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鹏
(西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730070)
美国及其海权的迅猛崛起是近现代人类历史上最为重大的历史事件,其对世界历史的总体走向以及当代国际政治的具体演化均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因此,探索和研究美国海权产生和发展的奥秘便具有了明确的现实意义。而以往学界对这一问题的探讨总是局限于几个关键的细微局部,常常忽视了美国海权形成的宏大全局属性。实际上,美国海权之所以能够出现爆炸式的急速发展,是有其独特且极具优势的自然背景与历史背景的。可以说,美国在其海上霸权逐步形成的过程中充分的占据着天时、地利以及人和的自然要素禀赋。
美国海洋超级大国地位的确立绝非仅仅是美国一意孤行、强行单边推动的结果。其显然还受益于国际形势演化的良性刺激。美国海权的发展似乎总是占尽天时且有天助,国际社会情势的变化带来的“天时”效应贯穿于美国自独立战争开始直到其海上霸权彻底确立的整个历史过程之中。
独立战争时期的英属北美殖民地邦联,面对着综合实力远超其上的英帝国,尤其是面对着英国极端强大的海上力量时显得力不从心且几无胜算。当时的北美大陆军总司令华盛顿也不得不承认:“在战争中,陆上部队所做的努力再大,海军依然有决定性作用” 。[1](P3)然而,正当北美人民陷入困境之时,当时戏剧化的国际形势却为美国提供了遏制英国海权的“天降海军”。18 世纪的英国,其海上力量经过长期发展,已然成为当时世界上最为有力的活跃因素,但其显然还不具备彻底压倒其他海上列强的绝对优势。其海权拓展过程中接连挫败西班牙、荷兰、法国等海洋大国的烈性过渡,更使之构怨于诸侯。因而,借英属北美殖民地独立战争之际,传统的海洋大国先后迅速的行动起来,在全球各个角落袭击英国的海上利益,进而自然而然地充当着北美殖民地牵制英国海上实力的有力臂膀。可以说,正是法国舰队以其精良的63 艘军舰决定了1781 年约克敦之战的胜利,[2]而此战则是美国取得独立地位的关键所在。这样,英国扼住北美咽喉的致命力量便被禁锢了起来,美国的彻底独立则渐成定局。北美独立战争的历史过程和成功事实不仅创造了一个名为美利坚的崭新国度,而且更使其在独立之初便有了主动拥抱海洋的潜在自觉。
美国独立之后的初步发展时期,恰逢英国海权于18世纪末到19 世纪中叶的急速膨胀时期。1805 年特拉法加角海战的结束,标志着英国彻底击溃了以法国为首的所有海上竞争者,其海洋绝对霸权也随之得以最终确立。当时的英国在压倒性海上力量的支持下,迅速展开了世界范围内的迅猛扩张,并逐步拥有了极为广大的殖民地和雄厚的垄断利润,从而初步具备了帝国主义的基本特征。[3]其利益触角更遍布全球,资本与商品的流转空间也异常广阔。英国渐次具备了“世界帝国”的时代属性。英国一家独大的国际情势为初出茅庐的美国开拓自身的海洋利益带来了如下“逢时性”的天然意义:首先,英国力量的压倒性膨胀使世界海洋权益的割据状态暂时告一段落,与之相伴,英国对法、西、荷等海上国家的重大挫败实际上也间接地为美国铲除了同等重量级的竞争对手,进而扫清了美国海权初步发展的直接威胁。再者,海上霸主英国海洋权益的世界化,推动了其利益网络的粗泛化。因而,当时美国相对狭小的利益范围也就很难与英国的利益面发生重合,美国海洋权益在霸权国英国的利益网络缝隙中快速发展的可能性也便因之得以出现。
第二次工业革命后,美国的国家实力有了极大程度的提升,其国内的工商业资本也日益渴望着以自身强大工业实力为基础海外利益的拓殖,美国面临着迫切的海上扩张需要。而当时美国的海上扩张则面对着太平洋与大西洋两个可能的方向。其中,大西洋上以英国为代表的欧洲列强之间利益密集交汇且矛盾错综复杂,而太平洋一侧则呈现出相对空虚和宁静的状况。根据这一情况,美国逐步展开了迈向太平洋并加紧控制加勒比近海的海洋总战略。自然地,在这一地区依然拥有广大殖民地的老朽西班牙便成为了美国眼中的一块肥肉。就在美国这种内在海权战略动机形成的同时,作为美国唯一顾忌的制约性力量和最大不确定性因素的英国,却于19 世纪末期承受着来自国际社会的普遍压力,这种普遍性压力则主要来源于同一时期的新兴国德国为争夺海洋控制权而采取的积极进攻态势。德皇威廉二世主导的德国海权扩张计划与英国的传统海权优势产生了尖锐的矛盾,英德间的激烈对抗甚至迫使英国放弃了以往的“光荣孤立”政策。与此同时,法国在非洲的扩张以及俄国在远东的野心也使得的英国外交疲惫不堪。英国的这种被动状态不仅使其不能对美国的海权扩张做出反制,而且还会使其为避免自身的完全孤立而对美国的行动采取默认甚至部分支持的态度。这种态度突出的体现在英属香港为美国亚洲分舰队的积极补给以及英舰对马尼拉西班牙舰队的监督上,后者更为美国顺利全歼驻菲律宾的西班牙舰队提供了巨大的方便。因而,良好的国际情势为美国顺利开展太平洋战略并取得美西战争的彻底胜利提供了绝对适时的有利契机。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欧洲强国的激烈火拼为美国在其强大工业基础上扩充海军,将海上力量拓展至列强环饲的大西洋尤其是欧陆近海提供了天赐良机。以威尔逊为首的美国政府决定在最为合适的时候抓住这次良机,实现美国海权的彻底质变。在此之前,美国政府则以中立为伪装,最大限度换取交战双方的贸易利益,进而积极地积攒一战定胜负的基础国力。到1917 年,在欧陆列强几近力竭之际,美国则从容地站在了其“盎格鲁—萨克森兄弟”英国即协约国一侧,正式全面介入欧战。美国的适时参战给欧战格局带来了巨大的变化。相关资料显示,仅1918 年,美国海军便将56430 枚水雷运输到战区,部署在各重要海域,据估计约有19 艘德国潜艇因此被炸毁。[4](P12)同时,美国积极推行的武装商船政策,使2570 艘货船与油轮都装备了大炮与无线电系统,几乎每艘商船都配备了专业的海事武装人员,[4](P53)这大大确保了协约国后方的物资补给运输。由此,美国海上力量便在事实上成为了左右战局的关键性力量,并决定着协约国取得最终胜利的基本结局。因而,顺应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天时,美国提前且迅速地完成了由海上大国向一流海上强国的身份转变,并在战后的华盛顿会议上轻松的取得了与英国平起平坐的海军地位,美国海权称霸全球的的基础业已成型。而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更借助德意日法西斯失道寡助的有利契机,迅速且正当地铲除了其在太平洋上的唯一竞争对手日本,取得了彻底制霸两洋的绝对优势,最终成长为全球唯一的超级海上强国。
著名的海权理论家马汉认为,影响一个国家海上实力的因素主要包括地理位置、领土范围、形态构成、人口数量、民众特征以及政府特征六大部分。[5](P29)其中,一国的具体地理位置及其领土范围则是首当其冲的关键要素,它们对一国海上力量的发展具有基础性和前提性的重要意义。可以说,美国海权不断成长的实质基础就在于其卓越的地理要素条件:
首先,从具体地理位置构成来看,美国实际上有着天然的“海洋岛国”属性。其占据着北美大陆纬度最为适宜的中间地带,东部辽阔的大西洋将其与欧洲诸强有效地分隔开来,进而使其得以长期远离欧陆错综复杂的矛盾与斗争;西部浩瀚的太平洋亦将其与人口稠密、动荡不安的亚洲东部地区相阻隔,来自这一地区的不确定影响也同样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抵消;而南部的墨西哥湾和加勒比海则为其保有着丰足的矿产油气资源和潜在贸易航路。同时,这种三海相拥的格局也为美国舰船的扬帆起航提供了多个方向上极其宏大的活动舞台。并且,海岸线长达12283 法定海里的美国,有近75%的人口居住在邻接海洋与大湖的各州,而且其国内几乎一半的都市化县治都与大海相邻。[6](P2)这一系列具体国情深刻的塑造了美国“海洋国家”的内在现实,也注定了其与大海之间不可割裂的亲密姻缘。另外,美国的陆地边界只与加拿大与墨西哥两个邻国相接壤。其中,北部边界的加拿大受限于地理位置的较高纬度,国土大面积处于封冻状态,人口则多集中在与美国紧邻的南部狭长地区,其无论是在国家规模方面还是在发展速度与潜力方面都显然无法与美国相提并论。甚至一定程度上,加拿大的生存进步则是以美国的强健与否为直接前提的。而南部边界的墨西哥虽然有着密集的人口,但该国深受西班牙封建殖民遗毒的影响,政治上考迪罗体制盛行,境内社会发展程度极为落后、长期动荡不安且自顾不暇,其无意也无力与美国发生任何形式的对抗。因而,与美国相邻的两支陆上力量显然对美国的安全构不成任何威胁,美国的陆上利益也一般不会对这两国产生兴趣。此种南北近邻皆弱旅的特点意味着西进运动后的美国既用不着被迫在陆地上奋起自卫,也不会被引诱通过陆地进行领土扩张,[5](P29)故而其国家战略的海洋方向性就显得十分突出,其海上力量的优先发展也便具备了良好的先天条件。总而言之,美国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美国的国家存在呈现出与英国等国极其相似的“海洋岛国”属性,而类似“海岛性”的自然或政治地理状况对于一个海权国家来说无疑有着极为重要的关键意义。
再者,从领土范围来讲,美国是世界上领土面积最为广袤的国家之一,拥有着远超一般陆地国家的国土覆盖面,其境内广布着宽大的平原、纵横的河道以及一望无际的山地。这样的国土构成状况,不仅为美国提供了用于发展工业、制造业的丰富自然资源,而且也为美国提供了宽阔的战略纵深和繁殖强大劳动力的潜在可能。如此一来,美国“海洋岛国”的地理特征便有了“陆域国家”的另一重属性,这种陆域国属性是一般的海岛国家所永远不可能具备的,它大大加强了美国发展海权的可持续性与抗挫力。可以说,美国是全球少有的具备“陆域岛国”特性的国家。而这一内在特性则是美国海权长期发展且得以持续不败的自然基石。
附加地,从地缘战略的角度来讲,作为美国自然地理屏障的大西洋与太平洋以其“两洋堡垒”的突出地缘作用为美国全球霸权的形成奠定了牢固的基础。实际上,美国之所以大力推动其海权战略的发展,其根本初衷并非在于摄取海权利益本身,而是在于尝试建立和巩固美国的全球霸权,海上权力只不过是美国实现其全球战略抱负的重要手段。根据麦金德的观点,位居人类文明圈核心区域的欧亚大陆具有世界中心岛的独特地理区位,谁能够有效控制这一中心岛或者压制其中间地带,谁就可以控制全世界。因而,作为一个外域大国,美国能否取得在欧亚大陆举足轻重的地位并将之持久、有效的保持下去,直接影响着其对全球事物的支配。[7](P26)因此发展和维持其跨洋海权便显得极为必要且十分关键。而分部在美国陆域东西两端的大西洋和太平洋作为北美大陆的“两重堡垒”则为美国海上力量的施展提供了进可攻、退可守的巨大优势。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来自两洋的地理性庇护,不但产出了美国最大限度保存实力的充足时间,而且更为美国海上力量的爆炸性扩张提供了极大地便利。两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借助其海权的强大张力,成功地在欧亚大陆东部岛群以及西部滨海欧洲登陆,美国的两只重拳也随之扣在了“欧亚中心岛”的东西两岸。由此开始,美国力量持续地压制着欧亚大陆的中间心脏地带,其世界霸权也随之建立并巩固了起来。
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99%以上的美国人都是移民和移民后裔。[8](P665)这些来自西欧东亚、中东北非、加勒比拉美以及太平洋诸岛等全球各地的移民团体共同塑造了美国社会复杂多元的族群特性。进一步说,来自于世界各地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种族地域属性的人们,纷纷抛开了旧有出生地社会的传统束缚来到美国,并将这一片崭新且神奇的土地作为追梦之地,重新规划着自己的人生理想和人生追求。因而,美国的广大移民总体显现出了一种不可阻挡的朝朝活力和勃勃生气,这不仅为年轻的美国添加了极为新鲜的血液并使之具备了强健有力且永不停歇的心脏,而且更使其充满了一种勃然奋发、不断探索未知领域无畏的冒险主义精神。正是这种冒险精神,推动着美国在包括海洋事业在内的各个领域中不断取得突飞猛进的成就。并且,美国新兴移民社会及其多元文化聚合、族群交融的自然属性也使其对新生事物的探索少有禁忌且饶有兴趣。这种情况的出现,在最深层面上推动着美国不断迈出探索海洋、发展海权的有力步伐。再者,美国社会早期的文化基础“欧洲裔文化”中,英国与北欧的文化占据着其中极为重要的地位,这又为美国海权事业的发展带来了欧洲海上先行者的良好传统与经验。例如,英格兰人迅速与自觉般地寻求开发新领地上的资源且并不急于返回家园[5](P37)的开拓精神就业已内化到美利坚民族的习惯中去了。而这一习惯则无疑是美国人实现海洋抱负的一个重要内在动力。同时,源于多元族群基础上美国社会的强大创造力,不断为美国历史的发展尤其是先进海洋战略理论的创建塑造了一个又一个的杰出人物:独立战争中的华盛顿、南北战争中的林肯、海权理论的创始人马汉、新自由主义者威尔逊、现实主义大师摩根索以及当代建构主义的代表者约瑟夫奈等等,这些杰出人物的持续涌现为美国带来了巨大的精神智慧财富,而这些财富则成为了美国持续有力推进海洋战略进而实现跨越式发展的重要珍贵资源。
改良派新教在美国的落地生根,进一步塑造了美国多元凝聚的统一国家身份,这种统一身份则显然是美国发展海洋事业的有力保障和稳健基石。新教在美国的传播可谓历史悠久,北美大地的最早西方先民就是来自英国的清教徒,而广阔北美大地的复杂自然社会条件则又促使源于欧洲新教的美国新教分裂为众多不同的教派。19 世纪初,这些相互区分的不同教派共同建构了美国宗教多元自发的主要特色,此种多元化特色对美国的社会生活产生了重大影响,其有效的抵制了以往宗教“一神论”的僵化政治色彩,并且成功孕育出了20 世纪初作为“美国自由传统”核心的“美国信条”,而这一信条的本质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世俗化的改良派新教。[9](P23)包含自由市场、民主法治以及个人主义在内的“美国信条”成为了普通美国人公认的共同意识形态,由这一共同意识形态引发的20 世纪美国化运动则在极短的时间内快速夯实了美国“统一民族国家”的内在基础,并且顺利的规避了美国向支离破碎多种族社会发展的潜在危险。由此,美国的国家建构便日趋牢固成熟,美国人民也彻底具备了团结一致的精神状态和进取性十足的普遍信心。此种景象的出现为美国接下来最大限度的凝聚力量、发展跨洋海权继而施展全球抱负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美国海权崛起道路的一系列具体内情深刻表明,一国海洋战略的推行是以良好的国际环境、适宜的地缘特性以及凝聚的民族意志为重要前提的。其中,良好的国际环境是一国海上力量长期发展的重要外部保障。可以说,正是由于美国当局对国际形势演化的灵活把握,美国海权实现跨越式发展的外在契机才会因之得以不断出现。与之相反,如果一国长期忽视具体国际环境的外部制约,一味依靠蛮力硬性地推行海洋战略,其海权的发展便不可能具有长远的可持续力。如一战前德国海权的发展就因其强硬的态度,遭到了同时期海上大国与陆上大国的双重挤压,进而最终归于惨败。再者,海权的发展应以当事国的地缘特性为依据合理确定其优先度。即一个国家应以其地缘构造的具体海洋特性为基本参照,选择和制定具有最佳战略效益的相关海洋策略。例如,美国对两洋地缘职能的准确判断与利用,就使其以最小的代价成功的获取了一系列重大的海上利益。最后,良好的教育体系与强大的民族凝聚力带来的主观能动性也是一国海上事业得以长期发展的基本内在保证。实际上,海权是一个国家内部实力的重要外在表象,其总是与本国内部力量的发展情况呈正相关。因此,一国拓展海权实现海洋抱负的可能机遇只有在其国内社会健康发展、民族内聚力空前高涨的基础上才会最终得以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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