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梅
(陕西作家协会,西安710001)
李康美的中篇小说《空村》发表于《星火》杂志2010年第4期,一经发表就引起很大反响,几家刊物争相转载。初读小说《空村》,笔者就被故事情节的滑稽和语言的幽默诙谐吸引住了。《空村》所讲述的是发生在秦岭北麓四面环沟的黄家寨子的故事。昔日人来人往喧腾不已的黄家寨,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孩子们也被带去接受更好的教育,村里就剩下哑巴、照顾病人的黄闹闹、看管孙子上学的唐春花、八十多岁的五婶五叔等老弱病残。原来的村组长“把村上能卖的东西卖完就撂挑子跑了!”而危难之时,村支书只能指派五十多岁、改不了爱闹腾老毛病的黄闹闹为村民小组长,在经过一系列充满辛酸可笑的闹剧式村务管理后,黄家寨不仅没有恢复往日的喧闹,反而因寡妇和哑巴两户人家的进城而显得更加寂廖。《空村》虽属乡村题材,但不同以往诉说民俗民风表现自然淳朴的小说,而是带有强烈的时代感和现实性。作者正是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发现了这一社会现象,以深沉的生命意识关注着这一群体的生存状态,用温情的笔触开掘着人性在社会变革中的发展,背后透出的苍凉让读者不禁感慨万千,小说既审视乡村社会的恒常不变,又对它的伦理变化更迭深怀忧虑。[1]本文试从小说的思想性、现实性、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小说语言的独特风格来作以解读。
小说以黄闹闹这个五十多岁,从小就爱闹腾且老毛病改不了的人物视角切入。看着村里的精壮劳力都外出打工了,他每天只能放羊挤奶照顾病患在床的老婆,实在无聊寂寞就和羊唠唠叨叨,在路口等着外面的讯息。过去村里人多时,黄闹闹从没被人瞧得起过,可现在村子已然空落的时候,筷子里面挑旗杆,他竟成了村民小组长。这小组长或许应该算是最小的官了,可是黄闹闹依然是忍不住得兴奋,第二天他就走马上任,开始处理一个又一个的事件。帮哑巴到县城买电视机,帮寡妇也是他的老情人唐春花送孩子到县城上学,也不忘摆谱,自己破费设宴款待全村老少,看看谁人敢不把他当回事。在他的闹腾下,村里的留守部队不仅承认了他的官,还对他开始了奉迎,他也得到了当官的一些满足。可是故事的最后,当他想起因公务繁忙而忽略了寡妇和哑巴时,却发现寡妇为了照顾孩子上学也开始做小生意了,哑巴也去帮忙,这村子眼睁睁又少了两户人,真是更空了。读后再读,笑过再思,才能感到作者的寓庄于谐,心酸和复杂的感觉直抵心灵深处。《空村》的审美质感读来五味杂陈。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认为:“小说可以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它企图再现人生。”[2]511当然小说绝不可能是生活的复制,而是经过了作者艺术的加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空村》的作者即是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和作家的使命感把关注的焦点凝聚于“空村”这样一个经济社会发展所带来的新现象上,用细腻温情独具风格的笔触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发生在寂寥空村上的故事。我国曾经有90%的人口都居住在农村,可是随着经济的发展,城镇人口快速增加,农村人口逐渐减少,到了2011年末国家统计数据已显示,城镇人口占总人口比重达到51.27%,已首次超过农村,这里的城镇人口即包括长期进城务工居住在城市的农民工。工业化的发展和城镇化的进程让城市越来越大越来越热闹,而农村却越来越冷清、越来越衰败,尤其是偏远的山区,空村的现象日益严重。而在这一现象背后,正是处于这一变革中人的生产生活方式、文化思想的变化,城市化的生活方式和自由思潮正在冲击着乡村人的思想,现代文明正在浸染和吞噬着传统的乡村文化,生活在空村的人到底是怎样一个生存状态呢?
在小说中“空村”是当前真实的存在形态,而不是作者的夸张。进了城的农村人他们多是靠辛苦的劳动而生存,生活上也仍然辛苦,但生活方式却日益地改变着进步着,他们的思想也和城市自由开放的文化交融着,城市生活正深刻地改变着他们。作者以黄闹闹当小组长这一特定事件的发生,巧妙地推进着故事的发展,诙谐幽默中传达着对这一群体的深切关怀和同情,在娓娓道来中,塑造出一个个小人物的生动形象。黄闹闹整日在路口放羊,向往着外面的大千世界,但为了照顾病患在床的老婆他虽无奈但也只能任劳任怨。唐春花的儿子婚姻瓦解重新选择,孩子只能送回农村由奶奶来抚养教育。村庄虽然还是过去的村庄,但却通过电视、电话和外界有着紧密的联系,城市化瓦解着乡村,现代文明也在瓦解着农村人传统的文化思想,厚重朴实的道德规范也在沦陷,多元和包容的时代思潮正在影响和改变着这偏远的村落。贾平凹先生说过:关怀和忧患时下的中国就是我的天职。《空村》这篇小说则是李康美先生对时下中国农村现状的认真思考和深深忧虑,由此也唤起读者对这一社会现象的理解、关注和思考。《空村》虽然只是描写了一个黄家寨,实际上却是许多农村现状的缩影,不但具有典型性,而且带有普遍的意义。
文学就是人学,《空村》没有描绘离家打工者百般思念故土,没有展示城市文明对于乡土记忆的侵蚀破坏,而是巧妙地用一个略显荒谬的故事,刻画出了几个真实生动的人物形象。小说从无名之辈的黄闹闹当村小组长写起,乡间的破败、人心的凋零在不经意间被作者一一揭露,然而作者又是满怀温情的,在这样寂寥的环境中,描述着他们互相之间的人文关照。作者并不是要树立某一个光辉的形象,而是把人性的光辉面和阴暗面相互交融,使人物更加生动和真实。
黄闹闹是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他的原名叫黄文理,可是黄文理的名字也就是在作业本上写过六个年头,再回到村里就谁都想不起了。他从小爱闹,喜欢捉弄人,有了他就闹得一团糟。这样的“闹闹”在村子里或在我们身边都曾有过,他们爱热闹,喜欢自己制造一些热闹,娱乐大家也娱乐自己,但他们一般心地善良,并无恶意。黄闹闹的妻子瘫痪在床,他虽有抱怨但也任劳任怨无微不至,实在寂寞只能和羊对话解闷。哑巴找他帮忙,他虽然嘟嘟囔囔,但对哑巴也充满了同情,自觉自愿地帮助哑巴。支书赵宏声提出让他当村民小组长,这或许要算是全世界最小的官了,但他仍然兴奋不已,“他这一生也可以当一次村干部了”。在村子变成空村,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之时,黄闹闹受命于危难,而他却勇于担当,立即就升腾起了神圣的责任感。对于哑巴买电视的事情他负责到底,对于命运悲惨的唐春华,他也充满了关心和同情。
当然,在黄闹闹的行为中也有着农民式的狡黠,有了一点点权利就生怕别人不知道不认可,还想着如何更好地利用这一点权利。他不仅把自己的家庭处理得井井有条,对患病的老婆也照顾有加,还同情生活不幸的唐春华,两人保持着多年的情人关系。从而也可以看出黄闹闹又不是一个高大全的英雄形象,但他是真实而生动的,在作者笔下,他是一个头脑灵活、本性善良的小人物,虽然没有多大本事,但他的思维清醒,语言幽默,感情丰富,正义勇敢,行为上虽然略显滑稽,但却是一个人格完整的人,他向往着一个普通人对生命价值对爱的追求。
英国女作家伍尔夫说过:“好小说的基础不是别的,就是人物的创造,如果人物是活的,小说就有希望,反之,小说就注定被人遗忘。”空村中黄闹闹就是这样一个立体鲜活的形象,他似曾相识,就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有着自己的精神胜利法,又有着时代的烙印和人性的进步。他在追求生命价值和人性自我感受上不断地前进着。生活在信息时代、多元文化中的读者,应和作者一样用理解宽容和温情来理解这个人物,即使小说《空村》被人遗忘,黄闹闹这样一个最底层真实丰满的人物依然会活在读者心中。
在那些鲜活的人物形象中,还有诙谐聪明的哑巴,泼辣能干的唐春花,精明狡诈的村支书赵宏声也被作者塑造得活灵活现。哑巴虽哑,但心地聪明,淳朴善良,勤俭节约,保持着传统农民的美德,和黄闹闹一起成为这个村庄的支柱,守卫着冷清寂寥的村子。唐春花是一个不幸的女人,但她却不卑不屈,她的内心从没有放弃对自由和幸福的追求,而她又有着传统妇女的美德,对家庭尽职尽责,丈夫早早去世了,儿子离了婚,她又毅然挑起照顾孙子的重担。她和黄闹闹有情有意,但却从没伤害别人,当黄闹闹去帮助哑巴时,她无所顾忌地主动到黄闹闹家照顾“情敌”。唐春花是生活的强者,她虽然命运不幸,但她却用泼辣真诚的个性与命运抗争着,她的思想与时俱进,时刻激昂地迎接着生活的挑战,就在两个女人的战争中,她也是勇敢而自信的。作者塑造这样一个人物,也是对其的不幸充满了同情,而同时又是对她的幸福充满着温情和希望。小说结尾处,唐春花又做起了小生意,她又一次向命运勇敢出击,要胜利完成她的使命和责任。赵宏声的狡诈和虚伪也被作者用不多的笔墨刻画得淋漓尽致。我们身边也不乏有这么一类人,他们表面上和善正义,灵魂深处却是自私和虚伪的,在此也可见作者对社会对人性的批判意识。
《空村》说的是特定氛围里小人物的故事,从生活到艺术的过程即是典型化的过程,作者正是从这一过程挖掘着人性深处的东西,作为社会主体的人,在社会的巨大变革中必将承受挑战和冲击,不屈服于命运,向生命追求,底层的小人物也该有着丰富的人生,跟随社会的步伐,让人性得到更大的自由和释放。
李康美写过许多乡村题材小说,他不仅对地方口语、俚语运用娴熟,细腻地铺垫出深厚的地方生活底蕴,而且对现代流行语运用自如,点点滴滴中透射着强烈的时代感。生动有趣、嬉笑怒骂的乡音俚语与格调轻松、幽默诙谐的流行语相融相衬,使文章读来充满了情趣艺术之美。
小说一开始人和羊的对话,就给小说奠定了幽默的基调。有谁愿意和两只羊那么一本正经地说那么多话呢?那是因为这村子已经成了空村,留下来的人是多么孤寂和无奈。作者这样描述夜晚的村道:“白天就少有人迹,晚上的村道就更加寂静了。夜里倒是有几条游狗走动,但是没有主人助威,狗们都不敢‘汪汪’地大叫,狺狺地低吠几声,立即就夹着尾巴四处走开。虽然黄闹闹和哑巴都是五十开外的人,在黄家寨子,他们就成了整个村子的主心骨,顶门杠。如果没有他们时而在村道走一走,那几条游狗很可能都赖得睁眼睛。”这样以狗为主角形象生动的描述,寓庄于谐更能烘托出空村的寂寥。
《毛诗序》中讲:“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行于言。”[3]130实际上,除诗歌外,散文、小说以及戏剧文学和影视文学同样需要“情动于中而行于言”。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用乡土语言写作必须要有丰富的生活积淀,《空村》的作者无疑是生活的大师,整篇小说都运用细腻纯熟的乡音勾画着背景,人物的心理描写细致入微,语言更是传神妥帖。小说中黄闹闹的语言最是丰富,他不仅和羊真诚地打着趣,和人说话也是格外的讲究,有着自己高超的语言艺术。“避开避开,别挡我的路!”“滚你妈的蛋”“小崽娃子”“拜拜你娘的脚!”“这一河滩”的民间俚语直白、亲切、真实地再现出乡间淳朴厚重的底蕴和人物独有的调皮个性。黄闹闹也是智慧的,他对流行语也运用自如:“我可是党不党,团不团,官不官,权不权……”当他准备宴请全村老少时,他又说:“不是有一个什么伟人说过吗?有热闹就热闹,没有热闹创造条件也要热闹!”这些语言又印上了鲜明的时代特征。而在他和唐春花的对话中才表明了他的心迹:“我……我也知道这是把一个空空落落的烂摊子交给我,村民组长也狗屁不是,可我……可我不干谁干呀?别人就是留在村里,可是隔几天还能出去走一走。家里有个病老婆,我可是哪儿都不能去。说一句大实话,我心里也就是图个热闹,就是……就是图个苦中作乐啊!”在黄闹闹的语言中充满了农民式直白的俚语,又不乏现代幽默的流行语言,又有着发自心灵深处的声音。这是一个变革中的世界,人也在经历着时代和社会的拷问,语言则是表现人物性格最重要的载体。作者对这样一个人物充满理解、包容和温情,所以才会赋予他这样丰富的语言和完整的人格,让他更加生动和真实,从而让读者久久难忘。
唐春花的语言系统也是作者精心设计的。“土匪……冤家”这样的语言并不是什么样的女人都说的出的,这必然是一个热情、泼辣、能干的女人。然而命运却是不公,年轻时的爱恋悲惨收场,也带来了婚姻的不幸和众人的背离,黄闹闹则成了她温暖的依靠,但是两人又是理智的,他们并没有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作为一个坚强的独身女人,她也有着自己的语言风格:“哼,谁是鸡蛋你以后弄清,我从来就没害怕过谁,现在还用害怕一个半瘫子?她才是软的像是鸡蛋呢。”她又是心胸宽广和善良的:“现在的村里还有几个人,也就是剩下几个残的,几个老的,两个小的了。空荡荡的村子,人和人还计较个啥呀?也只能互帮互助地往前走。”在黄闹闹说自己是领导时,她说:“你再不要羞先人了,指甲盖大个官,只有你好意思称领导!”而在说服“情敌”和平共处的时候,她的那些话更是让人吃惊,逗得黄闹闹都禁不住哈哈大笑了。黄闹闹要宴请全村的人,她又想尽办法要让黄闹闹瘫痪的老婆一起去,她说:“谁爱笑话谁笑话,我就是觉得全村人在一起,就不能缺少一个人!”言为心声,这样一个堪称伟大的女性形象也被作者挖掘了出来。
语言是一个作家的功力所在,通过对《空村》中人物语言的解读,一方面是塑造人物性格的需要,另一方面也强化了这部小说的魅力。
《空村》这部小说所叙述的事情很具体,所描写的对象很实在,但其中蕴含的意蕴,却突破了具体实在的故事躯壳,升腾着人性凄苦和生命存在的理性思辨。空村,不仅仅是凄凉和寂寥的基调,也是充满着温情的关怀。作家正是满怀了关爱才会写出这样亦庄亦谐的故事,读者正是被感动才能达到情感上的共鸣。无论这空村有多么寂寥,只要人与人之间有了温情有了关爱,这个世界就会热闹而温馨了。
[1]张丽军.浆汁饱满的初秋文学[J].当代小说,2010,(11):70-74.
[2]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下)[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3]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研究室.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上)[M].北京:中华书局,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