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红艳
(佳木斯大学 外国语学院,黑龙江佳木斯154007)
关于自我(self)的探讨是中西方学界历久弥新的话题,人们视之为柏拉图的“灵魂”,或休谟的“心灵知觉” ,亦或笛卡尔的作为思维实体的“我”之本质。而新历史主义者认为:“自我”即自我意识,强调人能进行自我对象化和自我区分,其主体性是在生命活动中塑造自我,将自身与欲望统一,并产生行为意志。因而,只有不断返回个人经验和特殊环境,方可回到人性的根和人格自我塑造的原初统一。[1](P574)
欧茨认为,人像虚构小说一样构造了自己的个性……人已经没有人格。可见,为了生存人会根据环境创塑自我,久而久之,新的自我逐渐融入主体,而原来的“我”却在排挤中被迫与主体分离。“如果我不是‘我自己’ ,而是另一个‘我’ ,那么已经成为这另一个‘我’ 的我是谁?缺席的那一个‘我’ 又在哪里?”[2](P407)
新历史主义主张将自我构型回置到历史语境的权利话语结构中,强调自我意识在自我和社会文化的“协和”中形成。针对文学人物自我意识造型过程的剖析,可以揭示自我与社会权力话语之间顺从又叛逆的、压制又反抗的文化机制。而“协和”过程就显现于“颠覆”与“遏制”的动态变化关系中。[3](P9)在社会、文化力量的“协和”中,人性的全部意义得以展现,在颠覆与遏制的交互活动中“自我意识”得以形成。美国女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在其长篇小说《奇境》中塑造了多个“中立性的、双重编码的卑贱的自我”形象,这些弱小个体企图颠覆父权人物和传统主流文化的禁锢;同时,他们又必须认同主流男性气质,在主流文化与自我的合力作用下塑造自我。
《奇境》(Wonderland)被视为欧茨创作前后期的分水岭。小说以主人公杰西的人生经历为叙事主线,通过他及相关人物的经历折射出20 世纪30 年代末至70 年代初的美国社会与文化。本文以新历史主义的观点观照《奇境》,分析人物的自我意识在各种力量“协和”作用下的形成过程,展现文学对人性本质的解读,展现欧茨对人性及社会权力运作方式的独特思考。
文学人物的人格与主流意识形态并非始终一致,且常表现出为对权力的反叛,对权威的挑战。这种情况下,自我塑造并非顺向获得,而是“经由被视为异端、陌生或可怕东西才得以获得。”[3](P9)《奇境》中的一些主要人物都在自我与社会文化的合力中进行着自我逆向塑造。
杰西养父之女希尔达是作品中塑造的一个“卑贱自我” 。她的自我一直在父亲强制性和垄断性意志的投射下,父亲的“你是个天才”的想法已内化为她的“要成为天才”的理想,深植于她的超我。这个内化了的理想在外力作用下使其超我膨胀;而其自我在道德力量的召唤下、在父亲教导的引领下、在成为天才的欲望的驱使下,试图协调外部力量、本我和超我间的平衡。然而,超我不断膨胀,严重挤压到自我, 自我又在竭力遏制本我的欲望和冲动,在挤压与遏制中,希尔达感到“那隐藏的最深的自我将要爆炸,炸得四散” ,“希尔达吃着……;我根本不饿,我死了。”她的人格已严重分裂。
父亲苛求女儿的绝对服从,而身处“外在的语言和异己的文化习惯”中的希尔达力图使自我“人化或立体化” 。第一、三叙述人称间的频繁切换展现出希尔达激烈的内心冲突,本真的自我想要摆脱父亲的掌控,“我在说‘不’ 。不。父亲抓住了我的手臂,我猛地甩开他。”歇斯底里的希尔达亦曾有过“精神弑父”的意识。“我真希望你死掉。”“我曾瞒着他,阴谋反对他? ——有一次她甚至把一只玻璃杯敲破,包在毛巾里,企图把玻璃碾碎后放进他的食物,害死他!”一个人格分裂的有弑杀意识的人物形象被塑造完成。
“修道士”特里克◦蒙克,杰西的朋友,是位医学博士,在正常的社会文化环境中,他是该有所作为的,而在说中的他是一个典型的传统文化的颠覆者。他的诗《奇境》被放在开篇处,该诗旨在表明:人的形成过程是个“奇境”,人生亦是个体继承并颠覆传统,演绎自我的“奇境”。全诗是散文体式的医学词语和生物名词的杂糅,读来晦涩难解、毫无诗情画意可言,足见诗作者的怪戾乖张。他从女尸上割取完好的子宫,烤熟吃掉。他认为“人不过是一张嘴,一个肛门”, “癌细胞跟所谓的正常细胞同样神圣”。他说自己的“灵魂松松垮垮,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他曾希望在活人身上做实验,想要“成为人类中间的隐形人,……成为一个器官的金属模型。”他毫无隐讳地公开了“私下的自我”、直接宣泄了自我的原始情感,将人的真正本性展现无余。他的插科打浑、玩世不恭、俯就粗鄙展现了世界肉身化的一面。他试图颠覆僵化、严肃、伪善的正统生活,使人逃离主流的旧生活。他对自我意志和男性气质的追求与主流社会文化格格不入,二者的冲突让他成为了被放逐于社会边缘的人物,让他成为一个“小丑”,重复着“荒谬可笑的悲剧” 。他诗人般的多变情感和父权制要求的情感泯灭相互冲突,造成了他的人格分裂和生活悲剧。在种种冲突的“协和” 之下,特里克的“自我意志”最终形成:一个站在正统世界边缘的“小丑”,他打乱了正统世界的生活秩序和节奏,用戏谑来抗衡刻板规范的主流生活,用荒谬来释放被冰封的生命激情。欧茨在小说中塑造精神弑父的希尔达、正统生活中的小丑特里克的形象,这些人物的塑造并未顺应社会主流意识形态。
对于颠覆力量的遏制是使文学人物对于自身关于真理和现实的感觉的一种服从。在《奇境》中体现为希尔达的异化及蒙克对主流社会文化的臣服。
希尔达对于父权的颠覆终遭遏制,她的“精神弑父”是指意识上的弑父,而没有体现到行为上,其反抗最终沦为自身的异化。卑贱自我——弱小的希尔达未能积聚足够强大的颠覆力量从行动来“弑杀” 强大的父亲权力和意志。在荣格的人格理论的观照下,希尔达的“人格面具”与其“自身”间呈现出完全迥异的悖反。一面,“自身”把父亲意志的投射视作异质意志的非法入侵,宣泄着对父亲的仇视,实施着精神的颠覆之举;另一面,慑与父权的血缘特权和传统文化,她不得不臣服于父亲权威之下,挂上一副驯顺的“人格面具” 。作者通过叙事视角的转换,让被异化的希尔达完成对于某次记忆比赛的叙述,读者看到一个被彻底封闭于数字世界的希尔达,她已丧失与本我之外的世界交流的能力。当对手流血倒下后,处于癫狂与绝望中的希尔达的本真自我发出最后的怒吼,“我知道你想把我吃掉……”。希尔达的反抗意识终为父亲权威所吞噬。精神上的希尔达已完全被异化,不知自己被化为何物:“希尔达是个很好的姑娘,可我根本不是个姑娘,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有一部分是既不是男也不是女的灵魂?” 希尔达把头搁在父亲的肩上,说出了:“我死了。”她以自我的死亡,完成了对父权文化的臣服。
蒙克对于传统文化和正统生活的质疑与不满的宣泄被后者控制在许可范围内。他通宵达旦地写象《自我之歌》等别人无法理解的“混账诗”。他弃医从文,到纽约作诗人。二十年后,当杰西寻女在纽约与他相遇时,他已是皱纹堆累、吸毒成瘾、堕落不堪、情志癫狂,靠写《无人之歌》那样无意义的诗,在咖啡馆里朗诵为生。他自称“是一个抽象概念,一个精华” ,“已献身于各种圣洁之中” 。《纽约时报》称其为“最有独特见解的诗人”。他发狂时会高声哭喊“你们想杀我们……”其癫狂的话语实际上是一个边缘人物对稳定有序、循规蹈矩的传统世界、正统生活的质疑、不满、抗衡、畏惧。而在社会正统文化和自我的“协和”中,一个自高自大又自轻自贱的蒙克被他所颠覆的传统文化和正统生活所含纳,他最终还是俯就于主流的文化。希尔达与特里克分别以“自我的‘死亡’ 为代价变成另一个人”俯就于传统主流文化。
总之,“20 纪剥夺了人对有序心灵世界与和谐社会的忠诚信仰……自我被摔得粉碎, 从“一” 变成了“多” 。[4](P264-73)从新历史主义视角剖析《奇境》中人物自我塑造过程,通过自我生命表现与被权力话语压抑、自我言说与被权利话语言说,揭示出人物自我意识是在各种力量的“协和”下形成的,来拓宽对人性的理解。
[1] 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教程[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2]Oates, Joyce Carol.The Collector of Hearts[M] .Thorndike:Thorndike Press, 1999.
[3] Greenblatt, Stephen.Renaissance Self-fashioning:From More to Shakespeare[M] .The Uni of Chicago Press,1980.
[4]Hogle, Jerrold E.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Gothic Fiction[M] .New York:CUP,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