庄子形象的塑造。在故事流程中渗入大篇幅人物独白和关于名、利、三教合一等内容的探讨,大大削减了情节的吸引性,淡化了杂剧的舞台效果。而同时明代戏曲、小说中《庄子》接受的文人化色彩,在作品故事性的弱化和义理的突显中得到进一步体现。
在作者有意识地结撰、提点下,《庄子》的本来面目得到突显、实化,作品也以此在文人圈子的阅读、欣赏中得到肯定性评价。如祁彪佳的《远山堂剧品·曲品》对王应遴《逍遥游》的评价为:“尺幅中解脱生死、超离名利,此先生觉世热肠,竟可夺南华之席。”[6]184祁氏的评价并未从戏曲艺术的角度作出评判,而是沿袭诗文品评的传统对作品的意义价值作出深度认可,“觉世”[6]184的评语,体现的是接受者和创作者在共同的社会责任意识和文人审美趣味的支配下所产生的共鸣。戏曲、小说中庄子本然面貌的呈现,虽妨碍了庄子进一步走入闾里坊市中,但增加了作品的内蕴深度,赢得文人们的青睐,也强化了戏曲、小说中《庄子》接受的文人化色彩。
世俗化与文人化是现存明代戏曲、小说中《庄子》接受的一体两面,两者共存于同一作品中。戏曲、小说作为通俗文学的文体特性和既已形成的创作套路、审美规范,以及明代文化的世俗化走势,决定了这种虚构文学对《庄子》进行世俗化改造的必然性,从而使戏曲、小说作品中的《庄子》接受呈现出世俗化的特点。虽然这种世俗性改造在一定程度上背离了庄子的本真面目,但世俗化庄子面目的出现,给严肃雅正的传统《庄子》接受带来了活泼气息,对《庄子》接受而言无疑是一种丰富和发展。中晚明时期,文人开始普遍介入到戏曲、小说创作中,对戏曲、小说艺术品位的提升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同时也将文人的意识、观念、审美趣味等传统内容带入其中,在一定程度上反拨了戏曲、小说创作中《庄子》接受的世俗化走向。对于通俗文学而言,文人的介入带给此种文体以新的变化。而对《庄子》接受而言,文人的介入一方面削弱了通俗文学中的《庄子》接受所萌生出的新因素,使《庄子》接受表现出向文人《庄子》接受传统回归的趋势;另一方面,戏曲、小说中《庄子》接受的文人化,又为文人表达对《庄子》的认识寻找到了新的媒介。
纵观整个《庄子》接受史,明代戏曲、小说中的《庄子》接受延续了元杂剧《庄子》接受的传统和繁盛局面,而到了清代,涉《庄》戏曲、小说在数量上有所减少,质量上未见突破①对元杂剧和清代小说中以《庄子》为题材的作品的研究,可参看方勇《庄子学史》(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四编第十二章和第六编第十章。,且所存相关作品多为戏曲。变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在此着重论析三点。首先,与时代文化思潮紧密相关。元代与明代(主要指中晚明)的文化氛围与《庄子》思想易于贴合。就明代而言,商品经济的繁荣活跃了人们的头脑,加之在中晚明思想界风行一时的阳明心学、狂禅思想等诸多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明人重情、个性、洒脱的文化气质被充分激发出来。重视个体生命且浪漫旖旎的《庄子》便于此找到了适宜的气候、土壤。活泼的世俗化《庄子》接受便也具备了发展的空间。而清代文化尚实致用,朴学功底深厚,这样的文化禀性必然会不自觉地斥浪漫虚构为不经,而看重学理性的扎实和义理的透读,故而清人更重对《庄子》思想的吸收与化用,而略于对典故、语词等表层形式的关注。所以元、明时期以庄子为题材的戏曲、小说作品重情节、重戏剧性的创作套路在清代便难以为继,其衰落也就不可避免了。其次,就题材选择而言。在戏曲方面,文人对戏曲创作的介入带给戏曲以案头化的倾向,而除时事剧外,戏曲多于历史或既有的文学传统中择选题材,就题材系统而言,戏曲题材的因袭性更重。故而富有传奇色彩的历史人物庄子多出现于戏曲中,即使在涉《庄》叙事作品衰落的清代,存留下来的相关作品也多为戏曲。再次,明代白话小说的文人独创性弱于清代。中国的白话小说经历了世代累积到文人独创的转变,此转变起于明代而完成于清代。世代累积型的小说在题材上多袭取既有内容,而文人独创型的作品则多于现实的世事人情中寻找适于创作的题材。故而涉《庄》作品在清代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
[1]郭庆藩.庄子集释[M]∥新编诸子集成.北京:中华书局,2004:614.
[2]冯梦龙.警世通言[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19.
[3]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
[4]谢国.蝴蝶梦[M]∥古本戏曲丛刊3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5]王应遴.逍遥游[M]∥盛明杂剧2集8卷.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57.
[6]祁彪佳,黄裳.远山堂明曲品剧品校录[M].上海: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