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 红
(广州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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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风度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专有名词,一般意义上,指汉末魏晋时期名士阶层肯定自我、张扬个性的言行风范和生活方式的总和。历史上是谁最早提出魏晋风度的,固已难以考证,但我们可以大致梳理出魏晋风度一词凝定为具有固定含义的专有名词的过程。
风度指人的言谈举止、仪容气度。魏晋后史书中最早出现“风度”一词,是在南朝宋范烨所著的《后汉书》卷23《窦融列传第十三》中:“论曰:……尝独详味此子之风度,虽经国之术无足多谈,而进退之礼良可言矣。”[1](P808)刘义庆《世说新语》记录了魏晋时期文人名士的言行逸事,其在品评人物时多次使用“风度”及类似的概念如风流、风姿、风范、风操、风韵等,但并没有提炼出魏晋风度一词,倒是出现了“风流”与“名士”连称者,如《品藻》第81条评韩康伯曰:“门庭萧寂,居然有名士风流。”“名士风流”一词显示出由个体的风范描绘到群体特性的概括的过程。之后的《魏书》、《晋书》、《唐书》等史书中经常见到用“风度”、“风流”等词评价高人名士,如新旧《唐书》《张九龄列传》中都记载,唐玄宗每用人,必曰“风度能若九龄乎?”但还没有把“风度”与“魏晋”结合在一起,也就是说,没有意识到名士风流是魏晋时期特有的时代风貌。杜牧有诗云“大抵南朝都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较早把风流与晋代联系起来。苏轼在《书唐氏六家书后》中评颜真卿书法时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2](P2177)的话语,虽然评论的是书法,不是人的风度,但他已经从整体上把握了汉魏晋宋,认为其总体特征是风流。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中说“邺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缺壶歌”,也是把“风流”和魏晋结合起来。何良俊评初唐王绩曰:“嗜酒诞放,脱落世事……今观其诗,近而不浅,质而不俗,殊有魏晋之风。”(《四友斋丛说》卷25)此处“魏晋之风”应是既指诗亦指人了。到杨伦《杜诗镜铨》中多次说杜甫具有“名士风流”、“风度”,如在卷九《奉酬严公寄题野亭之作》中杜甫写自己的幽栖生活“谢安不倦登临赏,阮籍焉知礼法疏”后批道:“何等风度。”[3](P392)显然这“风度”是指魏晋士人的风度。在近现代学术界,魏晋风度一词最早出现在1927年7月23日、26日鲁迅先生在广州的著名演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在此文中,鲁迅先生用魏晋风度来概括汉末魏晋名士特异的精神境界和行为方式,此后,魏晋风度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专有名词。
对魏晋风度本质内涵的辨析,目前学界的认识归纳起来有这样几种观点:其一,艺术说,认为魏晋风度是魏晋士人艺术化或曰诗化人生的实践形式;其二,矛盾说,认为魏晋风度是魏晋士人纯真高洁的内心世界和污浊腐朽的社会现实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的产物;其三,反抗说,认为魏晋风度的底蕴是对传统旧礼教和腐朽残暴的统治者的叛逆与反抗;其四,觉醒说,认为魏晋风度的本质是人的觉醒,魏晋士人种种特立独行、惊世骇俗的行为举止,都是基于人的觉醒而肯定自我价值,追求个性的纯真与独立的外在表现。这几种看法,实际上都离不开人的觉醒:正因为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所以才认识到自我与现实的矛盾,进而叛逆与反抗;正因为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所以才空前地舒张个性,深切地体悟人性和自然之美,进而投身于艺术化的人生,所以人的觉醒是魏晋风度的最深层的本质。
最早提出魏晋是一个人的觉醒时代并把人的觉醒与魏晋风度联系起来的,是李泽厚。他的《美的历程》中《魏晋风度》一章,拈出“人的主题”和“文的自觉”两个话题,论述魏晋风度的表现和实质,认为人的觉醒是汉末魏晋“意识形态领域的新思潮”之一。[4](P78)与人的觉醒类似的说 法是人 性的觉 醒,如刘大杰《魏晋思想论》第五章说:“他们(指魏晋人)反对人生伦理化的违反本性,而要求那种人生自然化的解放生活。……这种人生观的特征,我们名之为人性的觉醒。”[5](P103)人性的觉醒与人的觉醒是有差别的,前者更突出人之所以为人的自然本性方面的觉醒,有自然主义倾向;后者则更突出人的本体的独立意识。
魏晋时期,人的觉醒体现在对自我的充分肯定和对现实社会的关注与否定上。
政局跌宕,仕途险恶,人心难测的时代,使魏晋士人少了许多兼济天下的雄心壮志;儒学异化,思想解放,玄学大兴,又使他们多了许多对个人命运的关注,因而使其自觉或不自觉地从个人自身的角度出发,而不是从社会群体的角度出发,思考个人存在的价值。社会的黑暗,国家机器的虚伪残酷,使他们不再情愿完全以社会和国家对个体的标准来改变自己,于是他们高呼“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释私论》),热情地追求着自己的独特风格,极大地展示着自己的个性,顽强地守护着个人生存发展中的自主性和独立性,不再按照社会角色的规定,去按部就班地遵循礼法设计好的生活方式,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摆脱拘束,任性而为,充分肯定自我的价值。《世说新语·品藻》记载:“桓公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桓温有极大的权势,又才华过人,还有很高的威望和声誉,而殷浩面对他宣称“宁作我”,这是经过思考周旋之后的理性回答,说明这种对“我”的欣赏和自信,对“我”的重视和肯定,来源于觉醒了的自我意识。这正是魏晋士人共有的文化精神,也是魏晋风度富有魅力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肯定自我的同时,往往会否定现实。现实是如此污浊不堪,魏晋士人随情任性地挥洒着自己的人生时,势必会和现实产生强烈的冲突,即使在相对稳定的东晋,个性的舒张也会与世俗格格不入。自我的觉醒,使他们对真我、个性、自由执着不放,无法屈己从俗,但世俗的力量又如此巨大,个人往往无力回天;同时,士之中思想深刻,胸怀博大者,即使外表再遗落世事,或隐或狂,内心始终也放不下悲天悯人的济世情怀。在自我与现实扭结较量的结果中,往往可以看出魏晋士人品德的高低优劣:有的徒有任诞狂放之举,或清高脱俗之态,却只是沉溺于自我天地,一味地放纵自我享受,毫无对现实的关注与对抗,如刘伶、阮咸及中朝的所谓名士们;有的虽开始标榜不俗,但最终却仍然入朝求官,深陷世俗之中,完全失去了自我,如山涛、向秀等;而其中最高洁最深刻的士人,要么锋芒毕露而殒其性命,如嵇康,要么归隐守真以全其傲骨,如陶渊明,要么佯狂放诞以泄其忧心,如阮籍,都显示出在对自我肯定的同时,始终不忘对现实的关注与抗争。嵇康处理自我与现实矛盾的方式过于惨烈而直白,而陶渊明以真反抗现实的虚伪,以傲荡涤官场的污浊,阮籍以放突破世俗的束缚,以忧宣泄途穷的苦痛,代表了最优秀的魏晋风度。
[1]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苏轼.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杨伦.杜诗镜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4]李泽厚.美学三书[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5]刘大杰.魏晋思想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