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榕滨
《沉默之岛》是被誉为“台湾当代女性作家中最令人惊羡的奇才”苏伟贞[1]于1994年创作完成的中篇小说。此作问世后便引起了学界的激烈争论,然而不论对其评价如何褒贬不一,它终是“第一届‘时报文学百万小说奖’评审团推荐奖”的获奖作品。不过,阅读此作确实不易,姚一苇曾言 “这篇小说读起来非常辛苦”。而李乔也曾说“这篇小说用掉我阅读所有作品的一半时间,为了看懂它,我还制作了人物关系表。”此作之所以不易阅读,其特殊的写作技巧自不待言,作品的丰富内涵亦是极为重要的因素。正如施青所言 “就阅读上所提供的挑战性而言,这篇作品可说是所有入围作品中难度最高,也是最丰富的一部。”[2]仅就岛屿的意象学界便有颇多的解读。而作品中还关涉到东西方文化差异、不同民族特性、环境污染、同性恋现象、苏联巨变、香港大限以及蛋民的生活方式、印度人的婚姻制度、现代都市中人际伦理的异化、现代人的空虚与焦虑,甚至生育,死亡等。而苏伟贞作为眷村第二代对于中国大陆的矛盾心态、眷村人的过客心理在作品中也不无流露。至今学界已从多角度对此作进行了解读。本文则试图从作品中所呈现出的男欢女爱的通俗场面,乌托邦之境的构建以及人物行走不定的经历与形而上的精神层面的追求,始终无法挣脱的社会现实,终将回归的宿命所形成的肉体与精神、虚境与现实、行走与回归三个层面来阐释《沉默之岛》中的矛盾性。
蔡源煌曾对《沉默之岛》的创作旨意表示过质疑:“难道这部小说的用意只是要凸显两组人物的性生活冒险吗?”[2]诚然,在笔者看来,答案是否定的。然而,作品中男欢女爱的通俗场面,大胆直白的用词却不时刺激着读者的视觉。不但单身男女,如晨勉甲、祖(丹尼)、多友可以自由的爱;就是已婚男女,如晨勉乙、冯峰、晨安甲等似乎也可以随心所欲。不但青年男女充满爱欲,就是已身为人母为人父者亦是如此,如晨勉甲的父母,其父亲“完全是个原人,只有原始的本能与意志”。而母亲虽身陷囹圄“浑身仍沉默而坚定地释放出一股对爱的神秘信仰气息”,而祖的母亲在笔者看来甚至是整个文本中将情欲体现的最为淋漓者,她甚至控制着自已的儿子,更多的是将他们视为男人而非儿子,更有露骨大胆的言说:“我到现在最想做的事是跟男人上床!……但是我还有儿子,他们有这个能力!”[2]此外,作品中充满爱欲的也不单是华人,外国人如祖(丹尼)、多友、辛等莫不如此。总之,作品中的情欲的书写是远远超过亲情、友情的份量;在母子、父子、母女等关系的被淡化与两性间的情爱被强化的比照下,作品中给人强烈记忆的即只剩下饮食男女这两项。且在他们之间上演的多是原始的激情,自然生理本能的欲求,而作品中确也多处将陷于情欲间的人物比拟为兽,如犬如鹰,“丹尼就像一块肉,等他腐败,辛随时跳出来叼走”,“丹尼的身体似野兽的眼在森林里发光”,“她(晨勉甲)像一只狗对着月影狂吠”。[2]在此层面,此作被判定为“一部情欲书写集大成之作”、“情色小说”[3]亦是合理的。
然而细读此作,笔者发现男女欢爱其实只是一种行为,“一种生命实验的形式”,[4]即作品中“不关只是身体而已还有生活、思想、情感,等更广阔的内容”,正如晨勉甲所意识到的“渴求作爱以抚平的心理由那么深处窜出,她发现了自已爱欲的原生地”。只是作品间这种关于灵与肉的冲突并非古典写法的激烈的冲突而已。即人物间不单有欲也有着相互依靠,同盟间的温情:“她重视的是丹尼在她身边,共同面对一件事”。甚至在笔者看来作品中的人物在某种层面上多还呈现出救赎者的姿态,如对于辛,晨勉甲是改变其生存状态的可能;对于都兰,晨勉甲更是其生命的出路,是他获得呼吸的所在;而至于祖(丹尼),作家则赋予了他们共同的喻体“神”与“灯塔”“光”,以暗示他们对晨勉甲、乙的救赎意义。
《沉默之岛》中的人物与作家笔下的多数角色一样,是与人际颇为隔阂的,即便是家庭成员间的关系亦非亲密甚至是疏离而隔膜的;即便是陷于情爱中的恋人,也是无法真正走进对方的内心。“不论A晨勉与A丹尼或B晨勉与B丹尼(祖)这两组感情是极为相似的。晨勉和丹尼,感情似乎永远处在失焦的状态,从没有对准过”。[5]而人物更常常是游离于琐碎的生活状态之外,进入自已的内行境域,如丹尼甲,每当进入“这般局限的环境中,他整个人就回复沉静、温和的气质”。人物甚至还可以存活于自已臆设的戏剧空间,如祖的母亲,她是“天生的莎剧演员”。以上种种情状一方面自然体现了现代都市社会中人们的生存困境,一方面却也正给予了人物以超越俗世的自由,即某种程度上是有着乌托邦的性质。然而,再怎么切除背景,再怎么希翼脱俗,人毕竟还是世间之人,即不可能真正遗世独立。正如晨勉甲突然明白“[自已]为了追求情感 ,创造多么虚假的存在”。况且这种脱俗的自由在某种层面上,还需有必要的物质作支撑,正如大富翁都兰,也正是因着富有才能够在爱情上不理会现实,行径如儿童,缺乏世故。况且,即便戏剧,它的发生母体亦是人类的物质实践活动。[6]为此,“解构外在社会条件所密织的牢网,会是难尽全功甚或是徒劳的努力”。而文中同性恋者辛、晨安甲即因无法获得现实社会的认可,而承受了极大的社会压力,在这样的重压下辛存活于无法自已的悲剧之中,而晨安乙及祖的母亲,则终因无法面对现实,当戏终演不下去了,也就只能选择死以获解脱。
正如作品中的人物虽有着脱俗的努力却终无法突破现实社会的牢笼,一如娜拉虽有着出走的勇气却终也会是迷惘而不知归处。[7]尽管苏伟贞自言“作为一个作家作品,我想,我是一个开始就在这种关闭的状态中,别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的空间里”。而其作品中是“没有生活的痕迹,只有自认为的生命的注视”。[5]诚然,如上所述,在《沉默之岛》中依然可明显看到作家在其多数作品中淡化现实,营造非现实感的努力的痕迹。即便是拥有正常家庭的晨勉乙,关于她的出身背景的交代也是那般的轻淡;而其笔下的人物则多会获得暂时的乌托邦之境;此外,其作品中的人物如钟、印度人伊文都兰及冯峰等人之于A、B晨勉的遥远清淡的感情,即需要的时候便无条件的奉献出来,更是有点虚幻,是小说中较为不真实的一种感情。[5]且纵观文本,作家确实也“没有故意的国族政治意识”。[4]然而,事实上正如作品中的人物无法脱离纷繁的人世纠葛,作家自然亦是无法真正构筑出与现实无涉的作品。何况“文学无非是现实经验的织染”。作品中这种男女间自由以至混乱状态的情欲,毫无法律制约的婚姻,在某个层面上其实也正是八十年代台湾旧有体制瓦解与价值体系崩溃下形成的解构潮流的反映。[9]而作品中关涉到的东西方文化差异、不同民族特性、环境污染、同性恋现象、苏联巨变、香港大限,以及蛋民的生活方式、印度人的婚姻制度、现代都市中人际伦理的异化,现代人的空虚与焦虑,甚至生育、死亡等则更是对现实的直接书写。
作品中的两个晨勉都在行走着,经历着,尤其晨勉甲,她们共经过数十个国家,甚至其行走之远几乎绕过地球。除了两个晨勉以外,作品中其他主要的人物亦都游走着,都有着离家甚至离国的经历,如祖(丹尼)、祖的母亲,多友,晨安等。为此,在笔者看来或者判定此作为“旅行文学”亦不为过。而人物的爱,或者说爱的经验也是如此丰富变化不定,如晨勉甲,她虽对祖有情,但却仍投怀于罗衣、多友、辛等人。而这种抽象的爱的游历与具体空间地域的游历,在某个层面上又是契合的。旅行的动机不外是克服空间的距离及逃避工作以形成新的乐趣与经历。然而在旅行中,却又往往会进一步使人物对自已的文化产生恋旧感。[10]因此,尽管出走,尽管在爱间游历,然而终却是要回归的。正如作家给两位晨勉都安排了合乎传统伦理的结局,晨勉甲与同性恋者辛结婚,回归了传统的婚姻生活;而晨勉乙最后则打掉孩子回归家庭。[2]其实这样的结局不仅是文题“沉默的岛屿”早有暗示,作品中不时谈及的东方神秘的命运轮回观以及两个晨勉指间所戴的蛇戒亦均在示人 “任何一个封闭的系统,都可能是一只吞噬自已尾巴的蛇”。[9]在笔者看来,人物这样的游离与回归,其实不仅包含着“眷村”的“离乡性”[11]甚或还蕴含了台湾文学中繁衍不息的重要母题,即台湾社会普遍的漂泊心态和怀乡情绪。正如作品中晨勉甲对香港大限后前景的乐观展望:“(尽管)香港的菁英走得差不多了,短短半年,海浪卷走了大的贝壳,她相信大贝壳还会回到沙滩,那些人会再回来”。台湾的回归安定亦是必然的。只是犹似两个晨勉虽然都得以回归,但却仍给人无尽的悲剧感甚至不安定感;所谓“有多沉默就有多喧嚣”。为此,尽管作家自身或正如“等待潮汛的鱼,准备溯源”,[2]却因为已无眷无村,甚或未能形成的明确的国家认同,而致使文本中仍存在着一种失根的焦虑。
[1]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9
[2]苏伟贞.沉默之岛[M].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2005.3
[3]薛红云.根着何处—论苏伟贞《沉默之岛》中的认同焦虑[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6,(1):32
[4]陈思和.多重叠影下的深度象征——试析苏伟贞小说创作中的三个文本[J].东吴学术,2010
[5]王德威.封闭的岛屿[M].洪范·联经·时报出版公司,2002.6
[6]王廷信.寻访戏剧之源——中国戏剧发生研究[M].山西教育出版社,2011.12
[7]刘家鸣.鲁迅:娜拉走后怎样[M].河南文艺出版社,1996.12
[8]李瑞腾.台湾文学风貌[M].三民书局,中华民国八十年五月(第1版)
[9]陈俊荣,林耀德.世纪末的偏航[M].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0.12
[10]廖炳惠.关键词 2000[M].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8
[11]刘俊著.从《有缘千里》到《离开同方》——论苏伟贞的眷村小说[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