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福燕
(南京大学 国际关系研究院, 江苏 南京 210093)
欧洲一体化理论的“合力”
——对自由政府间主义的述评
马福燕
(南京大学 国际关系研究院, 江苏 南京 210093)
自由政府间主义是欧洲一体化理论的最新发展,在简要回顾欧洲一体化理论沿革的基础上,将之与联邦主义、功能主义和新功能主义等旧理论进行对比,并对该理论的“三重架构”作出简单的述评,得出自由政府间主义是一种多重理论“合力”的组合理论的结论。莫拉夫契克在阐述每个阶段的观点时都运用到了不同的理论。在国家偏好形成阶段,他主要采用了政治经济学的观点而非单纯的经济学观点;在国家间博弈阶段,他又熟练地运用了博弈论的方法论,有力地解释了国家间博弈的现象和可能出现的结果;而在制度选择阶段,他又借助了国际制度功能理论,从而可以给出明晰的制度选择结果。这就是为什么可以将自由政府间主义称为一种多重理论综合的范式。
欧洲一体化理论;自由政府间主义;多重理论综合;范式
作为“人类设计出的最为复杂的政体”[1]25-40的欧盟发展到今天,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经历了漫长曲折的过程。相应地,学者们对欧洲一体化进程的探讨和研究也是随着它的发展而不断发展的。从联邦主义到功能主义、从新功能主义再到最新的自由政府间主义,理论的发展印证了欧洲一体化曲折前进、螺旋上升的过程,欧洲一体化的扩大和深入也促进了理论的不断完善。在简要回顾欧洲一体化理论沿革的基础上,本文将从理论对比出发,介绍欧洲一体化最新理论成果——自由政府间主义的主张并着重分析其理论优势和缺陷。
20世纪四五十年代,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重创的欧洲不得不开始反思:怎样可以永久地消除战争。因此从这个时期开始诞生的欧洲一体化理论,最初是从对欧洲自身的安全考虑出发的。
首先诞生的是联邦主义。联邦主义者主张在欧洲应采取较为激进的方式,通过建立一个具有“超国家”性质的联邦国家,“自上而下”将欧洲国家统一起来。这一联邦国家一方面应拥有足够的政治权力与强制力,以满足成员国集体防卫、内部安全和经济发展的需要;另一方面,允许各成员国之间存在差别,保持各自特点,并在某些政策领域行使自治。[2]12就一体化进程的次序而言,联邦主义者认为政治一体化应先行,理由是政治一体化可促进经济一体化,而经济一体化却不一定能促成政治一体化。总之,在联邦主义者看来,建立一个超国家的中央机构对一体化建设至关重要。[3]235-236
然而,以大卫·米特兰尼为代表的功能主义者很快就发出了反对的声音。他指出:世界分成“许多竞争的政治单位”,这是国际冲突的根源。他说,世界联邦政府将消除这些划分,但由于“没有地区、家族和历史因素为依托”,20世纪国际上“蔑视宪法和条约”,以及民族主义继续存在,这种政府不可能建立,正像国联失败那样。所以,他号召采用功能的方式,“以一个不停扩展的国际活动和机构网络来遮盖政治划分,通过这些活动和机构,所有国家的利益和人群将逐渐融为一体”[4]35。功能主义为以后的一体化理论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其与联邦主义者的根本区别在于对实现一体化途径的主张不同。与联邦主义“自上而下”完成一体化的主张正好相反,功能主义者视一体化为一个过程,认为只有从各成员国的共同利益出发,通过不断加强相互间的合作,一体化才有可能“自下而上”逐步完成,公众对一体化的态度也才会日趋积极。同时,米特兰尼认为,功能一体化具有实用、技术统治和适应三种性能,能够从容而谨慎地模糊国家和国际之间、公共和私人之间以及政治和非政治之间的区别,最终使一个中心权利协调各种机构,但这种机构也并非不可或缺。
功能主义由于缺乏政治理论而不免归于失败。20世纪六七十年代,作为后起之秀的新功能主义在欧洲一体化理论发展的历史上又开辟了新的篇章。新功能主义理论是在旧功能主义理论的基础上,吸收其合理内核,既继承了功能主义的“功能”的路径,同时对传统的功能主义理论进行修正,细化了一体化理论。这一时期,正值欧洲一体化经自欧洲煤钢共同体到欧洲经济共同体再到欧洲共同体的演进,新功能主义在对欧洲一体化实践的考察中丰富和修正了自己的理论。新功能主义的理论核心为“功能的外溢”,这一概念是在旧功能主义所强调的“情感与忠诚的扩展性”的基础上提出来的,认为国家间经济、技术等领域的合作可以“外溢”到政治领域,逐渐产生超国家机构,从而实现全面的合作。新功能主义的主要倡导者之一林德伯格指出:通过“增加共同利益”的方式调解纠纷,取决于拥有自治职责的机构和个人的介入。“它意味着政治一体化会有更大的进展,而这几乎就等于扩展了国际或国家政府代理机构的授权或任务。结果,这种解决纠纷的方式……使外溢对国家的决策产生了最大的影响。”[5]60-67
正如前文所述,新功能主义产生和发展于欧共体不断扩大和强化的时期,因此该理论也呈现出勃发的生命力。然而,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欧洲一体化发展陷入停滞,新功能主义的解释力因此而一落千丈,虽然经过了大量学者严密的论证,然而其复杂的内容和纷繁的术语使这一理论几乎失去了产生之初时清晰的架构,以致其创始人厄内斯特·哈斯于1975年也不得不悲观地宣称这一理论“已经过时”。欧洲一体化的发展呼唤新的理论。
政府间主义就是在重新提出“民族国家并未过时”的理念上形成的,这是对此前种种带有“超国家机构”设想的理论的直接反驳。将政府间主义发展到新高度的是现任普林斯顿大学欧盟项目主任的安德鲁·莫拉夫契克教授。莫氏的一体化理论以国家为中心行为体,属于政府间主义的阵营,然而,其核心观点坚持经济利益,特别是商业利益对欧洲一体化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所以相对于其他更强调地缘政治的政府间主义,他将自己的理论命名为“自由政府间主义”。
自由政府间主义首先分别对新功能主义提出了批判。莫氏指出:新功能主义的根本错误在于它把热情倾注在追踪一体化的内生演变力量,如不断增加的反馈力、计划外结果等,而没有考虑一体化还存在很多外部限制,如国家的经济利益、政治制约以及国家的委托授权等,事实上却是只有在外部条件的作用下,一体化才得以前进。在驳论的同时,莫拉夫契克也不否认自由政府间主义对新功能主义的沿袭,即经济因素是一体化最主要的动因;而针对更早之前的强调地缘因素的功能主义和联邦主义,莫氏也提出传统地缘因素对欧洲一体化的影响分为四类,分别为:对前苏联威胁的反应,即当时欧洲走向一体化是否是为了应对地缘上前苏联的威胁;对全球威望和地位的认知,即欧洲是否还是“老欧洲”,能否借由一体化走向复兴,恢复其全球声望;德国带来的集体安全难题,即欧洲一体化是否是为了消除德国带来的安全隐患;最后一个是欧洲由来已久的联邦观念,即欧洲一体化是否是这一观念的产物。事实上,自由政府间主义在诞生后就在上述四个方面招致了不同程度的批评,莫氏因此举出这些因素并认为这些因素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欧洲一体化的动力,但并不充分,没有考虑到经济因素是这些观点不能够成为决定因素的关键。莫拉夫契克很精辟地指出:“用地缘政治解释经济合作中的国家偏好,关键在于将经济政策和深层的政治军事目标联系起来。其关注点在经济一体化的间接后果。”[6]182
在此基础之上,莫拉夫契克在自己的著作《欧洲的抉择——社会目标和政府权力,从墨西拿到马斯特里赫特》中,通过对欧洲一体化发展历程中五次具有重大意义谈判的分析,运用当时国际政治经济学的最新成果,在政府主义的基础上,运用自由主义对国际制度的理性分析,再加上一些利益压力、集团政治等国内自由主义内容,给出了一个中观、多因混合的三重组合框架:首先是国家偏好形成的阶段,简言之就是国家在各专门问题上的互相依赖解释了各国的偏好。莫拉夫契克并不否认地缘政治因素对国家偏好的影响,但认为地缘政治因素并不能完全解释国家偏好,对国家偏好起主要作用的是国家的商业利益;接着进入到国家博弈阶段,在这一阶段中,国家之间或在超国家层面上互相进行博弈。莫拉夫契克在其著作中提到的五次谈判,均可视作国家间和超国家间的博弈。每次谈判都产生了阶段性的成果,正是这些阶段性成果的积累推动了欧洲一体化的发展。莫拉夫契克用博弈论的方法对这五次谈判进行了分析,每个国家基于已形成的国家偏好相互博弈,以不对称相互依赖为基础的博弈权利解释了博弈的结果。莫拉夫契克认为的这种政府间博弈是一种硬博弈(hard bargaining)[7]82,即组织、正式和非正式制度以及观念,对其都没有多少影响。从谈判中获益最多的政府愿意做出最大的妥协,或是一定程度上弥补受损国家的利益;在进行了一系列博弈后,国家进入选择国际制度阶段,非常好理解的是,国家之间为了寻求对未来承诺的可靠性和对对方的担心解释了他们向超国家机构汇集和委托主权的现象。
可以看出,莫拉夫契克在阐述每个阶段的观点时都运用到了不同的理论。在国家偏好形成阶段,他主要采用了政治经济学的观点而非单纯的经济学观点;在国家间博弈阶段,他又熟练地运用了博弈论的方法论,有力地解释了国家间博弈的现象和可能出现的结果;而在制度选择阶段,他又借助了国际制度功能理论,从而可以给出明晰的制度选择结果。这就是为什么可以将自由政府间主义称为一种多重理论综合的范式。恩格斯在研究历史发展规律时提出了著名的合力论: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无数相互交错的力量产生出一个合力,即历史结果。而最终出现的结果就是谁也没有希望过的事物。其中,每个意志却对合力有所贡献,因为是包括在这个合力里面的。[8]89自由政府主义正是这样的一个“合力”,是多重理论共同构成的一个理论综合,因此具备了更强大和全面的解释力,从这个意义上讲,莫拉夫契克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
自由政府间主义因其清晰的逻辑、翔实的历史材料和充分的理论论证为学界所认可,莫拉夫契克的《欧洲的抉择》虽已出版了十几年,其影响力仍不减当初,有学者甚至称其为“一个最主要的欧洲一体化理论”。[9]272笔者认为莫拉夫契克的这一理论最为突出的特点,或者说优势,在于其开创的“三重框架”:首先它弥补了传统政府间主义对于民族国家利益问题的模糊性,将之细化为商业利益,用经济学的观点来剖析,更加具体也更加有说服力;其次是纠正了新功能主义的理想化倾向,这一点已经有学者分析得非常到位:新功能主义强调国内技术共识的地方,自由政府间主义则强调国内集团的竞争;新功能主义强调提升共同利益的机会的地方,自由政府间主义则重视实力竞争;在新功能主义强调国家官员在塑造谈判结果积极作用的地方,自由政府间主义则重视被动的制度与国家政府的自主作用。[10]142
自由政府间主义优势突出,不再赘述。但自由政府间主义存在的缺陷也不容忽视。
首先是莫拉夫契克在其著作中选取案例时比较偏颇。比如普利茨·沙普夫指出:用基于经济利益和政府议价的理论去分析围绕经济一体化展开并需要达成共识的政府间谈判,其理论本身很大程度上已经证明了要论证理论的合理性。[11]因此就莫拉夫契克选取的案例本身来说是技巧性地避开了当时欧共体的日常决策,而只选取了有利于其问题论证的关于经济决策的谈判,这样的案例选取本身已经含有了他要证明的理论,是一种逻辑上的不严密。其次是其内部的理论问题。在制度选择阶段,莫拉夫契克提到因为害怕其他国家不履行承诺,因而出现汇集主权给超国家机构的现象。沙普夫针对这一点也提出,政府将权利转交的核心原因并非担心背叛,而是因为欧盟的很多集体行动问题都只是协调问题。这些案例中,政府将决策权委托给超国家组织,目的只是减少达成共同解决方案的交易成本而已,而不是确保履约。[11]确实,在国家间博弈之后,很多时候政策的制定都是因时因事而定,并不一定总是为了确保承诺的可靠。最后是自由政府间主义对于“欧洲观念”的忽视,莫拉夫契克在其第一阶段,即国家偏好形成阶段谈到了四种他认为论证不够充分的传统地缘因素,其中包含有“欧洲联邦观念”和“来自德国的威胁”。笔者认为,之前的欧洲共同体到今天的欧盟,与这一观念的积淀有着深刻的联系。武汉大学严双伍教授指出:“从必然性看来,欧洲一体化主要是该地区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逻辑结果”[12]5。既然莫拉夫契克称自己的这本著作为历史著作,那么就更不应该忽略欧洲一体化的起源问题,如果没有这样由来已久的“欧洲联合”观念,那么为什么恰在二战之后,欧洲就开始走向联合了呢?至于“来自德国的威胁”,这是二战带来的偶然性的另外一个结果。正是一个世纪内德国给欧洲带来的两次重创为“欧洲联合”施加了催化剂,后来的联合进程也才应运而生,不能将之视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影响因素。
自由政府间主义自诞生以来,为欧洲一体化理论的发展注入了活力,虽然存在不足,但是它对于学术争鸣的贡献不能忽视。作为一种多重理论的“合力”产物,自由政府间主义在理论架构方面迈上了比前人更高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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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035(2013)06-0048-03
D80
A
2013-07-05
马福燕(1986-),女,内蒙古呼和浩特人,南京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在读研究生。
【责任编辑 张 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