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宣:“老好人”的自我挣扎与旧知识分子的悲剧象征

2013-08-15 00:45李梦冉
关键词:老好人巴金知识分子

李梦冉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一、“老好人”的自我挣扎

“老好人”的影像第一次出现是在小说开头,汪文宣在漆黑的寒夜中寻找离家的妻子,听到紧急警报后的内心声音。“你有胆量么?你这个老好人!”这个内心声音反问汪文宣,而汪文宣只能做无力的辩解和追问:“为什么没有胆量呢?难道我就永远是个老好人吗?”[1]54实际上,这里隐晦地将汪文宣的形象定格于一种固定层面,由此展开支撑这个独特性格的故事叙述。大多数研究者都将汪文宣定性于善良、懦弱、自卑的性格,而独特之处在于,汪文宣一开始便清楚地认识到自身性格中的缺陷,并对此感到深深的厌恶。一方面认清自我的懦弱和胆小,厌恶自我总是充当“好人”角色;另一方面则对此无能为力,无法改变这种现实。这种内心深刻的矛盾促使精神上产生某种分裂,即汪文宣一直以来在内心中回荡的两种声音。这两种声音代表着两个汪文宣:一个声音是理想中勇敢拒绝他人、活出自我的汪文宣,另一个声音则是现实中依旧懦弱、憋屈自我的汪文宣。内心声音的不断反问,两种声音的不断碰撞、纠缠、撕裂,自我的无力辩解,使汪文宣挣扎在矛盾的旋涡中久久不息,苟延残喘。

在面对着疙里疙瘩的译文时,汪文宣内心第二次发出这种抗议。然而这种抗议即使发出上百次,他依旧只能将不满和失落挤压在心里,自我宣泄一番。不敢和主任说出内心的不满,对同事的讥笑只能低头不见,为了乱七八糟的译文,为了钱,只能忍气吞声,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抗议着:“我什么都忍受!什么人都欺负我!”而工作与人际关系方面的不顺,战争带来的拮据生活,种种羁绊的强压下,他也只能在内心发牢骚,“为了生活,我只有忍受”[1]115。

当曾树生默默地抓住病床上汪文宣的手,挣出一句:“我不会走的”。汪文宣却因妻子安慰的话,心软地责备自己。妻子微笑着说的一句“这是因为你太老好”[1]149而让他内心又进行了一番痛苦的挣扎。“老好”这两个字如同针扎,深深戳入汪文宣脆弱的内心。他听厌了这个评语,从妻子口中诉出,又令伤口更添几分痛。他内心的声音又一次激烈碰撞,最终以认命的心态赢得了这场无力的比赛。

曾树生看到汪文宣肺病加重、依旧为了省钱不看病,关心夹杂着埋怨说道;“你到这个时候,还只想到别人,你太老好了”[1]190。“老好”最后一次出现,有趣的是巴金借用曾树生随后的叹气,揭示出汪文宣“老好人”矛盾下的悲剧性:“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你这种人造的,你害了你自己,也害了别人……”看似一句轻轻的叹气,实际却是真实揭露出汪文宣这类“老好人”的时代与性格悲剧。汪文宣这几年一直都在做着无力的自我挣扎,他在昏暗的家里,整日面对火药般的婆媳关系,边劝服边哀叹自我的不幸;在公司里,竭力屏蔽掉同事们的讥笑和鄙夷,面对生硬的译文,内心宣泄一番,又不敢说出心里话;战争动荡,物价飙升,薪水太低,他将一切归因于可恶的战争,又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胜利上。病情加重,妻子远赴兰州工作,一切的变故均将他原先的点点抗争不断侵蚀,他唯有认命,唯有放弃挣扎,殊不知“老好人”性格依旧将他卷入万劫不复的悲剧深渊。

二、夹缝于两层畸形关系间的“老好人”身份

可以说,直接影响汪文宣“老好人”性格起伏的因素是夫妻、母子关系。这两层关系始终贯穿于小说之中,而两者不时地激烈交锋则触发汪文宣内心的焦躁与不安,催化与腐蚀其仅存的自我挣扎。这两者关系的畸形化让汪文宣“老好人”形象在夹缝中苟延残喘,这种尴尬又痛苦的折磨促使汪文宣悲剧性的毁灭。

小孩思维是汪文宣“老好人”性格下对待妻子曾树生的主要表现。张延国在《身份确认失败的悲剧形象》中指出:“树生物质上、经济上的强势地位,性格上的独立刚强,情感上的亲近,令汪文宣不自觉地将她奉为施舍者,自己则转化为弱者和孩童。”[2]无论是面对着离家出走的生气的树生,还是在病床上期待树生回来,汪文宣永远以一种卑微甚至祈求的语气对待树生,他“红着脸,像一个挨了骂以后的小孩似地”请求树生停下来听他解释,当得知树生答应谈话后,他竟然“差不多要流泪地感激回答”。“老好人”带来的畸形心理表现在许多方面:当他看到树生和陈主任亲密地走在一起时,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低头赶紧离开,而不是正常丈夫应表现出的怒气冲天。陈主任年轻、高大、活力充沛,这是孱弱、颓废的汪文宣无法匹敌的,浓烈的自卑充斥着他的大脑,他竟没有勇气去讨理,而是害怕进去会“伤了树生的面子”。可见汪文宣作为丈夫,内心自卑的情绪主导着他的行为,这是他与妻子畸形化关系的表现。他对树生无奢求的爱与关心则是“老好人”性格的另一种心酸。他不顾自我痛苦,不断提出让树生离开,远赴兰州的要求。他聪明地看透树生内心对自由的渴望,无条件地支持她梦想的延伸:“至少你是救出来了”。他明知道树生的离开是对他生的希望无效的残酷宣判,可他没有死死拽住她的自由不放,在他心里,能从战争的牢笼中救出树生,他死而无憾。“老好人”让汪文宣敬畏、感激地依附着树生,也让他毅然勇敢地决定让心爱的树生离开,不顾自身死活而保全她的幸福,直至临死前都挂念着她:“我愿她幸福”。既显悲剧性,又令人叹息。

面对汪母,汪文宣表现得更多的是服从和听话。张延国在《身份确认失败的悲剧形象》中有详尽的概括:“在母亲那里,重病的自己受到细致的照料,这种恩情,身为儿子,只能一味接纳,而无以回报,母子之间的感恩也显得别扭。渐渐地,潜意识中汪文宣将自己身份转化为婴儿,由于是婴儿,所以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承受这种源源不断的赐予。”早年父亲就抛弃母子俩,汪文宣一直在汪母的庇护下成长,性格与心理难免会受母亲过分宠爱和干涉的影响。而汪母作为昆明才女,多年来照顾独子,自然无形中将汪文宣视为唯一输出爱的男性。在处理婆媳关系上,由于妒忌,无法单独占有汪文宣,而尽挑曾树生的刺头,一直把她当成“儿子的女姘头”,可见封建礼教和男权思想并没有从汪母受过教育的头脑中洗去。

汪文宣与母亲的矛盾往往在于处理婆媳关系上总是处于“劝架”方式,把责任往自我身上揽,殊不知这更激化汪母和曾树生的矛盾。而汪文宣处于这种失衡的抉择时,内心更依赖母亲。在汪文宣的梦中,他能不顾妻儿的生死,拼命寻找母亲的下落,纵然得到妻子赌气的诀别,他依旧用她最终会回来的理由安慰自己。在潜意识中,汪文宣实际上更依赖母亲,更倾向于她的存在。当汪母和树生因争论汪文宣做人是否该老好时,汪文宣再一次发挥了“老好人”魔力:“都是我不好,连累大家受苦,也怪不得妈”。汪文宣永远处于救火的角色,显然这种灭火效果仅是杯水车薪,反而有种煽风点火的反讽意味。他以为凭自己揽责任就能平息两个他最爱的女人的矛盾,却没意识到“老好人”本性的劝服方式无法解决婆媳间的深层对立。汪文宣对母亲的依赖和服从带有封建礼教性质,作为知识分子,这种妥协无法根治,只能用服从来平息矛盾。而无勇气自我判断对错是非,无疑加重了两个女人间的对立程度。

这位夹杂在两层畸形关系中的“老好人”拥有的悲剧意义,更深刻地体现在他的“自我牺牲”。当大多数研究者的目光都转向批评汪文宣性格中的懦弱色彩,如“他完全变成了契诃夫笔下那种庸庸碌碌既不能济人救世,甚至也救不了自己的小公务员”[3]。刘律廷却认为:“汪文宣身上最闪光的一个道德层次——自我牺牲。”[4]虽然汪文宣的性格中有胆小、自卑的弱点,但他“自我牺牲”的高尚品格已深深融入对家中两个女人的爱里。每次上演曾树生与婆婆汪母的家庭大战时,汪文宣无一不在旁边用温和的立场尽可能地化解她们之间的矛盾,而唯一的办法就是揽下责任和担子:“是我不好,连累大家”。在曾树生眼里,汪文宣根本没有起到一家之主应有的判决作用,而只是一味地将罪过揽到自己身上。自我牺牲并非仅仅是一味顺从软弱,它的灵魂内质驻扎着汪文宣对家人浓浓的爱,也唯有这种程度的爱,才更揭示出汪文宣“老好人”性格中的悲凉之感,在冥冥中注定夹杂于畸形关系中的悲剧,也昭示着这层悲剧下难能可贵的真爱与永恒。

三、“老好人”悲剧与知识分子命运

汪文宣怎么也想不到恶魔般的战争席卷而来,摧毁了他的生活,也催生出他“老好人”的脾性。从前那个脑袋里充满理想,立志于教育事业和现代化学堂,甚至会为自我而抗争的年轻人,如今却被生活折磨得愈加懦弱、暮气沉沉。大多数研究者都认同时代因素对汪文宣悲剧性命运的主导作用,可以说“老好人”的悲剧性是由特殊时代的战争与国统区下国民党专制统治一手摧毁的。陈则光在《一曲感人肺腑的哀歌——读巴金的中篇小说〈寒夜〉》中强调黑暗的社会现实对汪文宣悲剧的重要影响[5]。在当时中国社会的下层知识分子群中,像汪文宣那样良心没有丧尽的人,他们的悲惨遭遇是带有普遍性的。

汪文宣代表着下层的知识分子,尤其是一种善良、良心仍在的正直人物,却饱受战争和黑暗现实的残酷折磨。汪文宣可悲地意识到,读书人在这个黑暗时代是被官僚和权贵摧残的对象,正直和善良在权利与财富面前一文不值。这令“老好人”们内心生发无端的迷茫与痛苦,他们一边愤慨现实对待读书人的不公,甚至试图想放弃别人眼里的“老好人”形象,另一边则无力去改变这种痛苦的现状,唯有借酒消愁、用病态的咳嗽宣泄情感。汪文宣第一次在酒馆遇见好友唐柏青,看到他疯狂地喝酒消愁时,道出了知识分子寂寞的心声:“可是人不能一辈子喝醉啊,总有醒的时候”[1]85。唐柏青、汪文宣,一个是文学硕士,立志要发行著书计划,一个是教育学毕业,立志于现代化教育事业,而今30多岁却被生活和现实压力侵蚀得苍老、毫无生气。唐柏青用酒醉麻痹自我的困惑和良知,汪文宣用肺病和血痰缓和现实侵染的黑色。他们都清楚地认识到这是对压迫的逃避,逃避对现实压力的认清与接受,然而悲哀的是“醒来岂不是更苦吗”?正如陈则光认同鲁迅曾说的“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汪文宣这类小知识分子认清黑暗现实的压迫,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如果说肺病的加重令汪文宣的命运更增添一份悲剧,这并不能说明肺病直接影响了汪文宣对生死的看法。实际上,这都是汪文宣内心自我的抉择,也是下层知识分子无法避免的现实。“人死了是不是还有灵魂存在,是不是还认识生前的亲人?”[1]272这种类似祥林嫂般对生死的迷信思考,竟然发生在受过现代教育的汪文宣身上。“以前有人拿这个问题问过他,他还哂笑过那个人。现在他自己有了同样的疑问了。”是什么促使汪文宣可悲地投入到生死迷信的怀抱中?并非病源本身带来的绝望令他如此,而是生活中一波波的压迫和失望令他不再拾起对生的希望。汪文宣在生与死中绝望地徘徊,病痛的折磨和寂寞的生活令他一直宣泄着死亡,而“我要活”的呐喊却久久积郁在他的胸中。一个垂死的病人却有着健康人的渴望,他叫着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我要活”,却不知向谁申诉“不公”。汪文宣到死都不明白,他一个安分的“老好人”,并没有做错事,为何上天要如此折磨他。

汪文宣代表的下层知识分子实际上也是“老好人”的群体。他们安分守己,正直善良,为美好的理想而奋斗,不被权力和地位束缚,然而却无端被这个畸形的现实打磨得失去了生的希望。日寇投降了,战争胜利了,现实中折磨下层人民的现状却依旧没变,甚至更激烈。“老好人”们并没有错,只是这个被权力和财富专制的时代错了,它打压下层人民的自尊心和希望,令知识分子“梦醒后无路可走”。汪文宣至死都无法呐喊出“我要公平”,甚至不知向谁诉求“公平”。“老好人”们悲剧性的结尾揭示出战争年代下层知识分子的命运:“公平”应向这个悲哀的黑暗现实诉求,可这个诉求对象压根不会把他们的呐喊当回事。

[1]巴金.寒夜[M]//中国国外获奖作家作品集·巴金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

[2]张延国.身份确认失败的悲剧形象——汪文宣论[J].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03(2):32 -35.

[3]谭洛非,谭兴国.巴金美学思想论稿[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7:103.

[4]刘律廷.道德的拯力:《寒夜》的另一种解读——兼谈巴金一段汪文宣式的经历[J].巴金研究,2007(2):15-21.

[5]陈则光.一曲感人肺腑的哀歌——读巴金的中篇小说《寒夜》[J].文学评论,1981(1):10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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