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冯至早期叙事诗创作

2013-08-15 00:42曾军娥
文教资料 2013年3期
关键词:叙事诗冯至爱情

曾军娥

(宝鸡文理学院附属中学,陕西 宝鸡 721016)

一、诗作的思想内容

冯至早期叙事诗数量不多,只有《吹箫人》、《帷幔》、《蚕马》、《寺门之前》四首,但它们都是成熟的艺术精品。表现生活中爱情与现实的对立,即对爱情的渴望与追求,而难以实现矛盾冲突。在矛盾与冲突中既包含着强烈的反封建意识,又投影着当时的时代情绪——“五四”以后,一部分知识分子虽然已开始觉醒,但又不能跳出个人生活的圈子,酿成了苦闷、无可奈何的情绪。

《吹箫人》表现的爱情尽管最终得到圆满,但这是以失去生命的一部分——洞箫作为代价的。吹箫人虽已找到“合奏”的知音,但因门户之见,女方父母拒绝了他的求婚。吹箫人因之郁郁,女郎也病入膏肓。为了挽救爱人的性命,吹箫人将自己的洞箫煮成汤药,女郎的父母也因此感动,成全了他的婚姻。但“合奏”的洞箫却“有一枝消亡”。“人虽在欢快,/他的洞箫,独自孤独!”吹箫人六神无主积成重病。女郎为了“完成她的爱情,挽救他的生命”,“不能不把她的萧,/也当做唯一的圣药”。于是,“剩给他们的是空虚,/还有那空虚的怅惋——/缕缕的萧的余音。/引他们向着深山逃往!”得到一部分却意味着失去另一部分。“圆满”的爱情却被“空虚”笼罩。

《帷幔》则表现的是一个极端纯粹的爱情悲剧,全诗呈现的是悲哀而凄凉的美感,哀婉无尽。少女的婚姻——被父母包办的婚姻——还未开始便意味着失败;爱情还未萌芽便已泯灭,尼庵中,“青春的花叶,化作枯枝”。尽管牧童的笛声又点燃了她爱情的火花,但她和牧童“隔阂”在“两个世界里”,永久不得如愿相爱。还没来得及把她的悲哀也绣在那空角的表示人间婚姻不得自由圆满的帷幔上,“尼庵内焚化了这年少的尼姑”。诗在最后意味深长的写道:“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帷幔还珍重的被藏在僧院里——只是那左方一角,/至今没有一个人能够补起!”爱情悲剧随着时间的延续而不断地发生。这无疑是对当时封建社会婚姻制度的棒喝与对该制度罪恶的深刻揭露,同时反映了青年男女对爱情自由、婚姻自主的强烈呼唤与渴求。

《蚕马》描述了白马至死不渝、炽热灼烧的痴情,如流星之划过天空,在化为“丝茧”的幻灭状态中趋于永恒。对爱情热烈追求的蚕马即使为了爱情惨遭少女父亲的杀戮,那不死的精魂也要实现自己坚贞的诺言:“在那大地将要崩颓的一瞬”,“马皮裹住了她的身儿,/月光中化作雪白的丝茧”。这种爱情是何等的悲壮。

《寺门之前》老僧“泣泣淹淹”的叙述,深深的自责——“我真是魔鬼一般——”,“我像魔鬼”,无不显示老僧在灵魂的自我斗争中痛苦的挣扎——同思想中的罪恶意识进行不断的斗争。但老僧的忏悔最终陷入一种空虚的寂灭。这无疑是对宗教的控诉,是对一切窒息人们正常性爱的各种桎梏枷锁的控诉,同时,也表述了灵与肉的冲突,揭示出了人性战胜自我的艰难性与痛苦性。

二、浪漫主义艺术特点

冯至早期的叙事诗,在生动鲜明的形象、曲折动人的情节中,氲氲着浓郁的浪漫主义气息,浪漫古典的抒情意味跃动于字里行间,构成现代诗坛中一道优美的浪漫主义图景。

1.这四首诗或改写民间传说(《帷幔》、《蚕马》),或升华古代典故(《吹箫人》),或化用现实传闻(《寺门之前》),这些诗作本身并非理性的,在一定程度上,它们的实质已接近一种传奇。这种传奇性的内容质地被作者幻化无迹的诗笔包涵于精巧雅致的艺术外衣之下,更增添了一些雄奇意绪,奔涌迸突的感情描写,充满着浓郁的传奇色彩和浪漫主义气息。

2.奇特的想象。诗人驰骋丰富的想象,大胆地运用比喻、暗示的手法,从而使这些诗作无不是烙上现实的影子却又高于现实的描述。诗人的人生理念也在一些虚构的诗意浓郁的情节中得以完美无缺的呈现。就《帷幔》而言,地点荒诞,情节离奇,少女的青春和爱情在尼庵的修行岁月里日趋消弭,却又在尼庵里萌发爱情的确是一件荒谬的事件。但诗中的尼庵并非如古世情小说中的淫窟秽所,在作者的想象中而是异常的纯洁,明净。《蚕马》的“人兽相恋”精美绝伦虚幻荒诞,这蚕马,形似马,情似人,诗人在叙述时驰骋想象,天马行空,富有诗意。《寺门之前》老僧的心理描写,《吹箫人》最终向往深山的逃遁无不得力于诗人奇特的想象。

3.叙事、抒情紧密结合。大多在带有波澜的情节中创造出很美的意象和情愫,走的是叙事抒情化、抒情意象化的路子。冯至作为“最杰出的抒情诗人”,在叙事性诗歌中保留了一贯的抒情本色。同时,诗人选择了恰当的意象来表达抒情的理念,感情细腻真挚,幽婉动人,还涂抹着悲剧色彩,蒙着一层淡淡的哀愁,令人荡气回肠,思绪绵绵。萧、帷幔、白马、女尸都是作为艺术意象而出现的,都有着特殊含义。同时,诗人采取含蓄、融合的方式,使其与整首诗作化合为一体。诗作这一风格特点显然是受到我国唐末“婉约派”的影响,浪漫主义特点也可从中窥见一斑。

4.朦胧美的魅力。在诗歌情节的流动过程中作适当处理,设置一些空白点,即在流畅舒逸的叙事流程中抽出一些情节或设置一些人为的阅读空白,使全诗呈朦胧缥缈之态。据此,读者便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以不同的“期待视野”作出各种不同的解读,如有人便对《吹箫人》中爱与艺术的冲突提出质疑,这好比李商隐的无题诗,读者尽可发挥自由想象。把“萧”读解为“生命的灵性”,而对《帷幔》中牧童的身份确证更是纷争迭出。这恰恰证明了诗人留给读者的思维空间调动了阅读群体的积极性。“诗是要暗示的”,正是留予读者的诗的“大的暗示”使冯至这四首诗在含蓄的表现中具有了无与伦比的艺术魅力。

三、深刻精彩的意蕴

冯至这几首浪漫气质浓郁的叙事诗,并不是为了消解中心,消解诗情,消解诗语而堆积一些生活中经验意象的碎片,他们都有真正的所指,有终极的目标和追求。在传奇浪漫的表层之下都具有极其精彩的内蕴所在,是诗人对人生和爱情思考的结晶。

《吹箫人》并非表现人与萧的冲突,而是表现爱情与艺术相冲突。箫声象征着艺术。爱情与艺术不可兼得,“非此即彼”,同时也沿袭中国几千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言论范式。箫声的失去意味着艺术与美的消弭。有了爱情便失去艺术:拥有艺术,却须远离爱情,这分明陷入一种二元对立的不可融合的矛盾冲突。诗中的男女最终逃往深山把箫声寻觅,即去寻找因爱情而失去的艺术。这也正是诗人自身对艺术执著坚守而始终不渝的精神的生动写照,是冯至艺术至上的观念反映,是冯至十分推崇 “艺术家若要完成他的理想,必须献出整个生命,忘怀家庭与世俗的生活”,“亦即必须在生活上有所放弃,有所牺牲”。

在《帷幔》中,诗人在赞颂追求婚姻自由的反叛精神的同时,更注重的是一种理性的思考。少女在反抗封建婚姻的道路上,勇敢地迈出了坚定的一步,但总体而言,是一种缺乏理性的行为。理性的缺席导致了盲目与谬误在场,终身的悔恨也由此铸成。这个具有反意义的主题似乎在暗示我们:人在进行“决断”的时候,要追求“决断”的正确性,即抗争的目的要与理想的追求一致,否则不但无法获得自由,而且可能陷入悲剧的境地。“人,将要走向何方”——“决断的艰难”是每个人时刻面临的问题。这对当时的知识分子来说,更具无限的思考意味。他们在风起云飞的乱世——“五四”之时,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与迷惘,他们需要选择“决断”,但是生存的困境使他们处于两难的境地,因而,如何把握既定事物,做出正确抉择已是一个富有时代意义的命题。

《蚕马》浓墨重彩地描绘了白马对少女的至死不渝的痴情,确切地说,表述的是一种“单相思”的生活程式,并不是简单的“人兽相恋”。诗人突出渲染刻骨铭心的单恋悲剧氛围,既是呼吁人们对爱的追求理解尊重,又是诗人当时几度追求,几度失意,饱受单恋折磨的情感投影。这一时期内的《蛇》、《我是一条小河》就明显揭示了诗人这种自作多情的心路历程。

《寺门之前》在一定程度上批判了宗教对人欲的压抑。字里行间充满着诗人对老僧“奸尸”丑行的同情与理解,僧人多年压抑的、变态情绪释放在诗人看来是合理的自然,这种“同情与理解”“合理的自然”,或多或少地反映了诗人当时正处于青春骚动期,对异性极端敏感和饥渴,而又求之不得,这使他在原有的软弱性格的基础上产生了一种近似于郁达夫似的病态特征,长期的压抑难免造成的心灵的扭曲,诗人津津乐道于僧人行为的细节似可看作是情欲无法宣泄的心理代偿。

四、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

马克思主义美学认为,以适当的形式表现适当的内容便为美的极致。冯至的这几首臻于完美的叙事诗,可以说,基本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

1.注重诗歌的布局安排。比如《蚕马》就采用了稍有变化的复沓形式,从蚕的初眠、二眠到结茧,生动地勾勒出了白马痴恋的一生。

2.诗歌语言,极尽精工之力。在诗歌语言的追求上,诗人追求的是一种有限度的节奏与和谐的韵律,加上冯至本身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和外国文学功底,使古典文学炼字炼句的推敲工夫与外国文学的叙事功能得到较好的结合,这样的诗作遣词用韵非常讲究,旋律节奏舒缓柔和,节句形式整饬中保持自然,阅读朗朗上口,却又轻灵委婉。

3.与同期过分讲究格律的叙事诗相比,冯至的这些诗更具艺术魅力。被誉为“二十世纪文学史上第一首叙事诗”的沈玄庐的《十五娘》,“词曲太多”,尚余文言时期的“血腥气”;白采的《羸疾者的爱》自对话中写出,颇多口语,缺少诗情:朱湘的《王娇》无论在内容实质还是在艺术形式上,都称得上是一首杰作,但过于追求格律的整饬,难免束缚了情感的表达。

冯至的早期叙事诗作在二十世纪文学史上的地位是颇为独特的。袁可嘉认为“冯至的叙事长诗在新诗史上开风气之先,有独特的地位”,朱自清也曾将其评价为“堪称独步”。可以说,冯至的早期叙事诗的确是二十世纪文坛一座高峻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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