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苗
(连云港财经高等职业技术学校 会计系,江苏 连云港 222023)
中国传统文化以自然本体为主,忽略了对个体本真存在的重视,人本主义传统充满了自足的道德担当意识。刘小枫认为,“德感”与“乐感”共同构成中国精神的意向结构,他从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在精神结构上的差异性的角度分析鲁迅,把“立意在反抗”的精神巨人鲁迅划归到现代虚无主义者的行列。事实上,鲁迅的世界充满了幻灭的体验与黑暗的思想,即存在的虚无;同时也有孤独个体的存在体验,进行绝望的反抗,走向本真的存在之路。
《野草》是鲁迅最具个性化的创作,体现了鲁迅的生命哲学。1924~1927年,是鲁迅思想的“彷徨期”,期间他创作了散文诗集《野草》。“五四”落潮和新文化阵营的分化,使他深刻体验到幻灭、虚无和孤独。在《野草》中,鲁迅集中表达了他压抑多年的“黑暗”思想,而且将这种思想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提出了接近于存在主义的思想观念。《野草》的基本主题,一方面是黑暗与虚无的存在体验,另一方面是对这种黑暗和虚无绝境的韧性战斗。
《过客》是《野草》中唯一的诗剧,戏剧性的人物老翁、过客和女孩是三代人的象征。老翁经过一番跋涉,终究未能走出死寂的坟地,他拒绝正视生活,从生活中退却,是一个无望的无望者;过客诅咒黑暗的世界,包括“我”在内的一切,追求更有意义的价值,是一个无望的探求者;女孩天真热情,充满希望,但她的希望建立在自欺自慰与虚幻中,是一个无望的希望者。《过客》强烈体现了鲁迅对于人类意志的一种存在主义的强调,“生活只是一种走的过程,为了完成通向死亡的旅程,他必须走下去。走的行为因此在无意义所威胁的存在里变成唯一的意义”[1](P12)。过客不断进行一个自我对另一个自我的拷问,他所知道的目的地只是“前面”,他对一切充满疑惑和无可把握感。存在主义的代表人物海德格尔认为,此在人的基本结构是“在世”,人处于此在的“被抛状态”,孤独无助,没有存在的根据和理由,不得已独自肩负起自己的命运。处于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往何处去而又不得不在此的状态,人便感到无所庇护的孤独和无家可归的悲凉,感到虚无和荒诞。过客不仅诅咒“他们”,而且觉得自己也应该受到诅咒,这缘于其存在体验中的多余感——他人的多余和自身的多余。置身于一个不可理解的虚无世界,人对自身的存在产生了一种根本性焦虑、一种绝对茫然失措的不安。
在人的有限性的存在中,鲁迅感到绝望,他为寻找人确实可以依靠的生存信念而痛苦。《影的告别》中,“影”的形象是鲁迅内心思想矛盾的化身,作者用沉重曲折的调子、隐晦难解的语言,表白了自己要告别而去的原因和彷徨虚无的心境。“影”的思想充满了激烈的矛盾,“他因为思想的歧异而不愿随着人的脚步前进了。他不向往于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虚无缥缈的天堂,他憎恨他所熟悉的苦难深重的地狱,他也不轻信于过早的把幸福预约给人们的‘未来的黄金世界’”[2](P6)。文中的“影”显示出三种本质特征:一是对于理性的怀疑,他怀疑在宗教信仰上成为可能的天堂和地狱,也怀疑在政治信仰上成为可能的“未来的黄金世界”;二是自我怀疑,他反省自己的本质,作为黑暗和虚空的“影”,只能存在于不明不暗之间,孤独无助,自身与世界的关系从根本上是不可理解的、荒诞的,人生失去了意义之源,虚无反而成了唯一的真实;三是“对于自身存在的不满”[3](P12),“影”不愿漫游于明暗之间,他对自身的存在状态感到不满并希望改变。
虽然《野草》充满了无望的悲剧色彩,但同时悲剧也是“超越乎恐怖和悲惨之上,永久欢喜于生存和毁灭”[4](P5)的。鲁迅一直珍视希望,认为“希望是附丽于存在,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5](P7),因此,即使空虚的暗夜的后面仍然是暗夜,鲁迅坚持用希望的盾进行韧性的战斗。林毓生这样总结鲁迅的个人哲学:“他的痛苦的介于希望和绝望之间的紧张引导他强调意志——力求回答生活召唤的意志。”散文诗《希望》,是一曲鼓舞青年摆脱绝望消沉,奋起与黑暗搏斗的希望之歌。鲁迅深感寂寞而又努力打破寂寞,看到绝望而又坚决否定绝望,感到希望的渺茫而又确信希望的存在。《野草》的主题不是幻灭,而是对幻灭的超越,“从对现实的绝望到以绝望的决绝心态反抗绝望,因而超越绝望,这就是鲁迅在《野草》中表现出的心理轨迹”,这是一种“以积极入世的态度挣扎而至的‘出世’境界”[6]。
《野草》充满了反抗绝望的韧性战斗精神,是灵魂的自我抗战与反思。在荒诞的环境中,唯一的出路是反抗,即使这种反抗是无望的,但这种反抗“把它的价值给了人生。反抗贯穿于生存的始终,恢复了生存的伟大”,因此,《野草》中处处充满炼狱式的韧性反抗。过客是一个思想意念的艺术造物,他孤独地奔走于两极之间,“坟”那边的世界是他不停跋涉的归宿,求生的过客同时也是走向坟的存在,死亡贯穿于他的全部生命历程,但过客对死亡进行着无声的反抗。现代意义上的死亡意识,具有激发生的意志、创造生命的意义。《过客》中的女孩、过客、老翁,分别代表童年、中年、老年三个不同的人生阶段,他们对死亡的挑战给生命的存在注入了最强烈的力量和意志。过客自觉到自我的绝对孤独和所处世界的荒诞,走上了创造自我的道路。在“前面”不断召唤过客去探寻的声音,是人的本真存在,他在这一不断探寻却永无终结的过程中证明了自身的存在。于是,过客坚持“走”下去,即使前方没有路,也要从“似路非路的痕迹”中创造出一条路来,这种反抗是西西弗斯式的,终极的意义并不存在,一切都是中间物,绝望的反抗本身就是意义。鲁迅的真正深刻之处在于,“他不仅无畏地正视死亡这一必然的境遇,而且进一步从死亡这一本属于将来才会发生的事实,回溯人的当前和过去的存在,并据此来筹划人的未来,从而深刻地发掘出了死亡在人的生命存在中的本体意义和创造功能”[7](P7)。
人的生存是面向死亡的生存,但在生命的旅途中认真坚定、顽强不屈地贯彻自己的生命意志,却是鲁迅的风格。“影”对黑暗和虚无进行无声的抗争,他憎恨地狱,但不轻信于黄金世界,而是独自彷徨,宁愿在黑暗里沉没。“死火”也充满了献身精神,怀着“时日偈丧,予及汝偕亡”的豪情与命运抗争。正如鲁迅在《希望》中所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是对绝望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也是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
《野草》是鲁迅在前进中探求、在探求中前进的里程碑,是鲁迅内心的自白和战斗足迹。鲁迅清醒地认识到存在的虚无,却坚持韧性战斗,他是时代的精神巨人和沙漠中的跋涉者。
[1]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2]孙玉石.《野草》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3]李天明.难以直说的苦衷——鲁迅《野草》探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4](德)尼采.看哪这人——尼采自述[M].张念东,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5]鲁迅.华盖集续编·记谈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6]王晓华.多维视野下的《野草》与现代思潮更替[J].鲁迅研究月刊,1997(6).
[7]解志熙.生的执著——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