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孔发
(滁州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滁州 239000)
在人与宇宙的关系上,东方哲学讲天人合一,古今圣贤从不同角度对这一理念进行阐释。孟子认为性天同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易传》提出天人合德,“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文言传》)老子认为万物一体,故应“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董仲舒宣扬天人相类,“天地之符,阴阳之副,常设于身,身犹天地。”(《春秋繁露·人副天数》)张载提出天道与人性统一,“天人一物,辄生取舍,可谓知天乎?”“儒者则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学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遗人。”(《正蒙·乾称》)钱穆说:“中国人是把天与人和合起来看。中国人认为天命就表露在人生上。离开人生也就无从讲天命。离开天命,也就无从讲人生。所以中国古人认为人生与天命最高贵最伟大处,便在能把他们两者和合为一。”(《中国文化对未来可有的贡献》)季羡林说:“我认为天就是大自然,人就是我们人类。天人关系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我理解的天人合一是讲人与大自然合一。”(《“天人合一”新解》)印度的古老哲学《奥义书》也主张天人合一,或 “梵我一如”。这里的天或梵(Brahman)即宇宙的原理;我(atman)即自我的本质、我的实体。我与梵,自我的本体与宇宙的原理是相同之物。朝鲜的权近用“天人心性合一之图”来解释哲学思想,他说:“故万物各具一理,万理同出一源,一草一木各一太极,而天下无性外之物,故中庸言,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物之性,而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呜呼,至哉。”(引自季羡林《关于“天人合一”思想的再思考》)少数持不同观点的有荀子,主张天人之分,“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荀子·天论》)刘禹锡提出“天人交胜”说,“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故余曰:天与人交相胜尔。”(《刘梦得集·天论上》)除少数学者外,中国及东方文化的主流持“天人合一”、“人合于天”论,即如“天人交胜”论者,也肯定人为天地所生。
追根溯源,人类从自然的出走,发端于西方。西方文明源于古希腊,公元前六世纪至公元前四世纪是希腊哲学的黄金时代。从天人关系的角度看,希腊哲学可以概括为“天人相分”。原因在于希腊最初的哲学家都是自然哲学者,把人与自然分开。在探讨宇宙根源时,重视自然的客观理解。泰勒斯便认为“水是世界万物的最基本元素”,阿那克西米尼视一切事物由空气凝聚与发散而成,毕达哥拉斯归万象于抽象的数,德谟克利特则以为万物由不可分的原子构成,恩培多克勒主张万物不外地水风火四元素的聚合离散。世界万物起源与变化的“始基”亦即天,是外在自然或外在的“最高本体”。苏格拉底之后,始基问题转化为本体问题,本体论与伦理学合流。可是西方始终没有走向天人合一。在柏拉图那里,本体是在人之外的理念,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有一个“不能被推动的推动者”本体就是神。希腊人开辟的“天人相分”的哲学传统对科学和基督教的产生发生了重要影响。他们重视通过理性或经验对外在自然或本体的研究,与科学精神相一致;他们强调作为万物之源从而也是人的幸福之源的善和神,与基督教精神相吻合。
在天人关系方面,东方与西方认识截然不同。东方文化视人类为大自然的一部分,人要与自然合一;西方文化视大自然为敌人,要征服自然。东西方哲学传统有着明显的分道。故东方哲学命题讲综合、人性、感性、伦理、内求、知足、克己,西方哲学命题讲分析、神性、理性、哲学、外求、功利、自由。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把人类历史分为四个时期。“史前时期”大约是公元前5000年以前的时期,人类发明了语言、火和工具,实现了从动物到人的转变。“古代文明时期”从公元前5000年至公元前3000年,包括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印度河和中国黄河流域产生的文明,人类发明了文字,社会组织得到了加强,民族意识得以形成。“轴心期”从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希腊、中国、印度同时实现了一次历史性突破,呈轴心式发展的态势。在北纬25度至35度之间,影响世界历史进程的先知、导师和圣人相继出现,“奠定了人类精神存在的基础,以及所谓的真正的人类历史”。“科学技术时代”大约在公元1500年左右,从中世纪结束以后开始。此前的欧洲与亚洲颇为相似,但此后的欧洲成了世界的中心,与亚洲拉开了距离,世界由此分化。
欧洲工业革命成功的原因,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说:“在思考的缜密和理性的思辨方面,显然我们要略胜一筹,因为不论是逻辑学、形而上学还是对非物质事物的认识,即在那些有充足理由视之为我们自己的科学方面,我们通过知性从质料中抽象出来的思维形式,即数学方面,显然比他们(指中国)出色得多。”[1]
1、殖民扩张
以英国为例,它最早完成工业革命。19世纪中叶,它已用机器生产机器,进入经济蓬勃发展和殖民扩张时期。它力图把一切其他国家都变为供应原料和农产品的经济附庸,以巩固它在世界上最大工业中心的地位。依靠其船坚炮利,英国先后对中国发动二次鸦片战争,参加克里米亚战争,镇压印度民族大起义,同时在伊朗、缅甸、南非、埃及、埃塞俄比亚、新西兰、澳大利亚扩大侵略活动。到1876年,其殖民地面积已达二千二百五十万平方公里,人口达二亿五千多万。其他西方国家也纷纷通过工业化使国力强大,强大则可以拥有主宰和掠夺世界的地位;并从中尝到了甜头,形成自己的历史经验。西方世界至今仍秉持这一历史成功经验。随着殖民地对宗主国的斗争、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独立国家也纷纷效法学习英国及欧洲工业革命的强国之路,西方国家则把工业革命的浪潮及经验推广到世界,从而也把工业革命对自然的破坏,资本主义的功利主义、自由主义对人性的负面影响传染到世界。
2、当代西方思潮的世界性干预
“新自由主义是在继承资产阶级古典自由主义经济理论的基础上,以反对和抵制凯恩斯主义为主要特征,适应国家垄断资本主义向国际垄断资本主义转变要求的理论思潮、思想体系和政策主张。”[2]西方新自由主义萌芽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于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随着“华盛顿共识”的形成与推行,新自由主义成为风靡西方世界的重要思潮,成为西方发达国家干预世界经济活动和政治秩序的重要手段。新自由主义理论和政策在发展中国家的强制推行,产生了经济增长迟缓、贫富分化加剧、社会矛盾激化等消极后果。
在意识形态领域,福山《历史的终结》一书认为,在20世纪的最后25年中,自由民主已遍及于全球的不同地区和文化,成为唯一一贯的政治憧憬对象。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认为,冷战后,文明的冲突将取代意识形态的和其他形式的冲突,成为未来左右全球政治的最主要冲突。西方学者所谓意识形态的终结和民族主义、文明冲突理论的输出,引发世界范围的文化、宗教、民族之间的冲突。
1、对人性的负面影响
郑敏先生《诗歌与科学:世纪末重读雪莱〈诗辨〉的震动与困惑》一文说:“在他(雪莱)的感受里十九世纪上半期的英国文化和人民的心态可谓病入膏肓。人们醉心于利用新兴的科学占领财富,一味放纵钻营的才能,而忽视心灵的培养。人们以机械的生产压制真正的创造性,而只有创造性才是真正的知识的源,在《诗辨》中雪莱指控工业革命将人们引上贪财、自私、愚昧的道路。”
2、人的物化
老子提出“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道德经·第八十章》)的治国理念,体现出在更高阶段上人类对原始公社复归的理想。儒家针对中国家族社会结构,提出亲亲伦理。中国小农经济的内在自足圆成性,使人的视线转向自身生命,探索人之心性,通过人性自我修养,调护安顿自身,创造出以仁为核心的道德价值体系,维系社会发展。
西方社会文化分为宗教本位、官本位、金钱本位、文化本位四个阶段。工业革命后资本主义社会以金钱为本位,使得西方文化具有功利主义、自由主义特征。以财富增长标志人的发展,以致富目标替代发展目标,以追逐财富为生存目的。生命可以作价,用金钱赔偿。人从自身主体趋向物质主体,变成物质的奴隶,最终变异为奇怪的物质动物,人类文明发生了本质的变异。
程颐说:“天下之害,无不由末之胜也。峻宇雕墙,本于宫室;酒池肉林,本于饮食;淫酷残忍,本于刑罚;穷兵黩武,本于征讨。凡人欲之过者,皆本于奉养;其流之远,则为害矣。先王制其本者,天理也;后人流于末者,人欲也。损之义,损人欲以复天理而已矣。”(《程氏易传·损卦》)资本主义社会以来,人的物质欲望无限释放膨胀,人类社会道德滑坡垮塌。通过资本主义意识的发酵,人类逐步用人欲之末战胜天理之本。
人的工作生活机械化、自动化趋势,人类文明中功利主义理念下的知识、科学、竞争等主要价值观的巨大压力,生存环境的萎缩封闭,人类失去早期自在自然自由的生活,没有了“细雨骑驴入剑门”的从容,没有了“相与缘江拾明月”的闲适,没有了“林间扫石安棋局”的优雅,没有了“静扫空房惟独坐”的宁静,诗意从人类精神家园消隐丧失,随即失去幸福快乐感受。人类文明的早期,人类较多地承受自然界的压力,于是有敬畏与宗教。当代人类的压力,较多地来自人类自身,甚至来自人类创造的文明模式。人们转而从经济、健康、家庭、职业、社会状况和环境条件因素的指标,来衡量人的幸福感。殊不知,人的精神心灵是无法被因素分解指标化的。英国生物学家哈尔登说:“它们所处理的是用物理的概念来解释生命及有意识行为的不可能,而最后必然要有一种对我们宇宙的灵性解释。”(《唯物主义》序文)
1、科技力量的非理性崇拜
“在18~21世纪,世界现代化的前沿过程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和六次浪潮,其中,第一次现代化是从农业经济和农业社会向工业经济和工业社会的转变,第二次现代化是从工业经济和工业社会向知识经济和知识社会的转变;六次浪潮分别是机械化、电气化、自动化、信息化、仿生化和体验化。”[3]
不可否认,工业革命推动了科学技术,科学技术促进了工业革命,满足了社会发展的需要。然而,随着人类科学技术力量的强大,社会生产力提高,对于自然客观规律认识的深入,人类对于自然的胜利,对于自然的自信心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导致科学技术崇拜的产生。认为我们所掌握的科学技术是绝对真理,力量无所不能,尤其是对自然而言。从而再次在人类历史上“神的迷信崇拜”的反面,将自身带入一个新的误区——人类自我迷信。
2、生活被模式化
现代社会生活的模式化的标志之一是城市化。城市是社会发展的主要动力之一,以不断产生新功能的方式建构新的人类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中世纪以前,人类多数生活于分散的村落、庄园、城堡,工业化过程和后工业化社会推动城市化迅速发展。当代中等发达国家和发达国家的城市化率达到50%--80%左右,且仍在提高。城市高度人口集中作为社会发展的目标方向,形成高速与高度集聚的畸形城市化。其问题,一是城市的基础设施、社会扩大再生产能力、土地与住房需求、就业对城市形成巨大压力;二是城市化导致富人社区与穷人社区的隔离、住区与就业区的分离,以及交通、空气、饮水、治安等一系列“都市病”;三是全球范围的城市越来越同质化;四是本土化城市、本土化乡村形态的社会属性、文化内核逐步消亡。
社会经济政策强制推行城市化,人们的教育、医疗、交流的需求,社会发展的文化导向使人们被迫地从众地自愿地纳入城市化。城市是人类创造的生活方式的天堂,又是自身的陷阱。城市化出于社会经济发展的考虑,而非顺应人性的安排,甚至是对人性自由自在的背离。一是生存空间的萎缩挤压。人类从迁徙、狩猎、游牧、采集(史前社会)到定居的农业耕作(农业社会),到城市工业机械化生产车间 (工业社会),再到宅在电脑前(信息化社会),人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心胸不可能越来越开阔;人的行为越来越不自由,心灵思想不可能越来越自由。二是生活模式化。人们在同样的医院出生,生活在同样的城市,住同样的楼房,使用同样的家具和交通工具,上同样的幼儿园,读同样的学校,坐在同样的教室,趴同样的课桌,穿同样的校服,学习同样的课本,采用同样的教学模式,工作在同样的企业,同样的生产线,同样的操作规程,同样的工作、节假日时间,使用同样的手机,看同样的电视节目内容,甚至吃同样的食物产品,生同样的疾病,使用同样的药物。家到学校,单位到家,两点一线。机械化、自动化、信息化逐步取代人的“在现场”,人同现实的工作生活环境进一步隔膜。生活节奏不是符合人体生物钟,而是必须符合城市化和工业的运转节奏,并不断加快。具体的人及其社会生活被抽象化、符号化。人性本质蒙上浓厚的机械物理特征。天人合一,回归自然日益成为不可能的诉求。
3、现代化依赖
世界现代化前沿过程的前四次浪潮的成果,已物化固化在当代人的生产生活中,以其功能改变着人的生产生活方式、社会组织结构及运行模式。人类对这些物化固化的科技成果产生“依赖症”,如交通通讯工具依赖,机械自动控制依赖,能源电力依赖,甚至阅读记忆依赖,思考娱乐方式依赖。有人断言:“终于有一天,这世界将充满白痴。”拍照有傻瓜机,洗衣有全自动,做饭有懒汉锅,还会出傻瓜电脑……。文明让人类在越来越舒适的同时越变越懒,在越变越懒的同时越变越笨。文明的享乐趋向于使人除用脑外,全身最好什么也不要用,导致人机体部分器官的退化。“依赖症”带来的后果是,撤除依赖物,这个世界及人类生产生活将无法继续运行。人的知识技术提高,而自然生存能力却逐渐下降,科学技术追求的结果与目的发生了异化性背离。
尽管仿生化、体验化浪潮的出现,表明人类想从这种依赖中挣脱出来,但前四次浪潮的物化,已对今天的生活作了模式规定。人类被自身创造的物质文明绑架,将要被迫长期接受自己创造的结果。
从人类反省意识规律看:冷静思考时反省能力较强,激烈冲突时反省能力较弱;生存能力较弱的早期人类反省能力较强,生存能力较强的当代人类反省能力较弱;哲学的反省能力较强,科学的反省能力较弱;比较性反省启发性较强;自我式反省能力较弱;个体的分散式的反省能力较强,整体的模式化的反省能力较弱。针对人类集体危险无意识、思维习惯和社会运转惯性、反省能力上的诸弱点,人类先知、导师和圣人们,一直力图引导人类做集体的文明反省的努力,如基督教、佛教和中国的儒学文化,既是集体的信仰和文化,又是人类对于自身的不断反省活动。
人类农业社会,尤其是天人合一的东方农业社会,基于他们的哲学理念,对于环境及人类社会和世界秩序的影响破坏有限。环境污染破坏,世界性的矛盾冲突、殖民侵略和强权政治,是伴随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制度开始的,且在全球性地不断加重。臭氧层空洞、温室效应、全球变暖、淡水短缺、生态失衡、物种灭绝、人口爆炸、资源匮乏、新疾病产生、核武器、恐怖主义、民族仇恨、宗教冲突,我们正生活在天人对立、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的负面后果之中。西方文明只有借助东方文明的精神,通过自身反省与矫正,才能消弭它带来的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的矛盾冲突,使人类走上真正文明的道路,而人类以不同方式生存是可能的。
[1]夏瑞春.德国思想家论中国[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7.
[2]中国社科院“新自由主义研究”课题组.自由主义研究[J].马克思主义研究,2003,(6).
[3]何传启.科技革命与世界现代化——第六次科技革命的方向和挑战[J].新华文摘,2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