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飞宇
(重庆师范大学重庆市抗战文史研究基地,重庆 400047)
1942年《读书通讯》“学术讲座”,自51期至55期,曾连载长文《管子的战争哲学》,作者高语罕。在展开述论之前,笔者拟作三点说明。首先,关于《读书通讯》。1940年5月创刊于重庆,半月刊,每月1日、16日出版,“中国文化服务社读书会”编辑兼发行。1943年1月16日第58期上出现“邓恭三主编”字样。1946年5月10日第108期迁上海出版。1948年11月出至第168期后停刊。“学术讲座”是其主要栏目。该刊拥有庞大的作者群。其次,关于高语罕。安徽寿县人,1888年出生,1905年赴日本留学,入早稻田大学。曾参与《新青年》的工作,并参加北京的共产主义小组和马克思主义研究会。1922年赴德国哥廷根大学,攻读政治经济学。1925年春回国,同年12月,受聘为黄埔军校政治教官。一度主编《民国日报》。1927年,参加南昌起义。后接受托洛茨基理论。1929年11月,被中国共产党开除党籍。1938年随《新民报》社到达重庆。1948年病逝南京。高语罕是陈独秀的终身挚友。[1]2011年1月,王军《高语罕传》出版。然其人其学,仍未得到深入系统的研究。再次,关于《管子的战争哲学》。该文八节,分五期载完。文末有“三十一年二月二十三日脱稿”,可确知其写作时间。“高传”曾附录高语罕重要文章,但该篇并不见列,且正文中亦无记述。传者虽曾在重庆图书馆收集资料,或许未能找到此文。故本文的写作,兼具两个目的:一是引述高语罕论管子的大旨,进而丰富管子研究的参考资料;二是为《高语罕传》补阙。
为什么研究管子,高语罕以为其理由如下:第一,管子是中国两千多年前,仅次于太公、周公的伟大政治家;第二,对政治、经济、军事、教育,都有独到的见地和合理的解决方案;第三,是一位开疆拓土、防卫国家最杰出的民族英雄;第四,其许多政治军事的设施,虽在今日,犹能颠扑不破,足为借镜。
但是,研究《管子》一书,如同研究其他周秦诸子之书一样,需要依据下列观点。第一,《管子》并不是管仲一人手笔,而是他与他的信徒共同、联续编著而成。若就其内容加以分析,则可见出,其中有些是战国时代篡入,如《立政九败解》第六十五:“人君唯毋听寝兵,则群臣宾客莫敢言兵”;“人君唯毋听兼爱之说,则视天下之民如其民”,“故曰:兼爱之说胜,则士卒不战”。此实非管子时代所应有。因为兼爱非攻之说,至孟轲始辞而闢之,足见春秋未尝有此思潮;而管子犹在孔子之前,更不得梦想而及。第二,《管子》一书,在诸子书中最为难读,俞曲园已有说明。其内容应分为经言、解说和传记三部分。经可以假定为管子所作,至少是管子编定;解说是信徒对大师的解说;传记则是对大师生平的记述。第三,《管子》是一部最完备的战争哲学。第四,《管子》并非管子独创,而是自有其历史渊源。读《史记·鲁周公世家》便可瞭然。管子既为齐相,自然承袭太公当时的开国规模和军事思想而发扬光大,从而成就其“光芒万丈、亘古常新”的天才和伟业。[2]
管子的战争哲学,有如下特点:第一,战争须先得民心。如其所说:“政之所兴,在得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牧民》第一)[3]。民心向背是政治的基础,是国家兴衰的关键[4]。又曰:“莫乐之,则莫哀之;莫生之,则莫死之。往者不至,来者不及”(《形势》第二)。要发动战争,必先得到人民的拥护;要得人民的死力,必使其在实际生活经验中,深切感受到战争是为他们的利益而发动。“凡民之所以守战至死而不德其上者”(《九变》第四十四),总括而言,即“民族独立的情绪和要求”。但此并不足恃,尚须“上之教训习俗慈爱之于民也厚,无所德[往]而得之”,“罚严而足[可]畏”,“赏明而足劝”(《九变》第四十四),人民才愿意“亲上死长”。以上云者,皆为内政修明与否的问题。尤其是要警惕左右近习,即所谓“亲贵”、“便辟”。第二,准备战争必须慎密进行,不让邻国见而生惧,相与军备竞争。“作内政,寄军令”六字,堪称“管子的军事的伟大天才之唯一表现”。全国分为三里,表面上是政治区划,实际上是军区的划分,其详细办法见《小匡》。家、轨、里、连、乡,是以家为单位的一种保甲的编制,而“伍”、“小戎”、“连”、“旅”和“军”,则是军队的编制。前者是内政,后者是军令。把军事的令甲寄托在人民的地方自卫的制度上,即将军事组织和行政组织结为一体,其妙处在于:“卒伍之人,[人]与人相保,家与家相受,少同居,长同游,祭祀同福,死丧相恤,祸灾相忧,居处相乐,行坐相和,哭泣相哀,是故夜战其声相闻,足以无乱;昼战其目相见,足以相识;欢欣足以相死。是故以守则固,以战则胜”(《小匡》)。第三,要形成一个坚固有力的战争机构,第一要瞭解民间的真实情形,才不至于纸上谈兵。为此,管子创立了一个精密、合理的调查统计表,作为动员的基本中心工作。其政治目的在于:“凡立朝廷,问有本纪。爵授有德,则大臣兴义;禄予有功,则士轻死节。上帅士以人之所戴,则上下和;授事以能,则人上功。审刑当罪,则人不易讼;无乱社稷宗庙,则人有所宗。毋遗老忘亲,则大臣不怨;举知人急,则众不乱”(《问》第二十四)。然欲达此目的,必须先从“问”,即调查统计入手,相应的原则是:“事先大功,政自小始。”其后的68个问题,将体国、经野、整军、经武之谋,包括无遗。管子所着眼的是:(1)士兵的土地问题;(2)阵亡将士家属的抚恤;(3)壮丁的数目及其工作的勤惰;(4)工农大众的经济状况;(5)有一艺一技可为军国效力者的多少;(6)旅居斯邦的外人,与官吏间密切关系的稽查;(7)武器制造及试验使用合宜与否;(8)辎重运输的工具;(9)战马耕牛的蕃息;(10)要塞工事的考察;(11)士卒的训练;(12)边吏对外行动的称职与否,与守法官吏的奉公与否。第四,总动员的最高原则,是使其战斗力“无敌”于天下。然欲无敌于天下,则必须具备8个必要条件,即“存乎聚财而财无敌,存乎论工而工无敌,存乎制器而器无敌,存乎选士而士无敌,存乎政教而政教无敌,存乎服习而服习无敌,存乎遍知天下而遍知天下无敌,存乎明于机数而明于机数无敌。故兵未出境,而无敌者八”(《七法》)。仲父用兵,其最终目的在于“正天下”,并反覆申言[3]。通过战争来消除战争,这正是其卓绝之处。
这些动员准备的条件,并非平列,而是有其先后次第。第一,打好财政基础,要士马饱腾,仓廪实而府库充。第二,振兴工业。因为工业不惟是财政基础,并且是武器制造的来源。管子的战争哲学,与单一兵家的不同之处,在于将经济纳入提升军事实力的范畴,成为富国强兵的整体构成。[4]第三,要有勇士效命疆场,武器才会发生威力。第四,虽有勇士执戈卫国,但若没有相当的训练,则不过是以器资敌。第五,士兵平时不但要有训练,而且要习惯战地的生活。第六,士兵虽能“生其水土,服其教训”,但如不洞悉国际情势与国际关系,冒然发动战争,仍有相当风险。在此基础上,须对上述条件加以天才的综合运用,方能指挥若定,胜算在握。因此,对最高统帅的要求,就是战争哲学的机动了解。所谓“运用之妙,在乎一心”,是指整个战争机构的辩证处理。[3]
为贯彻上述战争准备的纲领,管子首先注意到农业经济。其农业政策,乃是利用古代丰富的经验,加以具体化和系统化。对劳动力的使用,务使地尽其利,人尽其力。农事方面,则因四时之序,各尽其功。《幼官第八》,即讲农事。其详细步骤,石一参《管子今诠·四时上》有具体的说明。同时强调“有整个计划的强迫工作”。这种农业行政的规模,算得上纲举目张,有条不紊。最后则归结到战备问题:“张耜当弩,铫裖当剑戟,穫梁当脋轲,蓑笠当椽橹,故耕械具则战械备矣。”此即是寓兵于农。
管子不止是一个重农主义者,并且注重工业。其中最具历史意义的表现是分工,不但对于工商,即对于士农也主张严格地分工。管子自有其理论:“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不可使杂处,杂处则其言咙,其事乱。是故圣人之制,处士必于闲燕,处农必就田野,处工必就官府,处商必就市井”(《小匡》)。具体的推行,则是:“令高子进工贾,应于父兄,事长养老,承事敬,行此三者为上举”(《大匡》);“制国以为二十一乡:工商之乡六;士农之乡十五”(小匡篇);“举财长工,以足民用”(《小匡》)。分工不但有必要,并且会产生“交互作用”的利益。因为其目的在于准备战争,故对工商尤兢兢三致意焉。管子不但要把本国所有工人的技与力集中起来,还要招徕天下的技巧工人,来加强军事准备的力量。因此,他所发展的,不是“奇巧淫技”的奢侈工业或御用工业,而是准备战争的军事工业。[5]
管子知道战争中人的重要。既要求器械精良,更要求技术精良、慷慨赴死的选士。但勇士来自民众,若果发动战争,却得不到全体或大多数民众的拥护,甚至遭到民众的反对,则兵役的补充,战费的捐输以及一切总动员的计划,都无从谈起。鉴于此,必须努力于教育。管子教育观的特点,首在于指出和划分政教的不同。现代一般的教育家,把政治的手段和办党的方式,一五一十地搬到教育中,把大批的教师变成属员,变成官吏,甚至用宪兵警察或金钱势利为工具,管子则不然。桓公问:“政与教孰急?”管子曰:“夫政教相似而殊方,若夫教者,然若秋云之远,动人心之悲;蔼然若夏之静云,乃及人之体;寫然若高山,动人意以怨,荡荡若流水,使人思之。人所生往,教之始也,身必备之”[6]。政用威,用法,用势;教则用化,化则用人格,学问,道德。其说法,深合现代自由主义的教育原理,“事事以受教者为主体,不以教者的成见为出发点,主要目的在布置适合受教者的环境,养成他们自动的活动以发展他们各种特殊的天才”。至于教者,对被教者而言,完全处于辅导的地位,用其学问和人格,养成一种不言之教,不怒之威,并使受教者产生“见贤思齐,见不贤而自省”的愤悱之感。此就直接施教的方法而言。其实国家的一切设施,无往而非教。夫“入国四旬五行九惠之教,一曰老老,二曰慈幼,三曰恤孤,四曰养疾,五曰合独,六曰问病[疾],七曰通穷,八曰振困,九曰接施[绝]”(《入国》第五十四),皆化亦皆教。且管子之教,并不偏于智巧,侧重高深,而是要使家喻户晓,普及一切民众,所以郑重告诫:“智者知之,愚者不知,不可以教民;巧者能之,拙者不能,不可以使民非一令而民服之也,不可以为大善;非夫人能之也,不可以为大功”(《乘马》第五)。又说:“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权修》第三)。教化既然是百年大业,尤须“神而明之”,则教师与其所以教人之道,自当受到尊重,而政府当局更应以身作则,言行一致,方可化民成俗。
教既广,化既行,再进一步,是使民众的受教沐化者,服而习之,习而安之,由勉强而进于习惯,由操作而进于熟练。就人与人的关系而言,人民与政府相习,政令之行如流水;将与兵相习,而指挥莫不如意,如指臂相使;兵与兵相习,则胜可相让,败可相救。故管子曰:“畜之以道,养之以德。畜之以道则民和,养之以德则民合。和合故能习,习故能偕,偕习以悉,莫之能修也”(《幼官图》第九)。其办法在于:“五教:一曰:教其目以形色之旗;二曰:教其身以号令之数;三曰:教其足以进退之度;四曰:教其手以长短之利;五曰:教其心以赏罚之诚。五教各习,而士负以勇矣”(《兵法》第十七)。但习的效验又如何呢?“始于不足见,终于不可及,一人服之,万人从之,训之所期也;未之令而为,未之使而往,上不加勉而民自尽力,俗之所期也”(《立政》)。至于由教而成习的步骤,则是:“渐也,顺也,靡也,久也,服也,羽也,谓之化”(《七法》)。由此可见,习字一步工夫,乃是“教化的最后的和最要的阶级”[7]。
在此基础上,所需努力者,就是遍知天下的工夫。一方面检讨自己的各种力量;一方面研究敌国的力量;另一方面,则是掌握国际间对于敌我的一切态度与关系。概括而言,即“知己知彼”。所谓“知己”,第一步就是68问。不过,这是一般的工作。此外尚有一些国计民生问题,最高当局若不能动求访问或加意考察,则上下之情隔,民间的真相也莫由上达,壅蔽的结果,诚如管子痛切所言:“堂上远于百里,堂下远于千里,门庭远于万里”(《法法》第十六)。怎样才能洞悉民隐,确达国情,切知军实?首先是网罗真才,兼顾外来的使节,使之不发生困难,引起不便之感。其次,“正月之朝,乡长复事,公亲问焉”,且于“正月之朝五属大夫复事于公”之际,“择其寡功者而谯之”(《小匡》第二十)。至于“知彼”,关键在于“五谋”、“八观”。然欲施五谋,必先八观。八观是国际情报网的最高原则,而五谋是根据八观所得的真实情报,贯彻国际间谍网的工作。战争不但要组建情报系统,而且要重视地图,如《地图篇》所论,地图实为军事行动的必要条件,甚至是先决条件。此种工夫,是兼知己与知彼两方面而言。不惟要知敌我两方的地理险要,其他中立国的情况,也不可不知。[8]知己知彼,先谋而后战,成为管子战争哲学的亮点,并为孙子所继承。[4]
战争准备至此,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余者所待,惟“机数”而已。所谓“机”,是指“繁复的社会现象和物理现象”“最高”“最终”“最玄妙的原理”,是从二者或二者的更互作用中,抽绎出来的基本运动法则。所谓“数”,就横的方面来说,是合彼我一切的质量与数量的综合比较;就纵的方面而言,是依据彼我的一切力量,从时间的观点出发,谁支持较久,谁运动较速,谁就占据上风。这种计算,一半是依靠各种情报来决定,一半取决于最高当局的匠心独运。军事的“机数”,从《管子》一书来说,包括三个方面:第一,政略。发动战争,第一是要获得国民全体和国际间最大多数的拥护,必须师出有名,名正言顺,或“吊民伐罪”、“顺乎天而应乎人”,或“救亡图存”。而要得到人民大众的拥护,一面须体察民间疾苦,一面要用政治力量来抑制豪强。第二,战略。第一个特色是闪电战,注全力争取时间与空间的先着。如:“器成教施,追亡逐遁,若飘风,击刺若雷霆[电]”(《兵法》)。又曰:“收天下之豪杰,有天下之骏雄,故举之如飞鸟,动之如雷电,发之如风雨。莫当其前,莫害其后,独出独入,莫敢禁圍”(《七法》)。其必要条件有二:一是用狮子搏兔的力量,即集中全部力量攻击敌人的某一弱点;一是绝对地,尽可能地争取时间和空间的速度,以疾风骤雨,迅雷不及掩耳的姿态出之。第二个特色是“避实击虚”。如“善者之为兵也,使敌若据虚,若搏影,无设无形焉。无不可以成也;无形无为焉,无不可以化也”(《兵法》)。第三,构想力。其伟大作用是:(1)求出森罗万象情实的最后动力;(2)从胜利的现象中看出失败的因素,从溃败的现象中得出最后胜利的因素。[8]其指示如下:“举机诚奇,则敌不量;用利至要,则敌不校;明名章实则士死节;举发不意,则士欢用;校物因方则械器备;因能利备则求必得;执本明务则士不伦;备具无常,无方应也”[6]。
高语罕在文中,将管子战争哲学的“最高峰”和“觕觕的轮廓”[7]呈予读者。由于作者置身于抗战的语境,即“干戈满眼、烽火弥天之际”[2],故其对管子的阐发,以战争哲学为总摄。在他看来,《管子》虽包括军事、政治、经济、教育、外交诸大端,然其全副精力,无不贯注于军事准备,且均以军事为目标。正因为如此,高语罕在论述时,多结合二战中的战例加以分析,并申言抗战军事当局当“熟读而深思之”[3],其现实指向和现实功能不言自明。
[1]刘敬坤.大浪淘沙中的高语罕[J].世纪,2005,(6):58 -59.
[2]高语罕.管子的战争哲学[J].读书通讯,1942,(51):7 -8.
[3]高语罕.管子的战争哲学(一续)[J].读书通讯,1942,(52):3 -6.
[4]徐日辉.略论管子与齐军事思想的发展[J].管子学刊,2011,(2):5-9.
[5]高语罕.管子的战争哲学(二续)[J].读书通讯,1942,(53):5 -6.
[6]石一参.管子今诠[M].重庆:商务印书馆,1938:248,268-269.
[7]高语罕.管子的战争哲学(三续)[J].读书通讯,1942,(54):3 -4.
[8]高语罕.管子的战争哲学(续完)[J].读书通讯,1942,(55):4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