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周禄
元代是民族矛盾空前激烈的朝代,它的铁蹄在征服亚欧大陆、缔造强大帝国的同时,所实行的民族压迫、轻视儒学的政策让文人饱经沧桑,心中无限感慨,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借他人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他们常常改编春秋历史剧,鞭挞小人、痛骂奸臣、宣扬复仇爱国的感情,抒发心中悲愤慷慨之气。而被日本学者青木正儿所称的 “复仇剧的双璧”《赵氏孤儿》和《伍员吹箫》就是这其中的典型。
《赵氏孤儿》最早见于《左传》,《国语》中也有类似记载,而司马迁在《史记》中对它做了较大改动,将原来一个君臣之间的矛盾纠葛改变成奸佞陷害忠良、义侠援救遗孤的反映忠奸斗争的故事,歌颂了春秋战国以来的“士为知己者死”的侠义行为和勇于牺牲的精神,带上了强烈的复仇色彩。纪君祥继承并发展了这种写作思想,特别是增加了屠岸贾扬言找不到赵氏孤儿就要把全国差不多大的婴儿全部杀掉的情节,从而使这一故事具有了强烈的社会意义,成为了一场邪恶与正义的较量。《伍员吹箫》主要叙写伍子胥因父兄被费无忌谗潜杀害,逃亡到吴国借兵复仇的故事,取材于《史记·伍子青列传》及其他一些典籍和传说。两部剧都以忠奸斗争为内容,开始都以奸臣出场交待矛盾的缘起和发展,故事的发展过程中不断有人为了主人公的利益而自愿牺牲,最后都出现了报恩情节,并且都依次采用了【仙吕】【南吕】【中吕】【双调】四种宫调,所以无论在情节还是情感上,二者都有很大的相似之处。
《赵氏孤儿》这部剧中始终充满着一种无比悲愤的感情,复仇的烈焰充斥内心,让读者心痛悲伤的同时,也涌起想手刃仇人的激烈情感。赵家三百余口无一幸存,屠岸贾假传灵公命令赵朔自尽,赵朔悲愤至极:“枉了我报主的忠良一旦休!只他那蠹国的奸臣权在手。”公主绝望:“天那,可怜害的俺一家死无葬身之地也”,一开始就把悲剧气氛渲染到极致。赵朔死前叮嘱公主“待孩儿他年长后,着与俺这三百口,可兀的报冤仇!”公主为了让孤儿生存,自缢而亡;韩厥自刎前嘱咐程婴:“将孤儿好去深山深处隐,那其间教训成人。演武修文;重掌三军,拿住贼臣;碎首分身,报答亡魂。”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可以将生命豪不犹豫地托付!这是对人间正义的企盼与追求,直至老宰辅公孙杵臼撞阶而亡,“将那厮万剐千刀,切莫要轻轻的素放了。”屠岸贾对着搜出来的孤儿狠剁三剑,程婴“心似热油浇,泪珠儿不敢对人抛。背地里揾了,没来由割舍的亲生骨肉吃三刀”。要正义就必须舍弃生命,要生命就无法顾及正义,正是将人类最为宝贵和尊重的生命无情的毁灭,才体现出最为悲惨的境况。二十年后赵氏孤儿长大成人,知晓真相,要将仇人 “把锥子生挑他贼眼珠,把尖刀细剐他浑身肉;把钢锤敲残他骨髓,把铜铡切掉他头颅”,这才大快人心,一出心中苦苦忍耐的悲愤。韩厥、老公孙、程婴他们在生死两难之中,面对正义与邪恶的撕裂,他们的选择显得尤为珍贵和壮烈昂扬。其间流露出来悲伤、绝望、痛心,特别是强烈的复仇意识,让读者仿佛经历了一场灵魂的审判与洗礼。
《伍员吹箫》也是如此。无论是伍子胥蒙冤悲愤,浣纱女、渔夫的自愿牺牲还是最后复仇成功,整部剧作都荡气回肠。当伍子胥得知父兄被害:“怎听他费无忌说不尽瞒天谎,着伍子胥救不得全家丧。也枉了俺竭忠贞辅人,扫烽烟定八方。”对奸臣当道,自己全家遭受冤屈的情况,他有数不尽的不平与气愤。在逃亡途中,伍子胥 “泪沾洒四野征尘,气吁成半天毒雾”,一下子从掌三军的帅首变成有家不能回、痛失至亲的孤身寡人,一时间,感伤的情绪弥漫心间。逃亡途中,浣纱女抱石投江,渔夫拔剑自刎,洋溢着浓烈的悲壮美。逃入吴国十八年无所作为,只能吹箫乞讨度日,直至说动专诸,攻入楚国,“拿住贼臣无忌,再掘开平王坟地,与尸首三百钢鞭,才雪我胸头怨气。”伍子胥大仇得报,复仇的火焰灼热喷涌而出,显示出他为报仇刚烈不屈,忍受千难万苦,百折不挠的精神,虽面临万丈深渊,仍坦然向前。
整个元代,文人的生活境遇十分悲惨,九儒十丐代表了他们的社会地位,科举废除阻断了他们实现理想抱负、治国平天下的最终途径。社会黑暗、奸臣当道、民族压迫、民不聊生使他们在内心深处无限怀念宋家王朝。创作元杂剧时,他们常常选择具有特殊意义的故事加以改造,必然具有强烈的时代精神和民族复仇意识。
《赵氏孤儿》中的“赵氏”便如同关汉卿剧中的“汉家”一样,都是汉族江山的象征。宋朝统治者就曾以赵孤自比,在战争的危急时刻,还曾对程婴、韩厥、公孙杵臼等人追加封号、建立祀庙。在剧中,程婴等人为“救孤”,与奸臣恶势力作斗争,无畏地牺牲自己的生命,出生入死,在所不辞,他们的目的就是“凭着赵家枝叶千年永,晋国山河百二雄。显耀英材统军众,威压诸邦尽伏拱”。程婴忍辱负重二十年,就是元初汉人受尽屈辱的写照。最后赵孤毫不犹豫地决定复仇,“他、他、他把俺一姓戮,我、我、我也还他九族屠!”纪君祥借赵氏孤儿之口表达了对元代统治者的愤懑与不甘,以及重建赵家河山的强烈愿望。
《伍员吹箫》在第一折中作者就借主人公伍子胥之口表达了自己渴望建功立业的理想:“兴学校,劝农桑,清案牍,恤流亡,宽税敛,聚糇粮,也非是我为臣子好出众人先,则待要佐君王稳坐在诸侯上,长享着万邦玉长帛,永保着千里金汤。”在元代,文人身处社会最底层却无望改变,《元史》卷一二五记载:“皇子阔端镇西凉,儒者皆隶役”,他们只能寄托于剧作,感怀时事空悲叹。和《赵氏孤儿》不同,这部剧作主要表达了伍子胥有仇必报,面对磨难毫不动摇、矢志不渝的精神。
在复仇的道路上,那些忍辱负重、无畏牺牲总令人潸然泪下。别林斯基曾经这样赞扬悲剧:“没有一种诗像悲剧这样强烈地控制了我们的灵魂,以如此不可抗拒的魅力,使我们心向神往,给我们如此高度的享受。”《赵氏孤儿》中塑造了众多的义士,殿前太尉提弥明选择了道义,灵辄也宁为报赵盾一饭之恩,在赵盾遭到陷害时,为其捧股推轮,逃往野外,气节高尚。公主为了保存赵家血脉,自缢身亡。韩厥虽是屠岸贾手下,却为了保护赵孤自愿赴死。老公孙在死前遭到惨烈的折磨,最终触阶而死。程婴虽然没有牺牲生命,可是他目睹亲儿在眼前被杀,二十年生活在屠岸贾门下而不能报仇,心中痛不欲生。他们不再关心自身的生存问题,保护赵氏孤儿成为了一种道义上的责任,是一场伦理抉择。他们或骂贼成仁、或壮烈赴死、或忍辱负重,茛弘碧血贯日月,沛然浩气塞大地,这时候生命无条件的服从于道德与人间正义,他们的生命激情、意志行为成为维护道义的最坚定的手段。
《伍员吹箫》中也是一个个烈女义士为了伍子胥的复仇大业牺牲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公子太子健千里奔走樊城通知伍子胥家遭冤屈,却在郑国死于乱军之中。中大夫养由基奉命追捕伍子胥,却在关键时候拔去箭头,使伍子胥死里逃生。路上遇到浣纱女,腹中饥饿讨了豆儿浆充饥,临走时吩咐浣纱女“残浆勿漏”,浣纱女为使他走得放心,抱石投江而死,“好一个贤哉女子也”。伍子胥来到江边渔翁间丘亮用船把他送过江,临别,同样为了替伍员保秘,打消他的顾虑,渔翁拔剑自刨,又一个“好忠臣烈士也!”来到吴国十八年,终于得到专诸相助,专诸的妻子为了让他们去得放心也拔剑自刎了。最终伍子胥借得吴国十五万大军,擒住费无忌,钢鞭楚王尸身。但想起为他牺牲的烈女义士,伍子胥还是禁不住感叹:“早将他恩仇报了,越显得那两个救忠良甘舍命的世间稀,这一个展英雄能为国的可也众中少。”他们都以道德价值来衡量自己的生命意义,以自觉追求道义来提升生命的高度,展现了一种长存于天地之间的浩然争气。
王国维先生称赞《赵氏孤儿》是“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之作。整部剧洋溢这浓烈的悲情,里面的炙热的复仇烈焰仿佛灼烧了人们的内心,读后荡气回肠,塑造那一个个舍生取义的英雄人物将被人们永远铭记。而与《赵氏孤儿》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伍员吹箫》也必不会为人们所忽略。
[1]青木正儿.元杂剧概说[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
[2]顾肇仓.元人杂剧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3]高益荣.元杂剧的文化精神阐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