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文化生产和传播中的“去历史化”倾向及成因

2013-08-15 00:54黄丽娜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历史生产文化

黄丽娜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院,北京 10089)

现代中国历史发展中一个最突出的成就,就是教育在从前被排斥于教育之外的阶层中得到了普及。最明显的的结果是文化知识普及到广大的民众中去。文化成为个体是否有教养的一个绝对标准。什么是文化?马克思主义阐明,文化是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创造的一切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在狭义范围内,文化专指人类在历史发展中,意识形态领域中所创造的精神财富,包括宗教、信仰、风俗习惯、道德情操、学术思想、文学艺术、科学技术等各种制度。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理解或阐释文化的概念,有一点是肯定的,文化的产生、发展是和历史的发展并行的。文化决不能脱离历史而独自存在,历史因素在文化领域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直接决定着某种文化发展的历史连续性和继承性。

中国古老的文化传统,从来都是中华民族的荣耀,体现着古老中国独特的魅力和中华民族高超的智慧。本文以此为基点,探讨当代中国文化发展的现状及形成原因。

一、当代中国文化发展的现状

2010年4月13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发布文化蓝皮书《2009年中国文化产业发展报告》(以下简称《文化产业蓝皮书》),指出了目前中国文化生产和传播的现状:第一,新的增长周期已经到来,每年保持了15%以上的增长,成为国民经济中增长较快的一大亮点;第二,文化产业处于爆发性成长的前夜,文化产业将进入一个业态创新和商业模式创新的时期和资本博弈时代,中国在国际文化产业分工体系中的低端位置将会改变;第三,跨地域、跨行业融合成趋势,文化产业内部行业融合加快,出现了产业融合趋势。实力较强的文化企业通过跨行业战略重组及并购,逐渐演变成跨行业、跨媒体的综合性文化集团公司[1]。

从《文化白皮书》反映的内容来看,它至少告诉我们三件事:当代中国的文化生产和传播已发展成为商品生产;文化的生产已进入全球化的竞争阶段;文化的生产已被某种垄断势力操控。不过,这些辉煌数量成就至少也隐瞒了三件事:文化生产和传播的质量达到何种程度?哪些属于精神领域的内容得到了传播?文化传播的效果如何?

从这些未加说明的内容来分析中国文化生产和传播的现状,得出一个非常令人震惊的结论——中国文化生产和传播中的“去历史化”是当代中国文化生产的主要特征,同时也可以清楚地意识到这种特征所造成的严重后果。这里的“去历史化”指的是打着现代价值的旗号,肆意解构、歪曲、戏说中国历史,其恶果必然导致历史虚无主义和民族虚无主义。在当代中国,文化生产和传播的主要载体是由大众传媒制造的各种传播方式,而形形色色的传播方式,几乎采用了同一种态度即娱乐性方式对待读者、听众和观众。一些文化生产者不但借大众传媒歪曲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而且对中华民族的伟大民族精神,对源远流长的灿烂民族文化也一笔抹煞。正是这种娱乐式或取悦式方式,使中国文化生产和传播缺少了它应有的历史感和责任感,成为千篇一律的“去历史化”的文化复制,同时也使文化的传播成为对历史的否定。

打开电视,人们能看到什么?永无休止地对历史、文学、神话和传说的再生产和复制。各式各样的新版电视剧充斥着荧屏,新《聊斋》、新《西游记》、新《三国》、新《水浒传》、新《天仙配》、新《牛郎织女》,等等,轮番轰炸着人们既有的对历史的价值判断和道德判断。人们得到了什么?除了夸张、绚烂、血腥的暴力和色情镜头,以及不符合历史时代特征的服装造型外,得到的是对历史价值、文学价值、文学人物及历史英雄无情的批判和否定。一旦受到质疑和批评,自信的文化生产和传播者常常气急败坏地说,“我是按现代的价值观来重新阐释这些的,我要还历史的本来面目。”各类文化节目中的嘉宾和学者总在提醒观众或听众,“你们读到的知识是假的,我告诉你们的才是符合逻辑的。”于是人们知道,司马相如对卓文君的爱情充满了功利主义色彩,诸葛亮根本不是道德完美的典范,明成祖是有德明君而非篡位之君,等等。诸如此类的逻辑谎言轻描淡写地消解了人们曾经的历史悲剧感、历史责任感,对历史的信任感和对历史英雄的敬仰。人们还能看到什么?永不疲倦地对同一主题,同一人物的复制。有石光荣一,就有石光荣二、三,有李云龙一,就有李云龙二、三,有余则成一,就有余则成二、三。这样的文化复制,已给人们带来了难以忍受的视觉疲劳。

既然如此,去看电影吧!不过,看了《英雄》,反倒不知什么是英雄,欣赏了《梅兰芳》,却不知他为什么被称为京剧表演艺术家,因为演员说的比唱的多。看了《赵氏孤儿》,却发现中国古老的价值观念中的舍己为人牺牲精神,已变成反人类罪,并且应该被丢到历史的垃圾箱了。否则,会影响到中国人民追求精神解放的进程。打开报纸,能读到什么?连续好几个版面的广告,或是意识形态的宣传。剩下的文章教导你如何长寿,如何饮食,如何美容或减肥,甚至会教导你如何进行性行为。很难找到一篇介绍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如何宏大厚重的文章。人们就这样被置于一个无历史联系的文化境域中。打开电脑网络,各种骇人听闻的新闻,不断地冲击着你的头脑里残存的理性认识。千奇百怪的网络小说、游戏、音乐为人们编织了一个充满色情暴力的虚拟空间。网络文化增长了大众传媒的经济利益,却消解了人们心理上所剩无几的羞耻感和罪恶感。打开收音机,能听到什么?会知道哪里买到打折商品,品尝到可口美味,可以唱卡拉OK,可以洗桑拿。总之一句话,这些信息可以提醒人们如何消费商品,却拒绝告诉人们,如何从过去的历史经验中获得启迪,指导现在的生活。

二、当代中国文化生产“去历史化”的成因

对上述事实综合分析,可以清楚地看到,大众传媒提供给人们的就是娱乐文化,它创造了一个中国文化史上最独特的现象,即当代中国的文化和中国旧时的文化毫无关系,因为在巨量的文化商品中,根本无法探寻到中国过去的历史成就对当代中国发展的任何影响。从和外部世界的联系来看,这种娱乐文化毋庸置疑是西化了的文化,是中国在经济现代化进程中不得已的产物。它必须脱离历史,否则无法适应现代化。它也不能指向未来,因为未来是西方人最恐惧的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同样折磨着当代中国人脆弱的心理承受能力。因此,人们只能活在现在,一边尽情享受现代的无序文化,一边逃避对未来无尽的绝望和恐惧。

正是这种脱离了历史的文化环境,使被大众传媒操控的文化生产和传播,变成了异常豪华的、好莱坞式的电影制作。所谓的文化人在制作大片时,毫不吝惜在布景、服装、道具上投入大笔资金,以此来掩饰内容的苍白无力、道德的失落、思想上的非人文性和非理性。他并不在乎文化制品的社会功能,只关注所能带来的利益。于是,上座率、收视率的高低成为判断电影或电视成功的标准。排行榜成为评价歌曲创作优秀或低劣的尺度。发行量是评判一本书好与坏的试金石。当代中国人便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接受这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化洗礼,其后果是人们不知道中华文明被尊为世界四大古文明之一的理由是什么。

人们不禁要问,是什么造成文化生产和传播的华丽绚烂的外貌和苍白腐朽的内核?剥落那些层层的光环,可以清楚地看到,四种潜在的因素直接导致了目前文化生产和传播的极度“去历史化”倾向。①文化从精神生产领域转移到了物质生产领域,蜕变成了商品生产。②文化人的公开身份是学者、作家、导演、诗人,但在他显性的身份里却隐藏着另一重身份,它的本质是商人、投机商、资本家或文化官僚。③后工业社会的物质文明的高度发展,培植了当代中国文化人的浮士德精神和那客索斯式的自恋主义心理倾向[2]。④发源于西方社会的解构主义思维方式,被中国文化人不加批判地滥用,而解构主义的终极目的就是去历史化,去深度化,为人能成为神提供理论依据。

在当代中国,文化创造蜕变成商品生产,意味着追求商品生产的利益最大化。文化创造的物质表现形式或商品表现形式具体化为大堆大堆的磁带,成捆成捆的书籍,一摞摞的DVD.文化生产是机器生产的一部分,它和市场机制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获利多少为最终目的。因此,这种被利益最大化和机器操纵的文化生产传播,不会担心受众群体能从它那里得到什么历史的经验教训或道德净化。而道德恰恰就是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的规范准则。这样,不以文化传承为目的的文化生产传播巧妙地实现了文化传播的“去历史化”,并且在生产的过程中培植了一个新的有产者,掌控着文化生产传播的所有环节,生产传播什么,人们就得接受什么。他的公开身份是学者、作家、诗人或艺术家,凭借着昔日的成就,成为今日某一领域的专家或学者,这种显性的,受人尊敬的身份巧妙地掩饰了他作为商人追求利益的本质。为了使广大的受众群体接受他的理论学说,以便更好地贩卖他的商品,他必须努力使人相信,他的结论是在阅读了大量的历史文献、文学和艺术作品后得出来的。为了增加话语的真实性,他常常抽出一些历史文献的某段话,做一番似乎非常合理的逻辑分析后,否定了前人,否定了历史,同时也肯定了自己。而那些听众或观众在现代传媒的独特运行方式(插广告,插音乐等手段)指引下,很少注意到他分析的逻辑出发点并不客观,而是他的主观预设,根本无法判断真伪。以这样的方式,他消解了历史,成了精神生产领域中腰缠万贯的新贵,而且也摇身一变成为重构历史的英雄。像一切有产者一样,追求利益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同时,在他隐秘的内心世界,还有一个更高的追求——实现“我即为神”的梦想。正如第一个现代人浮士德所说,人们要得到神圣的知识来证明人的身上有上帝的形象[3]。中国人的自我意识在1978年以后有了飞跃的发展,追求自我价值成为当代中国社会普遍接受的社会价值观。当代中国文化人最深刻的本质,被现代思维所左右的灵魂深处的奥秘,就是那种超越自身、无限发展的精神。在这个西化了的时代精神背后,隐藏着文化商人的狂妄自大、极度的自我表现欲望和那客索斯式的自恋主义心理。即美国学者克利斯朵夫拉斯奇指出的把个人主义的逻辑引入了皆敌的混战,把对幸福的追求引入了只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恋主义死胡同[2]。这样的“唯我论”心态不断激励中国当代文化生产者创制色情或暴力的文化,却又可以以自我表现来逃避对历史的责任。他在文化生产传播中的宗旨就是批判和再批判,而很少认同什么。打着反对封建社会产物的幌子,他否定古代中国精神领域的成就,或肆意歪曲几千年来将中华民族维系在一起的儒家学说、道家思想和佛学理论,以使自己成为重构历史的英雄,万人敬仰的偶像。弄清楚他隐秘的内心动机后,进一步探寻滋生这种心理动机的缘由。毫无疑问,诞生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反主流文化运动中的解构主义,实在是应为目前全球化进程中文化的自我否定负有一定责任。对索绪尔语言学理论的研究,是解构主义的出发点,否认语言的指义性功能,语言的本质被彻底否定。一切由文字构建的历史皆具有不确定性,这样,在历史发展中从未居于中心地位的历史观念、道德观念逐渐被肯定,从边缘走向中心,从前居于中心的却被边缘化。有关历史的所有观念全部被解构,只有人现在的感受才是正确的,符合社会发展需要的[4]。当代中国的文化人绝不站在秩序和传统一边,中国文化的继承性就这样被人为地打断了。

上述四个方面的现实共同作用,造成了当代中国文化生产传播的“去历史化”——这一令人堪忧的现象。从历史发展来看,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重历史责任的民族。历史对它来说是一面镜子,以史为鉴是宝贵的精神财富,鉴照过去,有助于理解现在,并有效地指引人们走向未来。然而泛滥的商品生产机制,中国文化人身上早已消失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将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引进了极度虚无的文化维谷里。弗洛伊德晚年在《摩西与一神教》中提出了一个看似耸人听闻,实则无比深刻的观点:犹太人恰恰是在把他们的领袖摩西杀死了以后,出于一种“弑父”的罪恶感,完全肯定了曾经被他们否定和抛弃掉的信仰[5]。对于中国大众传媒的精英来说,近30年来对中国文化生产的的“去历史化”,似乎就是这样一个“弑父”过程。但是,对于大多数民众来说,父亲的灵魂并没有死亡,他仍然活在他们的记忆深处,等待有一天被重新召唤到光明之中。

[1]张晓明,胡惠林,章建刚.2009年中国文化产业发展报告[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1-2.

[2]克利斯朵夫拉斯奇.自恋主义文化[M].陈红雯,吕明,译.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88.

[3]丹尼尔·贝尔(Bell.D).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M].严蓓雯,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44.

[4]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155.

[5]弗洛伊德.摩西与一神教[M].李展开,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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