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颖怡
(湖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综观徐迟诗歌,“可以隐约地看到时代的发展变化,历史的潮汐起落。”[1]细品徐迟诗歌,感受徐迟因现实激励、人际交往、政治选择、命运变迁等因素影响,其不同阶段诗歌在主旨动机、题材对象、思想内容等方面存在着差异性。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早期,徐迟诗歌以感觉、情思作为表现中心,善于捕“风”捉“影”,心里感觉活跃,情感充沛,色彩丰富,想象跳跃,意象新奇。三十年代后期,因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徐迟的文学信仰发生了急剧的转变,其现代派诗歌探索实践就此中断。四十年代徐迟的诗风发生了突变,诗人毅然“放逐”了前期那个扩大了的抒情自我,后期真诚而坚定地站在人民的立场,为抗日战争摇旗呐喊,成为时代的号角。其诗歌脱去了轻倩艳丽的艺术外衣,而添入了对现实生活、时代主题的理性沉思。从此,一个年轻诗人的整个身心与国家大事和时代风云紧密相连,直到抗战胜利、全国解放。五十年代徐迟等诗人的创作都具有了共同的风貌:“歌颂党,歌颂领袖,歌颂祖国,歌颂新的时代,歌颂带来新的时代的革命,成为当时诗歌的重要主题。”[2]本文在审视徐迟诗歌阶段性特征的基础上,深层次挖掘徐迟不同时期的诗歌在现实品格、核心元素、修辞策略、忧伤基调方面的艺术魅力和审美共性。
作为“现代派”诗歌的积极探索者,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徐迟被异域的五色花所吸引,其诗歌以意象为核心,因真情的流泻而显得情意盎然的同时,仍注重诗歌的现实性和时代性特点。
三十年代早期,那个情窦初开的青年第一次被一种柔情所打动,用“却有几个大星星,在水面舞着灼灼的影。淡淡的银灰,自天空洒在水之东岸”的《小月亮》[1]勾画着青涩的初恋起,“二十岁”徐迟的血液里沸腾着对美好的温软的世界的渴望,徐迟的诗歌溢满了爱的情愫:“夏日,多的是丰姿绰约之女”(《夏日小景》),[1]“在思恋的小径上, 把落叶积满了胸”(《幻感之径》),[1]“你的头发是一道篱笆,当你羞涩一笑时,紫竹绕住了那儿的人家”(《恋女之篱笆》)[1]。 三十年代徐迟诗歌“濡染西方现代风、沉醉于自我生命体验的呢喃私语”[3]的同时,也继承“五四”以来的现实主义传统,注重诗歌的现实性,反映现实的社会和人生。此时,资本主义工商业经济的腾飞,造成城市文化意识的强化。徐迟大部分诗歌也反映了当时东南沿海地区资本主义工商业的迅速发展及城市实力抬头的现实,在诗坛上掀起了一阵年轻有力的“都市风”。如《故乡》中意识到“热闹的,高速度的,自由的……异乡中,才适合了我自己”,[1]充满对都市文明的渴望、崇拜与热情礼赞。而《都会之满月》写道:“写着罗马字的ⅠⅡⅢⅣⅤⅥⅦⅧⅨⅩⅪⅫ的十二个星;绕着一圈齿轮。夜夜的满月,立体的平面的机件……短针一样的人,长针一样的影……”[1]全诗将“满月”与“钟”意象进行组合叠加,颇具反讽意味地传达出了现代都市的特点:时钟代替了明月,罗马数字标示的刻度代替了满天星斗,长短针代替了人与影子,机械化代替了自然规律。本诗开篇还大胆地运用了十二个罗马数字,诸多意象表达出现代都市的机械化、程式化、单调化。还有“街上起伏的爵士音乐,操纵着:蚂蚁,蚂蚁们”的《春烂了时》、[1]“七色旋转了起来,我在单色的雾里旋转了”的《七色之白昼》[1]等诗歌中,诗人抒写了对现代都市的内在厌倦与迷惘,隐约透露出对现实的不满与无奈。
刘小枫说:“诗的世界属于那些在现世中感到不安,又不愿意离开现世的人的世界。超脱现世和认同现世的人都不需要诗,惟有既不认同又不肯离弃现世的人靠诗活着,靠诗来消除世界对人的揶揄,把世界转化为属己的、亲切的形态。”[4]同样,徐迟诗歌把握着与现实之间欲罢不能、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制于现实却又想颠覆现实而谋求自身的独立存在。由此可见,徐迟三十年代诗歌和四十年代的战歌、五十年代的颂歌一样具有现实品格。
在如何把个人的心灵体验、内心情感升华为诗歌艺术上,徐迟采用多种手法,在“幻想”的天空中保持了诗歌充满生机的原创性和独特性。这种艺术策略常使诗人妙笔生花,“在不羁的跳跃中显出轻灵的亦真亦幻的情调,以实有与虚拟的交错增加妩媚,神采飞扬”。[5]
西方象征主义诗歌青睐于梦幻描写,马拉美就认为只有梦幻才可达到不属于人世的美,才可以创造人类没有的纯粹的美。受之影响,徐迟创作于三十年代的诗集《二十岁人》和《明丽之歌》就充满了对青春、生命的幻想和热情,空灵跳动,隐藏着一种神秘感。如《七色之白昼》:“给我的昼眠,眩耀了七色之白昼。豢养了七种颜色了吧,很美丽的白昼里。变为七种颜色的女郎,七个颜容和胴体的女郎,都这样富丽的!”[1]这首诗以有形写无形,以有色状无色,由女郎的胴体引发七色旋转的幻觉,白色之单纯与颜色之丰富,再加上“七色”重复了七次,将这首诗的幻想色彩展现得淋漓尽致,此时诗人幻想的对象是美。诗人毫不讳言自己对幻想的热忱和痴迷:“我只赞颂了幻想!还是只赞颂幻想的。幻想是如此之遥远而又是如此之接近的。 ”(《<明丽之歌>自跋》)[1]正是徐迟那一片幻想的天空酿就了诗人三十年代诗歌的斑斓色彩。
民族的命运让诗人真实地感受到 “个人的生命像一支蜡烛,渺小的火光;大风起兮,怎么办? ”(《政治的眼睛》)[1]而战争的号角“开启了诗人的眼睛和灵魂,使诗人从迷茫中惊醒,迅速走出自我”。[6]在接受了新的社会主义革命的思想观念后,徐迟个人的生命感受和幻想被代之以国家民族的共同情绪和梦想:“到了胜利的那一天,四万万五千万人,都会狂欢地,这样地狂欢地跳着舞着的。”(《前方有了一个大胜利》)[1]“从旧国家诞生新国家,从旧社会诞生新社会。 ”(《诞生》)。[1]这一时期,徐迟从对自我的关注转向了他人和社会,其诗歌融入了土地、人民和国家的元素,那是诗人对新中国充满了美好的幻想。
徐迟在五十年代的诗作大都是紧随时代的颂歌,具有某种叙事化和写实化的倾向。但是诗人的激情、理想、幻想的翅膀却没有被折断,而是努力发掘和创造大自然的美和生活的诗情画意来赞美繁荣富强的生活细节。如魂牵梦萦的、美丽迷人的、四季如春的云南,使他欲罢不能,留下了诗集《美丽、神奇、丰富》。云南因彩云而得名,诗人在《云赞》中借花来细腻地描写出天空云彩的绚烂多姿,如绽放的花朵般惹人怜爱,为读者呈现出一幅深蓝色背景的美丽云彩画,色彩丰富,想象跳跃。诗人还将云比做“多么像雪,多么像高高的连绵的雪山。太阳像射上了雪一样耀眼,云是太阳最喜欢的娱乐场。”最后又幻想着读者与之共赴云里承受光明。徐迟五十年代那些轻盈秀丽、意境优美的赞美诗,其实是对社会主义充满了幻想。
天真、热情、浪漫的徐迟拥有一个属于二十岁人的诗的世界。总体上看,徐迟的诗歌风格比较明丽、轻快,无论是早期生命的情歌恋歌,还是后期时代的战歌颂歌,都离不开幻想这个核心元素。正如孙玉石所说:“他的诗有一种单纯的复杂,朦胧的透明,奔放的宁静,重幻觉的丰富和想象的跃动,往往以急骤发展的语言构架造成诗的极大想象的空间。 ”[7]
徐迟走上文学道路之初,深受外国文学的滋养,其诗歌绝大部分是意象派。徐迟在回忆录《江南小镇》中写道:“这艾慈拉·庞德从中国古诗获得灵感,创立了一个短命的意象派的诗歌流派,我这个孩子又从那儿学来一点皮毛,自以为学到了西方现代派诗歌。”[8]但是,痴迷于西方意象派的徐迟,在骨子里却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选取的意象以东方化的村子、田野、夜、雨、月、云、花朵、小桥、河流、篱笆等乡村景物为主。如《春天的村子》:“村夜,春夜,我在深深的恋爱中,春天的村子,雪飘着也是春天,叶飘着也是春天。”[1]徐迟用简洁、自然、含蓄而有韵味的“村子”、“雪”、“叶”、“春天”等意象,表达出对故乡的情深意挚,因为“深深的恋爱”,于是“雪飘着也是春天,叶飘着也是春天”。这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诗歌艺术策略,开拓了读者无限的审美想象空间。
徐迟诗歌以“现代派”的外衣包裹着中国古典诗歌的内在基质,表现出一定的东方情调,让我们能够清楚地辨别出中国古典诗歌精神和智慧形式的底色(如夸张、比喻、拟人、排比等修辞手法)。如三十年代的《寄》:“我不相信我们的中间是远离着的,有三个省份,有一条三千公里的铁路,有黄河和长江。”[1]诗中公里数字被夸大了,从浙江到天津有三个省份,距离三千华里则差不多。徐迟用夸张的修辞方法表达出自己和沈淑贤的初恋没有从好感发展到感情的怅然若失的心情。《恋女之篱笆》:“你的头发是一道篱笆,当你羞涩一笑时,紫竹绕住了那儿的人家,……我记得开放在上面的有一朵黄花。”[1]将恋人的头发比成紫竹篱笆,将恋人的颜面比成整个人家,将恋人羞涩的笑化成竹篱上的一朵黄花。徐迟这种异想天开的神来之“比”,将恋人屠敏和小家碧玉的美和盘托出。四十年代的《江南(一)》:“透过最好的画框,江南旋转着身子,让我们从后影看到前身。”[1]徐迟怀着对江南原野独特的审美感受和温馨的眷恋之情,由想象回到实景,用拟人的手法将江南的美姿定格在了画中。五十年代的《小镇(二)》:“波光映到白帆上,映到桥板上桥洞中,映到屋檐下,照彻两岸。笼罩全镇。于是小镇抖动了,摇晃了,如聚合,……如散开,……如……”[1]如诗如画的水晶晶的故土,对徐迟而言,是身体和灵魂的归属地。徐迟用排比的修辞手法抒发了对故土那一份深深的挚爱,一种浓浓的乡情。徐迟把夸张、比喻、拟人、排比等各种修辞手法化入诗中而不落俗套,注重诗歌内在微观技艺策略,从而创造了诗歌独特的意境美。
徐迟在《<二十岁>原序》中写道:“月匿名了一半,好好的满月在云里成了浅夏的眉月,我这个人是属于感伤的男子。”[1]诚挚与忧伤——这正是徐迟诗歌的魅力所在。徐迟诗作所流露的情绪往往以青春的寂寞和失恋的感伤为主,大都依托确有的情事和情思而提炼成诗。
一九三二年秋,因家贫徐迟不得已离开他倾心的燕京大学,赋闲在家写诗。此时,其诗歌风格感伤寂寥,朦胧婉转,多用意象手法,含蓄而深切地触及主人公内心的忧思。如《秋夜》:“秋夜,雨滴着,仿/佛是,是春夜雪溶泻的时候的滴水,/我的年龄的思想。”[1]徐迟将“春夜雪溶泻的时候的滴水”和“我的年龄的思想”层层叠加于“秋夜滴雨”的意象之上。联绵词“仿佛”的断句破行将诗人惆怅的“思想”化入秋雨断续滴溅的形象。直到遇上他喜欢的桂丽慧,写下了“幸福的土地上,恋的生地与归宿,何况是晴和的春秋佳日”的《苕溪的溪水上》,[1]后因不必要的忠诚结束了这段短暂的恋情。
一九三四年,因“假证书”事件,徐迟回到他并不喜欢的古老而保守的东吴大学,但“深深感到在这里恐怕学不出什么来”,[9]因而继续沉浸于自己的诗歌世界:“雨,没有穷尽的样子,也不会穷尽的。飘摇飘摇,我的寂寞泛滥起。”(《微雨之街》)[1]连绵的雨落在街上,象征着诗人深入骨髓的忧郁与寂寞的绵延不绝。后因家贫自动退学,回到家乡的徐迟在高等小学做教员,遇见了“忽独与余目成”的屠敏和,但两家门第的差异,遭到她父亲的断然拒绝。那一年,受到爱神箭矢重伤的徐迟是比较痛苦的,沮丧的他“翌日我即远离了家园,远离了紫竹的发下的柔情”(《恋女之篱笆》)[1], 并感觉人们都在议论、笑话他,在《故乡》中写道:“当我从故乡出走的时候,蚕虫正剥食着桑叶,到处是桑树,到处是流长飞短的,对我的恋爱的斥责。”[1]徐迟是个多情之人,一生曾钟情过沈淑贤、桂丽慧、严文庄、屠敏和、胡文琴和陈松,青涩的爱恋使其诗歌弥漫着青春的轻愁、寂寞与伤感的基调,如《刻舟求剑》、《市河》、《橹》等。
徐迟的一生坎坷,随国家命运的变化和时代风云的变幻而历经艰辛,一切历史的凌厉和嘲弄都由纯真热情的诗人一一舐尝。特别是晚年相濡以沫的妻子陈松的去世让他感到悲痛和惶恐:“为什么天地这样无常?为什么人生这样渺茫?除了诉诸这首挽歌,我无法表示我心中的哀伤”“彼岸有什么可怕呢,有最有情义的你在等着我呵。”(《挽陈松》)[1]当理想主义者的徐迟反思自己所经历过的历史,这让他感到迷惑、怀疑,甚至是幻灭时,便飘去太空,化成一首浪漫、伤感而又超然的诗歌。
徐迟一生勤奋,在诗歌写作、报告文学写作、文学音乐评论、翻译等领域都颇有建树,但他一生的最爱是诗。作为一个独具性格个性、充满艺术创造激情的诗人,徐迟通过自己的体验,运用自己的方式,把来自生活的真挚强烈的感情加以创造性的表达,从而在现实品格、核心元素、修辞策略、忧伤基调方面形成了其诗歌中的风格独具的艺术魅力和审美共性。
[1]徐迟.徐迟文集(卷一).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4.8.
[2]李新宇.中国当代诗歌艺术演变史.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0.4:1.
[3]张立新.诗人徐迟:从生命的幻想到现实的梦想.名作欣赏.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0(11):128.
[4]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三联书店,2001.7:50.
[5]罗振亚.都市放歌——徐迟20世纪30年代的诗.北方论丛,2001(1):107.
[6]王凤伯,孙露茜.徐迟小传.徐迟研究专集.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5.2:4.
[7]孙玉石.中国现代诗导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7:473.
[8][9]徐迟.江南小镇.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3:126,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