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苗苗
(南京理工大学紫金学院 人文系,南京 210046)
福克纳作为20 世纪美国重要的作家,以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为背景,创造出众多寓意深刻的人物形象,体现出美国南方特有的风土人情与悲怆的历史情怀。《押沙龙,押沙龙!》作为福克纳最伟大的作品之一,以其叙述手法广为批评家关注,复调、立体主义等独特的多重叙事方式,使得主角萨德本的形象愈显复杂,越发难以把握其人物特征。不同的叙述者连同他们身处的社会环境、历史条件,构筑了无法撼动的“他者”,使得萨德本的“自我”永远游离在他处,这种后现代主义特征极强烈的“去中心”化,显示出这位现代主义文学巨匠作品中所隐含的后现代主义色彩。在拉康精神镜像阶段理论下,萨德本不确定的自我即为“镜像”,在社会历史背景、多重叙述者构建的“他者”折射下,反映出虚无的“自我”,在萨德本寻求理想实现的过程中,被阶级观、种族观、人性弱点所分裂,自我永远缺失,只留下文本中不同叙述者的话语所编织的破碎画面,为这部作品涂上后现代色彩极为浓重的离散画笔。
萨德本的悲剧显现出一代枭雄陨落的悲壮惨烈,归因于他毕生执迷于建立符合当时上层社会地位的庄园“萨德本百里地”,在不断误认与他者凌虐之下,沦为时代的牺牲品,终其一生迷失在“南方霸主”的镜像之中。依照拉康镜像阶段理论,人类的心理发展分为三个阶段:想象域、象征域和真实域。人认识自我起始于从镜中识别自己的形象,最初的“自我辨认”亦是“自我疏离”,原始自我在“自我”与“镜像”的矛盾中分裂,从镜像阶段开始,主体不断接受谬误的形象并与真实自我愈发远离,拉康把自我与镜像中的想象之间的关系称作“想象域”。一开始,萨德本并没有察觉社会阶层的差异,直至他被差遣给大宅子的主人送信,被黑人门卫禁止从前门进入的瞬间,第一次意识到镜中渺小的“自己”,这镜像是周遭的他者——黑人奴才、大宅主人映射在萨德本“想象域”中的自我,让他明白特权阶级和穷苦人之间巨大的鸿沟。在拉康看来,主体是不存在的,被罩上他者的形象,否认自我是能自行感知的心理构架。萨德本从遭受社会阶层差异这个他者侵袭凌辱之后,企图成为南方庄园霸主只不过是割裂了真实的自我,存在于想象域中的“镜像”而已。
想象域中的“镜像”只是主体单一的臆想,当主体使用各种语言指称彼此,便进入了拉康认定的“象征域”,自我遭到进一步分裂。萨德本得到土地、庄园之后,千方百计谋求一位符合上层社会地位的夫人,他选中埃伦,“因为他需要的仅仅是在结婚证书上(或是在任何别的体面专利书)上有埃伦和我们父亲的姓名,让别人可以看到可以读到……他必须使用体面做挡箭牌。”[1]可是姓氏这种身份的象征随着时代变迁已失去过去的意义,萨德本越是依赖象征域的语言符号巩固自己的梦想,就越是深陷自我分裂的泥沼中。
依照拉康精神分析,主体周遭的他者为个人建立了一种存在的模式与榜样,并将此成为个人的理想,拉康称之为“理想认同”(an identification with Ideal),萨德本内心深处的野心是由无尽的凌辱铸就而成,这种理想认同诞生于周遭他者的侵袭,却永远只能带给主体“自我否定”,因为在镜像阶段中,异化认同所建构的“自我”是以牺牲内在世界为代价。由于自我的“误认meconnaissance”和谬误的“理想认同”,萨德本在实现目标的道路上付出巨大的代价,自己的性命也最终葬送在寻求子嗣的节点上,究其原因,肖明翰这么认为,由于萨德本的蓝图是南方早期开拓者的,也是整个旧南方的蓝图,是建立在践踏人性的基础上的。他把自己的一生绘制在了社会历史的图纸上,“自我”受着社会历史这个大他者的掌控,萨德本的自我是想象——象征的产物,因此追究其真实自我早已无可能。在拉康镜像阶段理论中,“真实域”是主体与原始自我相联系的部分,独立存在,又与兴趣、爱好、欲望等相照应,是永远无法抵达之缺席的在场。萨德本的自我永远无法明确,有着更普遍的含义,人在自我定位时遭受诸如“语言”“社会”“价值观”等他者的凌虐,自我处于缺席的状态。
在他者影响之下镜像中的“自我”让萨德本迷失在想象域中,进而在语言他者的催化下,企图借用姓氏来巩固象征域中自己的萨德本百里地王国,却是永远无法触及真实域里的目标。萨德本初次踏入约克纳帕塔法这座县城,没人知道过他姓甚名谁,卑微的出身和社会地位可见一斑,“他来到这里,骑着一匹马,带来两把手枪以及一个姓氏,这姓氏以前谁也没听说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真姓氏……他要找些好名声的人给他当担保,来抵挡别的人……”[2]他两手空空来到这里,然而他的欲望不只是物质,更是社会地位的提升,一洗当年那个黑人门卫对他的羞辱,这种敬仰不仅仅来源于财力,最重要的是来自以“姓氏”为象征的地位。这也显露出福克纳利用“押沙龙”典故的用意所在,他要创造的是一个父皇,而不是普通的旧南方父亲,如押沙龙一样,儿子必须传承父亲的姓氏。“孩子的姓名由他(萨德本)亲自选定,正如那全班人马名字都是他起的一样,那整个龙齿军团。”[3]萨德本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对待血统不正的子女,对于没有纯正白人血统的查尔斯邦,剥夺任何姓氏,因为他追寻的也就是名义上的血脉纯正的“帝国”,而非人性关怀之中的温馨家庭。由此可见,萨德本建立帝国一个很重要的标志就是“姓氏”,这就是拉康象征域中的符号,因此他所急切追寻的萨德本百里地只是他者欲念的映射。
萨德本利用姓氏去标明帝国的承继者与混血子嗣的区别恰好暗示了萨德本父子关系的不确定性。根据拉康镜像阶段理论,试图建立有子嗣继承的帝国是萨德本想象域中的镜像,萨德本子女的命名是象征域中的象征符号,他的镜像通过语言在象征域中成型。拉康思想的独特之处在于利用索绪尔的所指、能指,并以公式标明两者之间复杂关系:S/s,他认为“能指”不能传递稳定的含义,它所包含的意思处于不断的移动波动中,即“能指链”,主体被“能指”指称时,又赋予了该“能指”的含义,原本意义发生改变,渐渐远离主体本身的意义中心,一个能指的存在意味着另一个能指的缺失,所以“能指”是缺失的象征。因此,从“能指”角度来看,萨德本对儿子的命名,实际通过姓名“能指”把萨德本原来的意图指向不确定的能指链中,父子关系并未藉由名字得到确定。之后邦不惜以生命为代价逼迫亨利接受自己和同父异母的妹妹朱迪丝的婚事,深深印刻在萨德本内心深处的血统观念、种族歧视远已超过父子手足的血脉情,使得兄弟相残惨剧发生,正如邦最后与亨利交谈时道破了他们之间的症结所在;“你不能容忍的是异族通婚,而不是乱伦。”[4]他不顾一切试图建立的萨德本百里地,却是以子嗣俱殒为代价,长久以来刻画在脑海中帝皇的镜像遭到残酷现实的撕裂,显现出社会历史价值观、种族观在萨德本心中的烙印是理想的缺失,真实域中永远无法到达的彼端。
在美国南方世俗观点下,家族背景、血缘关系是一个家庭荣誉至关重要的一部分,理查德·金在《南方的复苏》中指出“个人身份及家庭出身、自我价值和社会地位是由家庭关系决定的,因为南方是由象征家庭的血脉关联组成的有机整体,家庭的命运与每一个人休戚相关”。(转引自李杨2006)因此,萨德本立志成为城镇上有地位的人物,迎娶一位符合社会上层地位要求的夫人,这些欲望都是在传统南方观点这个他者影响之下造就的。张一兵教授认为:“拉康的欲望不再是现实中真实的需要,而是在语言的象征域中,伪主体对本体论意义上的缺失之物永不可能的欲求。为此,拉康提出需要——要求——欲望的三元逻辑。”“需要”来源于人们的生理需求,一旦满足则消失,当萨德本年幼时,他对生活上的需要很容易就得到满足,因为他生活在一个民风单纯,各自社会地位平等的环境中,他所需要的也就是日常温饱。相对于拉康的“需要”,“要求”紧密联系着具体含义的“需要”与抽象概念的“欲望”,从“需要”发展到“要求”伴随着语言这个大写他者的入侵,从而销毁了真实的需要对象。对于萨德本而言,进入约克纳帕塔法县之后,他的具体“需要”是房屋家庭,但这远不止是满足生存的“需要”,他所“要求”的实际是社会名望,为此他陷入语言的能指链中,精心计算着妻子的出身,规划子嗣的姓氏等,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他者的“欲望”,在拉康看来,欲望从根本上来说是他者的欲望,恰恰没有真实的需要。萨德本近似疯狂地打造自己的庄园,为了子嗣血统的纯正,残忍抛弃了第一任妻子尤拉莉亚·邦;为了获得儿子继承家业,他视女人们如机器,拿生子作为与罗沙结婚的条件;最终,在米利·琼斯生下令他失望的女儿,正准备再度舍弃这个备选妻子之时,死在了沃许·琼斯手下。萨德本已深深被“欲望”背后的他者——南方旧传统、社会的固有价值观所束缚,在追寻自己目标的路途中,早已迷失自己,被他者掌控之下的“欲望”终结了自己。
根据拉康精神分析,萨德本自我处于一种不确定的状态,在于他的性格、追求、思想都遭受周遭社会价值观、历史环境等他者的侵凌,他的自我受到他者分裂,在象征域中语言的流动之下,永无确定。赋予人物这样一种不确定性,去中心化的特征,为小说增添了浓重的后现代创作色彩,后现代是当人们在固有世界观发生改变,旧有价值观遭受覆灭时,开始关注由此导致的不稳定性、无秩序性,新的认识世界的方式开始进入人们视野之中,那就是反对固定逻辑、形式、规范去阐释统治世界,提倡革命和原创,承认并包容差异性。萨德本这个人物展现出在历史阶段交替之时,历史前进的车轮与身处其中的人们发生激烈的碰撞,显露出的人生百态已不再是个人的行为,而是宏观整体的趋势,人物的命运兴衰已超越个人主观的掌控,带有时代洪流的色彩,人物个性的不确定亦暗示着社会与个人、历史与人性在社会变革之时的冲击。因此,福克纳作为现代主义的文学大师,在这部作品中所流露的后现代特征,不仅仅是创作艺术手法的高超,更能留给人们无限反思回味的空间。
[1][2][3][4]威廉·福克纳.押沙龙,押沙龙![M].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
[5]张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印象[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6]肖明翰.威廉·福克纳——骚动的灵魂[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
[7]李杨.美国南方文学后现代时期的嬗变[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