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虹,牛竞凡
(1.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2.上海政法学院 文学院,上海 201701)
在中法文化交流史上,程抱一(François Cheng)无疑是一位值得特写的人物。作为法籍华人学者、诗人、作家的程抱一在法国获得了崇高的文化地位:他的诗歌被收入法国最负盛名的伽利马诗丛,已被视为当代法语诗歌中的经典;他的画论和诗论对法国当代画家、诗人影响深远;他的法语精确而优美,被授予了法语文学大奖……2002年6月,程抱一当选法兰西学士院院士,成为40位“不朽者”中的一员,在中法文化史上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程抱一的法语诗歌虽然并不刻意强调所谓的“东方意象”,但我们不难发现其以法语为血肉的诗歌文字里包藏着中国语言文化的骨骼和精髓,是中西语言艺术的自然融合与交汇。本文试从跨文化交流中的语言认同谈起;就汉字的表意特征、汉语的韵律特征和构词特征3个方面,讨论汉语对程抱一法语诗歌创作的影响;通过分析程抱一和其所代表的作家、艺术家群体的共同特质,来探讨跨文化交流中的融合之道。
语言不仅是交际的工具,更是思维和文化的载体。洪堡特曾经说,唯语言才使人能够成为那样一个作为人而存在的生命体。作为说话者,人才是人[1]。语言已被提升到本体论的地位,与人的存在对等起来了。“语言的掌握是一个本质而复杂的过程,这不足以让人感到惊奇吗?这不光是一件需要记忆的事情,人们还要动员起他的身体、精神,以及所有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因为人们学习的不是一种词语和规则的集合,而是一种感受、洞察、推理、拆解、判断和祈祷的方式,最根本的,是一种存在的方式。”[2]程抱一在《对话:一种对法语的激情》一书中的论述告诉我们,选择另外一种语言创作,就是选择了另外一种人生。因为人一旦掌握了母语,也就获得了由母语所承载的基本思维方式与核心文化模式,再学习第二语言及由第二语言所承载的文化时,就是在试图建立新的思维方式和文化模式。而这一学习过程无疑会受到来自母语和母文化的干扰与影响,这种状况甚至终生都无法摆脱。正如美国社会学家、语言学家沃尔夫所说的:“一个人思维的形式受制于他没有意识到的固定的模式规律。这些模式就是他自己语言的复杂的系统,它目前尚未被认识,但只要将它与其他语言,特别是其他语族的语言做一公正的比较和对比,就会清楚地展示出来。他的思维本身就是用某种语言进行的——英语、梵语、或汉语。”[3]因此,波兰作家沃依采赫·卡尔宾斯基说,更换另一种语言进行创作的作家无疑是在完成“一种英勇的背叛,乃是在实行与过去的决裂,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实现与自己的决裂。”[4]
汉语和法语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语系,前者是汉藏语系,后者是印欧语系,二者之间的差异很大。以汉语为母语的程抱一用了二十多年时间来思考和铺筑他的诗歌道路,最终他选择了用法语作为创作语言,所遇到的挑战是可想而知的。但这种痛苦的“背叛”与“决裂”并不意味着母语的简单退场,正如他在《对话:一种对法语的激情》中所写的:“我的母语蜕变为忠实却又隐秘的对话者。它在我耳旁絮语,营养我的心灵,不断为我提供意象,让我表现,又为我带来不尽的乡愁,让我疏解;每每此时,它的有效性便凸现得格外明显。与此同时,我也挚爱上了法语这第二语言。这是一次奇遇,语言的奇遇。其中,特别强调的主题便是对话与沟通;这两个宏大主题照亮了我缓缓前行的道路。我苦苦追寻,每当看到两种语言奇迹般地结合,相依相赖时,我无数次为之激奋,为之陶醉。这份相依相赖曾带给我,并仍将带给我无限多的东西,远远超过了我起航时的预想。”[2]
汉语和法语这两种语言在程抱一的创作生命中最终达到了一种和谐状态,而不是简单的决裂。他在深入地了解了法语,辨识出汉语与法语间奇妙而细微的差别后,又从两种语言的相互关照中,敏锐地发现了彼此间契合与互动的方面,从而创造出适合自己的诗歌语言形式。语言学家洪堡特生动地论述了语言创造与精神创造这种密不可分的关系。他说心灵是最有力、最敏感、最深刻亦最富足的内在源泉。心灵用自己的力量、温暖以及深奥的内蕴浇灌着语言,而语言则以一些相似的音回应,以便在他人身上引发相同的情感。个性逐渐变得完善和细腻,从而使心灵的各个不同方面平衡和一致起来,并且赋予它们一种高度统一的、一如造型艺术所具备的形象。“这种形象每一次的表现都发自内心深底,而且一次比一次轮廓鲜明。语言正适合于表达和促进这种统一的形象。因为,在语言中存在着一种美妙的和谐,这种和谐虽在一些具体细节方面往往不可把握,但就整体而言却是一个出色地织造成的网络符号。”[1]
诗歌是语言中的王冠,诗歌语言是最高层次的语言运用也是最艰深的语言探索。我们在读程抱一的法语诗歌时,不难看出汉语和汉语文化对其产生的深刻影响:从诗歌的意象选择,到诗歌语汇的选用,都能带给中国读者某种亲近感,同时使法国读者感到一种“陌生化”的效果,也就是所谓的“东方色彩”。下面,笔者主要从诗歌语言形式角度,分析程抱一法语诗歌所体现出的中法融合的艺术特色。
文字是记录语言的书写符号系统。世界上的文字,根据记录语言的方式不同,基本上可以分为两大类:表音文字和表意文字。其中,字符与语音联系紧密的叫表音文字,而联系不紧密的叫表意文字。汉字就属于表意文字的一种,构成汉字的字符源自最初的象形符号,因而与语言的意义有一定联系,而不能通过字形结构直接拼读出语音来。这点与属于表音文字的拉丁字母有很大的差别。程抱一在《中国诗语言研究》一书中就注意到中国的语言和文字间的关系,对书法、汉字结构、汉字的表意特征以及随之带来的中国诗语言思维方式都做过非常详尽的研究。“由于他已习惯于表意文字那种能使人联想的功能及其组合所产生的出人意料的微妙的变化不定性”[5]。在用法语进行诗歌创作时,他常常用表意文字的可视化特征来创造性地审视、解读字母文字。如A表示站立的“人”(homme),E表示“梯子”(échelle),H 表示“高度”(hauteur),M 表示“房子”(maison),O表示“眼睛”(œi1),S表示“蛇”(serpent),T表示“屋顶”(toit),V 表示“山谷”(vallée),Z表示“闪电”(zébrure)等等。法语的书写系统,即拉丁字母客观上并不具有表意文字的象形性特征,但是程抱一却赋予法文一种全新的“象形化”的观察视角,对法语字母形象的体会、发音的体会、字形变化的体会独特而富于新意,将法语词汇生动地“表意化”,或者连字母也具有了无穷的象形意味。这种对文字可塑性的特殊敏感,无疑来自汉字这一表意文字系统带给程抱一的视觉联想习惯,使他创作的法语诗歌成为中西两种文化的“共生体”(symbiosées)。
汉语的语音具有强烈的音乐性色彩,音节以元音为主体,没有复辅音,却有大量的复元音。声调的抑扬起伏,加之音节间明晰的分界,使汉语具有强烈的韵律节奏感。这些语音上的特征给汉语的使用带来一些独特的现象,如叠音、双声叠韵、谐音等。尤其在诗歌创作中,汉语音节的乐音性和节奏性更是形成了汉诗重押韵、重格律的传统。法语属于罗曼语族,无配对的长短元音系统,使每个音节的音量、音势平稳,轻重音节间音量差异不大,这与汉语的语音有很大差别。然而,在程抱一的法语诗歌中,我们却不难发现汉语式的韵律特征,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程抱一在用法语进行诗歌创作时,常常找到很多含义相近的字,利用双声、叠韵或谐音的方式进行组合以制造出音乐的美感。例如,为了表示潺潺流水不绝于耳,诗人用了一连串的谐音、叠韵词(张彤译):
Source sourde à nos souillures 源不屑泉不染
Sourde même à nos complaints 源无诉泉无怨
Ourlant le sol de ses bulles 源轻拍
De ses billes et frisotis 泉四溅
以语言的发音引起对事物的联想和通感,从而激起吟诵者和听者的情感共鸣,这种对语言音乐性的特殊追求,与程抱一的母语式思维习惯有着直接的联系。此外,汉语诗歌对押韵的高度自觉,使得程抱一对近音词格外关注,他总能找到巧妙的音韵。其实,法语押韵比汉语难得多。汉语的韵母总共有38个,韵部只有18个(解放后整理的《中华新韵》列18个韵部,明清以来民间戏曲延用至今的“十三辙”只有13个韵部),因此,汉语诗歌中重韵的可能性极大,押韵比较容易。而法语的字母组合非常多,法语诗人需要克服比汉语诗人更大的困难来押韵。而程抱一的押韵意识有时候甚至到了“刻意”的地步。例如,下面这首关于“夜”的诗,所有的韵律都放在了“u”、“i”或者“ui”上(张彤译):
Nuit qui reunite 夜聚
Nuit qui désunit 夜分
Qui diminue 夜减
Qui demunit 夜去
Nuit qui essuie 夜拭去白昼
Nuit qui guérit 夜疗伤心灵
Qui déconseille 夜劝阻鲁莽
Qui désemplit 夜腾空满盈
将汉语的韵律特征巧妙地融合在法语诗歌创作中,使程抱一获得了很多富有创意的启发,他的法语诗歌由此形成了独特的审美特质。
在词汇方面,汉语的构词以词根复合法为主,多由两个词根语素直接组合成词,一般构词的每个词根都对整个词的意义提供大致同等的语义贡献。例如,“美德”一词中“美”和“德”两个词根的语素义分别为“美好”和“品德”,将二者复合成词后就构成了“美好的品德”这一整体词义。“美”和“德”的语义贡献在“美德”一词中是基本相当的。与复合构词法相对的是派生构词法,即由词根和词缀构词,词根承担词语的主要词汇意义,而词缀则承担部分附加意义。汉语中词缀很少,所以较少使用派生构词法,而法语中有大量词缀,词语也以派生构词为主,而较少使用复合构词法。从语音形式上来看,汉语中的词主要以双音节为主,在大多数情况下,词中的每个音节对应一个汉字,也同时对应一个词根语素。而法语中的词往往是由一串字母构成的一个或多个音节共同对应某个语义,其中一般只包含一个词根语素,其他的部分都是词缀。程抱一在用法语进行诗歌创作时,注意到汉语在构词特征上与法语的巨大差异,并创造性地将汉语中双音节复合词的构词形式嫁接到法语语汇中,用连接符“—”将法语中两个独立的词连接在一起,在形式上人为地造成一种复合效果,使整个词语的表达具有双重意义。例如:
rouge—or:金红 sans—couleur:无色
bleu—vert:靛青 souffle—esprit:神气
bleu—gris:蓝灰 pinceau—encre:笔墨
noir—blanc:黑白 serpent—tortue:龟蛇
Yin—Yang:阴阳 dragon—phénix:龙凤
vent—sable:风沙 outre—regard:目光之外
nuage—Pluie:云雨 Printemps—automnes:春秋
mont—fleuve:山水 instant—lieu:此时此地
这些非常规的词语用法,融合了汉语和法语的构词特点,使程抱一的法语诗歌语汇表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正如法国比较文学学者艾田伯所说:“当词受到外来语汇和结构的影响时,比较文学就应该对词、对词之间的关系感兴趣。语言各有其特点,然而自从地球上有了人类以来,语言就是相互污染的,既然如此,比较文学为什么要忽视语言的这种相互作用,忽视这种相互作用对文学产生的益处(或者弊端)呢?”[6]因此,程抱一结合汉语的词汇特征对法语语汇的融合改造,不仅为文学和语言的创新作出了贡献,而且对比较文学研究也不无启发。
程抱一法语诗歌中表现出高度的融合性,其作品既渗透了中国文化精神,也充满了对法国文学的热爱,体现出文化世界性的观点,这是他自觉地将两种文学传统和艺术理念进行创造性的对话与融合的直接产物。他早年虽以西方语言学、结构主义、符号学等为理论框架进行汉学研究,但却以中国诗、中国画的审美内蕴为最终指向。他的诗歌更是在语言、艺术上尝试打通中法两个伟大的诗歌传统。对他而言,《诗经》、屈原、李商隐、李白、杜甫等对他的影响并不亚于但丁、里尔克、马拉美们。程抱一与中法两种不同的文化艺术进行对话,在坚持对母文化传统的反观与对西方文化的吸收过程中,找到了坚定的文化“立足点”,融会贯通,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审美世界和艺术境界,并最终成为中西文化“摆渡人”和创造者。
从某种意义上说,程抱一已成为法国一个特殊的文化现象,也是中西文化交流领域中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然而这一现象并不是孤立的、偶然的。1997年12月,法籍华人画家朱德群当选为法兰西艺术学院院士;2002年12月,法籍华人画家赵无极也当选为该院院士。这个群体的创作已经成为法国文化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已在法国深入人心。他们的集体成功离不开政治、文化、社会环境:一方面,法国文化自身所具有的开放性和变革性使得法国人愿意主动接受异文化因素;另一方面,他们的成功与中国传统文化、思想、艺术自身的魅力、独特性密不可分。这些前往“西方”取经的人取到了某些西方文化的精华,回头又发现了自己的“传统”。他们都经过了一个反观中国文化传统、与传统对话的过程,一个类似于禅宗中“见山、不见山、复见山”的领悟过程。无疑,他们的成功与这种文化“回顾”、“回归”有着深刻的联系。他们本身的文化视野比较宽阔,在异文化的对照下,在接受了新的理论和文化冲击时,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的传统文化,可能会有新的发现和更高的领悟。这不应该被狭隘地理解为是他们的“生存之道”,这是他们真正从内心听到了传统的回响和召唤,是一种内心深层的需要,是一种领悟的境界。他们的成功不仅仅是个人的,而是与一个几千年文化传统的演变密切相关。这种“对话”与“回归”远未减弱艺术家们自身探索的价值,反而使其显得更加感人,它回应了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文化长久的等待,努力实现着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文化结合。
以程抱一为代表的这个群体,其文化经历非常相似,其作品也具有明显的共性:文化对话、融合、超越的特征。而在他们实现这个艺术的至高境界之前,都曾有过对自己传统的反思和再认识的经历。站在两种文化间的艺术家、作家对他者文化知道得越多,就越不可能满足于一己的文化。他们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走进西方的艺术殿堂,但是仅仅靠照搬、模仿西方的文学艺术,难以真正形成气候,走不出前人的窠臼,就无法形成自己的风格,也就难以成为真正的艺术家。他们的创作中渗透了他们所领会和融化的中国艺术精神,因此,他们的作品在栖居国的“他者”眼中具有无穷的魅力和无可替代性。
程抱一以他双重的文化身份、独特的跨文化背景、开放的文化视野及其所拥有的中外文化根底,成为中法文学与文化交流的最佳使者。他对异质文化的“洞观”与承纳,对母体文化的发掘和阐释及由此促进中法对话的文化实践与贡献,应该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与反思。以他为代表的群体所探索的正是一条中西文化交流的融合之道。
[1]威廉·冯·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M].姚小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2]Cheng F.Ledialogue:unepassionpourlalangue française[M].Bilbao:Desclée de Brouwer,2002.
[3]Stephen C,Whorf B L,Carroll J B,et al.Language,thought and reality:selected writings of Benjamin Lee Whorf[M].Cambridge:MIT Press,1956.
[4]杨乃乔,伍晓明.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第1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5]Cheng F.A l'orient de tout[M].Paris:Éditions Gallimard,2005.
[6]艾田伯.比较文学之道:艾田伯文论选集[M].胡玉龙,译.北京:三联书店,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