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2013-08-15 00:49陈有志
图书馆 2013年2期
关键词:凉水图书室支教

陈有志

(湖南大学图书馆 湖南长沙 410012)

单纯从时间的角度来看,我应该算得上一个老图书馆人。从1991年进入图书馆至今,整整21年,除开身体由于工作与生活的需要,偶尔走出过图书馆外,精神与大部分时间的身体,都没能走出过图书馆这幢书的围城。近些年来,每每走进图书馆的大门,脑海里都会跳出阿根廷原国家图书馆馆长、著名作家博尔赫斯《关于天赐的诗》中的一段:

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

如果有天堂,

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我昏昏然缓缓将空幽勘察,

凭借着那迟疑无定的手杖。

是的,博尔赫斯的“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这句诗,应该说每一个图书馆人对它都不陌生!它是图书馆人的图腾甚至是终极目标。但我第一次看到或听到这句话并不是在博尔赫斯的诗里,也不是在图书馆人的文章或者嘴里,而是2000年正月里一个13岁的湘西小姑娘最后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1999年9月1日,我踏上了支教的征途,颠簸500余公里来到湖南最西北边的国家级贫困县桑植县的凉水口中学支教。凉水口中学距离县城不远,仅34公里,坐车沿着澧水向上行驶,翻过5座山就到了。2小时的车程,如果不是间或看到遗落在山谷河涧的汽车残骸,花丛云间的行程绝对会让初来乍到的城市客人有梦游仙境之感。凉水口中学所在的凉水口镇更美:小盆地地形,四周崇山峻岭,白云绕山而游,澧水劈石而啸,稻田沿河而围,木楼依山而建。放眼望去,蓝的天、白的云、青的山、绿的水、幽的谷,相互交融浑然一体,点缀着写满苍桑的老木楼与袅袅升起的炊烟,绝对自然、绝对煽情!不是偶尔蹒跚而过的汽车扬起的灰尘与友好驱赶牛群的鸣笛声,自己说不定也会有写下诸如“古道西风瘦马,小桥流水人家”这样惊世诗词的才情。

支教的工作具体、急迫。新奇感很快在具体的事务性工作中消失殆尽。记得同行的还有当时的省农委和省农业学校各一位同志,我们三人负责凉水口镇的支教扶贫任务。在与当地老师、学生、群众相互陌生新奇的眼光交换中一个星期匆匆地过去了,我们也制订了凉水口镇中学扶贫支教的“三援一课一桥”计划,即:援建一栋学生宿舍、援建一个学生机房、援建一个图书室、开发一门计算机扫盲常识课程、建立一个一对一扶贫的渠道。

计划的实施如缎子般的顺溜。学校(原湖南财经学院)、农办与省农业学校相继全盘通过了我们的计划:凉水口中学作为三个单位共同的扶贫点,三个单位共同出资援建学生宿舍、共同推广实施一对一扶贫项目;凉水口中学作为我们学校的支教点,我们学校单独负责机房与图书馆室的建设,并由我负责计算机扫盲常识课程。到了十一月底,根据计划,40台机器的计算机房已经建成,学生宿舍也进入了奠基阶段,而图书室的建设被放在了下一个学期。我的任务也变得简单起来,主要是两项工作:一是9个班的电脑扫盲课,每周9节;二是走访学生家庭,为一对一扶贫项目做准备。

给初中生上电脑扫盲课感觉很愉快但又有些许紧张,可能是因为听课的不仅仅是学生,还有学校的部分老师。记得给他们安排的课程包括计算机硬件入门、DOS操作系统入门(当时WINDOWS还未普及)与单机游戏(包括字符游戏、俄罗斯方块等,主要是锻炼学生使用键盘的能力)。虽然每周只有9节课(每个班1节),但电脑室绝对是全校最热闹的地方,所有开放时间都是座无虚席。几天后,一个小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几乎每节课下课都喜欢来电脑室,但她不像其它男生女生一样急着玩电脑,而是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门口,怯怯地望着其它同学玩。我注意到,她的头发干涩稀少,脸色呈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腊黄,一件掉了一边口袋的红花外衣似乎好久没有换过,虽然时过小雪,但她还是两件单衣,瘦弱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上课点名时,我注意到,她的名字叫王珍英,初二学生,13岁。我在班主任老师那里进一步了解到她的情况:她的成绩非常好,全年级第一名,但处于失学的边缘。她本来有一个幸福的家,一家四口:父亲、母亲、她和弟弟,据说由于母亲受不了家里的清贫,带着弟弟与他人私奔了,现在她与父亲相依为命。她家离学校很远,需要爬2座大山,走7个小时,她每两周回家一次(学校每上10天课,休息4天),每次从家里带一袋子玉米面作为10天的主食,一盆子渣辣椒(一种酸玉米面与辣椒面的混合物)作为下饭菜。我震惊了,不相信这是真的。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有意接近这个女孩,试着与她交流,她闭口不谈自己的事情,但总是问我关于图书馆的问题,如:学校的图书室什么时候能够建成看书?图书馆大吗?比学校的教室大还是食堂大?看完图书馆的书要几年?从图书馆的图书里能不能看到整个世界?我总是耐心地给她解释,而她似乎拥有与她学习成绩不对称的健忘——下一次继续满怀新奇地问着同样的问题。

我们把王珍英纳入一对一扶贫调查对象。对她家的考察定在2000年元旦那一天。早晨5点,我们一行5人(王珍英、班主任向老师、凉水口中学瞿校长、我、省农办的一位同志)准时从学校出发前往王珍英家,借着三支手电微弱的光,我们在田埂般的小路上踏着露水行走了近两个小时,天开始泛着鱼肚白,我们到了一座山脚下,稍事休息,就着泉水简单地吃了一点干粮。然后沿着山路走了五个小时,翻越了两座山才来到王珍英家,这时时针已指向了12点。这是一个原始的湘西小山村,全村大约有30来户人家,清一色的木房散落在山腰上。我们走进王珍英的家,其间的简陋让我们不敢相信:这是一栋两间房的木房,但由于年久失修,中间的隔板已经完全脱落,实际上只有一间,房子里面只有一张由木板与石头组成的床铺、一张三条腿的桌子、一个烧着的火塘及上面吊着的一只锅子,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城里人称之为“垃圾”的东西堆在房子的各个角落。随着王珍英的一句“爸爸”,一个苍老的男人从火塘边站了起来。王珍英的爸爸简单地跟我们打了招呼后就跑到队长家里给我们准备中餐去了。随着眼睛对房间黑暗环境的慢慢适应,我们发现,在被薰黑的木板墙上贴着很多画,有高楼、大海、雪山、世界地图等等,似乎都是教材中的插图。班主任向老师看着这个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叫了起来:“王珍英,你每次都把新书插图撕掉,原来都贴在墙上,为什么啊?”王珍英听到后回答:“我喜欢”。然后头一低跑了出去……下午2点,简单地在队长家吃完王珍英爸爸准备的午餐后,我们开始返回学校。在回来的路上,瞿校长有意放慢脚步告诉我一个我不愿意听到的消息:王珍英一年多前被发现患有白血病,治病变卖了家里所有的家产——包括耕牛与粮食。为了给女儿生的希望并且让儿子能够好好活下去,她爸爸选择与妈妈离婚让其带子改嫁!王珍英喜欢看书,喜欢学习,尤其喜欢地理课,她希望有一天能够走出凉水口,到县城看看、到张家界看看,到省城看看、有可能的话再去看看大海、看看雪山……但她知道,这一天对她来说需要太长的等待,所以她喜欢看书,尤其喜欢看书上的插图,因为,每一幅画对她来说都是一个梦想。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王珍英每次都问我图书与图书馆的问题,因为这是她的梦,或许还是更多农家子弟的梦!我发现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在制订支教计划的时候我应该把图书室的建设放在首位。回到学校,我就将计算机扫盲课程的教学工作委托给另一位稍懂计算机的老师,自己赶回长沙,筹备凉水口中学图书室和图书事宜。旧书下架、剔除、登记、重新分类、编目、加工……新书采购、登记、分类、编目、加工……在同事们的帮助下,将近年关,援助凉水口中学图书室的2万册图书终于加工完毕,只等年后装车运往桑植。

2000年正月初九一大早,我接到凉水口中学瞿校长的电话,告诉我王珍英快不行了,现在在镇卫生院里。放下电话,我简单地装了几件行李,买票赶回桑植。初十,天刚蒙蒙亮,在凉水口镇卫生院,我最后一次看到了王珍英,她比以前更加瘦弱,瘦到躺在病床上基本上看不出被窝下面有人存在,她的眉毛已经完全脱尽,眼睛无力地微睁着,嘴角残留着暗红色血丝,脸色像白纸一样。看到我的到来,她咧了咧嘴,似乎想笑笑,但惨白的脸色实在不足以传递笑的信息。她轻轻地问我:“老师,我爸说我快要去天堂了,天堂美吗?老师,天堂有书读吗?老师,天堂要是图书馆的模样,该多好啊!”我心如刀割却无言以对,可怜的孩子,她都没看到过图书馆是什么模样!我俯下身,在她耳边说:“你等我,我让你看看图书馆是什么模样!”我疯了似的跑出医院,坐车赶到县城里,买了回长沙的车票,并掏出自己所有的钱,买了一台凤凰125的相机和两卷胶卷,回到长沙,在我工作过的图书馆及其书库、阅览室,疯狂地拍完所有胶卷,加急冲洗后赶回桑植,等我再回到医院,已经是正月十三早晨,病床已经空了……瞿校长告诉我,王珍英去了天堂,她的遗体由父亲背回了生养她的地方。

正月十六,新学期开始了。援助图书也到达凉水口中学,我用最短的时间布置好图书室,学校为图书室的开放举行了盛大的典礼,省农办、我们学校、县教育局、镇政府都派人参加了,据说其规格超过了以前教学楼的落成典礼。我没有心思参加任何喧嚣,买了一卷胶卷,一个人静静地呆在新建成的图书室里,把图书室和图书从不同的角度拍成照片。2000年清明节前,第一笔一对一扶贫款到校,王珍英家成为首批扶助的对象。我带着两次拍的照片和扶贫款与瞿校长等再次来到王珍英家。在她的坟头,我把所有照片烧给了她,我要告诉她图书馆的模样,进天堂别敲错了门。

猜你喜欢
凉水图书室支教
吃凉水
凉水泉村变了样
重视首因效应,引导支教初见
重视首因效应,引导支教初见
浅谈小学数学教学中的一题多解
我在印尼的支教之旅
提高基层单位图书室管理科学化水平的路径选择
妙趣横生话反冲
粮储扶贫 支教圆梦
我的泰国支教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