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幸梓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清末民初的动荡时代,政治变动,文化碰撞。在这个时代中,产生了一批才能卓荦的文人,林纾就是其中之一。林纾的作品中,影响最为深远的是他的译作,开创了文学翻译的自觉局面。作为近代文坛中第一位文学翻译大师,林纾的译作中折射出他独特的生命体验和审美个性。他所翻译的小说有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特性,反应了新旧交替的思想特点,具有特别的价值意义。
众所周知,林纾并不懂外文,他甚至把外文称作“蟹行文字”。他所进行的翻译是用文言文将别人口授的外文作品记述下来,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自己与众不同的翻译风格。与我们常见的翻译作品相比,林纾的译作更具有自主性,融入了他对作品的理解,因此较之原著来说,总是存在一些不同的。
林纾在古文方面有着坚实的功底,因此他使用文言文翻译就显得驾轻就熟。在当时的社会中,古雅的译笔也更受欢迎。当时的读者群并不可能大量接触到外文作品,也无法将译文与原文进行比较,因此他们更关心的是译作的文笔。一方面,林纾本身也是有着传统伦理思想的文人,他的译作中也融入了传统的文化观念;另一方面,作品存在的价值在于顺应普通读者的需要,从而通过作品启发民智。林纾自己也曾说过:“名人救世之言,余稍为渲染,求合于中国之可行者。”[1]他在翻译作品的过程中,会删除或改写那些有悖于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内容,使作品更符合中国民众的心理需求和价值判断,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这些外国小说在中国的普及。
林纾的翻译并不是忠于原著的,这与许多翻译家的理念相违背。但林纾首先是个文人,而且他不懂外文,他翻译的目的并不是纯粹的翻译,而是一种新式的创作。他的翻译不是循规蹈矩的,被限定在框架里是很难有所突破的,而林纾就成为第一个打破常规的人,他的翻译是具有时代性的。
正是由于林纾的不拘一格,他的作品在学术界受到争议。经过对比研究,有学者发现他的译作中存在许多讹误,这也是许多人认为的林译小说的弊病所在。
首先是误植。他的作品中把挪威作家易卜生注为德国人,把美国作家包鲁乌因的《梭伦格言》收入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的《罗刹因果录》等。其次是误译,这一类讹误更多。他在《海外轩渠录》中把阿拉伯罕·邦尼拆译成阿拉伯罕和邦尼两个人。这两类错误多是无意造成,究其原因,或许是口译者解释不明或外文水平低。考虑到当时的条件以及林纾的翻译方式,这些误译都是可以理解的。
学术界争议最大的误译就是作品的删改。相当一部分学者认为,这是林译小说最明显的弊病。他的许多译作都比原著简省许多,除却文言文本身短小精炼的特点,删改是最主要的原因。《巴黎茶花女遗事》中有一句描写:“马克长身玉立,御长裙,仙仙然描画不能肖,虽欲故状其丑,亦莫知为辞。”[2]而在现在杨可的译本中却是这样的一段:“她身材修长苗条,甚至有点弱不禁风。但她才艺高妙绝伦,只要在衣饰上稍加装点,就会把天然造化一时的疏忽弥补得天衣无缝。她的开司米围巾长角点地,两边露出丝绸长裙宽阔的镶边。厚厚的手笼掩藏着双手,紧贴在胸前,四周布满了精妙无比的褶皱,即使用吹毛求疵的眼光来大量她,她浑身的曲线也无可挑剔。”[3]很明显,林纾在翻译的过程中删去了许多当时民众所不能理解的东西,也包括一些与传统价值观相违背的内容。这使得翻译出来的作品与原著相去甚远,已经造成了文意的改变。但又不得不说,这样的方式是顺应了社会要求的,也是方便了人们的理解的。
对于这些讹误,也有一部分人是持肯定态度的。钱钟书就是其中一个,他说:“林纾认为原文美中不足,这里补充一下,那里润饰一下,因而语言更具体,情景更活泼,整个描述笔酣墨饱。……他在翻译时,碰见他心目中认为是原作的弱笔或败笔,不免手痒难熬,抢过作者的笔代他去写。从翻译的角度判断,这当然也是‘讹’。”[4]林纾对作品的改动所达到的效果也是我们有目共睹的,从翻译的角度来看这是他的弊病,从文学性和社会性的角度来看,这则是他的过人之处。
钱钟书先生还讲:“‘讹’里最具特色的成分正出于林纾本人的明知故犯,也恰恰是这部分的‘讹’起了一些抗腐作用,林译多少因此而免于全被淘汰。”[4]我们甚至可以认为,林纾的翻译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郭沫若说:“《迦茵小传》在世界文学史上并没有什么地位,但经林琴南那种简洁的古文译出来,真是增添了不少光彩。”[4]
林纾的译作并不是只存在讹误的,他的部分翻译技巧具有一定的先行性。林纾对作品所作的改动都不是伤筋动骨的,原著的框架结构都很完好,而且原作者的意图也表现得十分明确。因此有人认为:“我国比较自觉、比较正规的文学翻译事业是由林纾奠基的。”[5]正是这个被众多翻译家批评的译者,开创了我国正规文学翻译的先河,而在当今的翻译界,人们依旧尊他为泰斗。
林纾“耳受手追”式的意译也造就了他独特的风格,他的“讹”是他的弊病,这弊病又成就了他。邱炜萲在《客云庐小说话·挥尘拾遗》中写道:“以华人之典料,写欧人之性情,曲曲以赴,煞费匠心,好语穿珠,哀感顽艳。读者但见马克之花魂、亚猛之泪渍、小仲马之文心、冷红生之笔意,一时都活,为之欲叹观止。”[6]林纾的翻译并不能做到字字落实,但他作品的文学性已经超越了形式本身的缺陷。我们也可以看出,在完全不懂外文的情况下,仅凭别人的口译,就将原著的神韵刻画得生动周全的林纾,有着怎样惊人的艺术感受力和表现力。
林纾所翻译的小说不仅具有文学性,还具有社会性。在“实业救国”运动兴盛之时,林纾也将翻译外国文学作品以传递先进思想作为自己的实业,他的内心也是有大抱负的。在他前期的翻译作品中,每部作品都有林纾特意写作的序或跋,以及一些“识语”和“译余剩语”。也只有他这种独特的“误译”方式,才能将新思想由内而外地渗透到作品中。
辛亥革命之前的作品序跋中都有强烈的反帝救国思想,他把这些思想传递给民众,迫切地希望人们能够警醒。同时他在作品中也领悟出相似的民族存亡危机,希望通过这些具有思考价值的作品来唤醒民众。《黑奴吁天录》本就是一部反抗种族压迫的著作,作者将满腔的热情灌注其中,并在跋中写道:“今当变政之始,而吾书适成。人人既蠲弃故纸,勤求新学,则吾书虽俚浅,亦足为振作志气,爱国保种之一助。”[7]爱国热情满溢,他前期的译作大多如此,林纾也是一个热切的知识分子的形象。
林纾的翻译作品是有时代意义的,所有优秀的文学作品都不可能是脱离社会的,外国文学作品也是如此。社会又是一个整体,不同国家不同体制的社会也是相通的,因此通过翻译这些文学作品,从而达到一种社会意义,也是林纾的翻译思想所在。他在译作的序跋中表达自己的维新思想,从这一角度看是有着进步意义的。
然而林纾的思想存在一定的矛盾性,他一方面坚持维新,一方面又脱离不了封建传统思想的束缚,并不能做到根本意义上的思想跨越。在辛亥革命之前,他始终保持一种积极的态度,将翻译作为自己的“实业”,他的文学翻译达到一个顶峰。到了后期,他的热情消散,所翻译的小说政治色彩逐渐消失,转而翻译更多的言情、侦探小说,他先前积极的翻译思想也很少出现在作品中。尽管如此,他前期的翻译作品,依旧堪称为他引以为傲的实业。
林纾翻译了众多外国文学作品,对中国文坛带来了一定的冲击,这使得他在近代文学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蒋锡金先生在《关于林琴南》中将林译小说称为“中国新文学运动所从而发生的‘不祧之祖’”。不可否认,林纾的译作推动了新文学的产生,促进了中国文学的革新与发展。
由于其翻译小说本身已经向外国文学打开一个窗口,近代文学通过这个窗口接触到外国文学的养分,从而在创作技巧上有了一定的革新。而林译小说又是“汉化”的,他很大程度上适应了中国文学的形式,使得外国文学的优秀特点变得更易于接受。林纾的翻译小说本是试探性的,但由于林纾自身具有丰厚的文学素养,促使这些译作更像是横空出世的惊喜。
林译小说推动了中国文学观念的变革,在与西方文学的接触和交流中,达到一种融合,达到一种现代化。他充分肯定了小说的作用在于“改良”。与中国传统文学观念中小说的低微地位不同,西方文学中小说是具有社会意义的,甚至是一种工具,用以揭示社会弊端,从而达到改良社会的目的。林纾最为推崇的是狄更斯的写作风格,他称赞狄更斯的小说“扫荡美人名士之局,专为下等社会写照”。他宣扬的是现实主义的创作理念,注重发挥小说的现实意义,让社会的缺失之处显露,让新的思想通过小说深入人心。他是近代文坛中首先认识到小说意义的文学家,他的认识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在他的影响下,中国小说得以更快速地革新发展,摆脱了原先不接地气的特质,真正发挥了改良的作用。
同样不可忽略的是林译小说的语言价值。一直以来,人们普遍认为他是一位古文家,这一点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但事实是,林纾虽然推崇古文,他的译作却不是纯粹的古文。钱钟书先生评价说:“林纾译书所用的文体是他心目中以为较通俗、较随便、富于弹性的文言。它虽然保留着若干‘古文’的成分,但却比‘古文’自由得多。在词汇和句法上规矩不严密,收容量很大。”[4]由于西方语言词汇和语法上与中文,尤其是文言文,存在很大差异,在翻译的过程中就很难完全以文言的方式将词义和句意完整地表达。因此,一些外来词和欧化的句式应运而生,对我国的语言也带来了一定的影响。
两种文化相互碰撞、融合,两者都不可能一成不变。林纾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是将外国文学中的元素注入中国文学,使之产生改变。有些改变可能是他刻意而为,但更多的是无意产生的广泛影响。林纾开启了交流的大门,在他以后,中国文学的发展进入了新的时期,变革是必然的,是顺应时代潮流的。林纾并不是一个彻底的革新者,他推动了新潮流的产生,但他的步伐并不能赶超这种潮流,而陷于传统的桎梏中。然而他的历史地位依旧不可动摇,林译小说也仍然是中国文学中的瑰宝。
[1]林纾.畏庐小品[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
[2]林纾,译.小仲马.巴黎茶花女遗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3]杨可,译.小仲马.茶花女[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
[5]郭沫若.郭沫若选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6]张俊才.林纾评传[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2.
[7]阿英.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
[8]林纾,译.斯土活黑奴吁天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9]孔庆茂.林纾传[M].北京:团结出版社,1998.
[10]冯奇.林纾评传:作品选[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8.
[11]薛绥之,张俊才.林纾研究资料[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