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娜
(上海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44)
人生的意义问题是困扰人类发展历史各个阶段不同年轻人的共同命题。早在孔子经过了一生的坎坷经历后总结道:“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大抵人到了四五十岁才有“看透”人生之感。但在上世纪80年代初,这种“看透”的感慨却发自青年人之口。在当时众多关于人生意义的讨论中,“潘晓来信”最早提出了“看透”一词,从而引发了广大读者对人生意义的新思考,对当时及后来的青年们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中国青年》1980年第5期发表了署名为“潘晓”的来信,题为《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由此拉开了关于“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的“潘晓讨论”的序幕。
信中的潘晓年仅23岁,刚刚走向生活,她以往所接受的教育使她相信“人活着,就是为了使别人生活得更美好”,[1]3但是在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惨状、初中毕业后亲人之间的冷酷、工作中朋友的背叛、“四人帮”粉碎后爱人的背叛之后,使她对此前坚信的崇高的人生意义产生了怀疑。后来,她从社会达尔文主义那里得到了启示:“人都是自私的,不可能有什么忘我高尚的人”,[1]3她甚至觉得过去的自己很可笑。潘晓以为她这是“对人生的看透”,[1]3但是她似乎又对这种“看透”将信将疑,这就让她成了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一方面她谴责庸俗的现实,不想过吃喝玩乐、得过且过的日子;但另一方面她又随波逐流,因为得考虑“吃饭”问题,而且不再相信她的文学事业能影响社会。因此,潘晓并非真的“看透”人生。
事实上,潘晓这种矛盾、迷茫的心理是20世纪80年代初青年人中普遍存在的。在2007年央视的一档《重访》栏目中,原《中国青年》编辑马丽珍回忆说,“潘晓”实际上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当时青年人的一个典型。1980年初,马丽珍从众多反映人生问题的读者来信中收集了35封,并与另一位编辑马笑冬一起到大学、科研部门、工厂、机关、商店等召开不同层次的座谈会,了解青年人的想法。最后马笑冬向热爱写作的原北京羊毛衫五厂职工黄晓菊约稿,马丽珍则约了不久前自杀未遂的原北京经济学院青年学生潘聊天并向其约稿。最终我们看到的“潘晓来信”其实是由马笑冬执笔、结合座谈会上青年们的想法及黄晓菊、潘的稿件写成的,“潘晓”这一作者名是各取了黄晓菊和潘两人名字中的一个字而成的。因此,“潘晓来信”并不是某个人的,而是代表了众多青年人的思考,潘晓对人生意义的困惑也是青年人的共同困惑。
从“文革”中走来的青年,都经历了一个理想失落的过程。读者李翠华在《痛苦与希望》一文中说道:“崇拜偶像是我们昔日的生活基础,这却酿成了今天无法弥补的空虚。”[2]18这是“文革”所造成的恶果,它给予社会主义实践以重重的一击,给予共产主义信仰以重重的一击,但是一些有志青年仍然带着理想主义的余温,急于改变这一幻灭的现状,但又不知该从何入手。于是,就出现了潘晓们的彷徨:“时代在前进,可我触不到它有力的臂膀……世上有一种宽广的、伟大的事业,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1]3由此可见,潘晓并未真的找到人生的方向和新的出口,并未真的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当然,也正是因为潘晓们的彷徨,才恰恰反映了他们并没有完全放弃自己为社会、为他人的理想,只是他们找不到新的动力去拾掇这一失落的信仰。
面对潘晓的困惑,也有很多读者给出了自己明确的解答。湖北蕲春的刘英1963年因写作剧本《夸父追日》而被判3年徒刑,申诉了17年,最终获得无罪的宣判。平反之后,被分配当了小学教员,但工资很低,还且欠了因上访而借的880元债务。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崇高的信仰,他在《回顾与“看透”》一文中表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启示也并不完全合乎事实,他依旧心怀社会,心怀他人,并将这股热情投入到写作中,他“要为这二十年留下一幅忠实的画卷,以使人们感奋起来”,[3]16他认为这就是人生的意义。雷祯孝也在《“看透了”活得更积极》一文中提到,那种“在改造整个社会的创造性奋斗中,也提高了个人存在的价值”[4]15的人生才是有价值的人生,才是真正的“看透”。他们这类读者都表示青年应该积极地思考人生、改造社会,投入到新的历史进程中去,他们都坚持着集体主义的理想。然而他们的坚持毕竟都太过抽象,他们并没有提供坚持的理由,也没有提供具体的生活方式,加上当时的人们对党及党的宣传早已形成了条件反射式的怀疑,觉得那都是假大空的言论,所以并没有多大的说服力。与此同时,还有一些读者转向了对“自我”的发掘,有了“主观为自我,客观为别人”[1]3的与集体主义截然相反的极端倾向,读者赵林就是其中的代表。
在“潘晓讨论”中,读者赵林发表在《中国青年》1980年第8期上的《只有自我才是绝对的》一文是讨论的一个转折点,文中所表达的观点成为后期讨论的焦点,赵林也因此几乎取代潘晓成了此后讨论的主角。
赵林和潘晓一样,也经历了“文革”,感受到了崇高理想的失落,但是他并没有陷入困惑,他在文中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自私是人的本质。”[5]4他还认为自私是一种自我价值的发现,是个人意识的觉醒。他从此不再彷徨和低落,而是对人生的意义有了新的认识:“一个人只要在有限的生命中充分认识了自我,必然使生命之光焕发得比庸庸碌碌的人更明亮。”[5]4在他的眼里,“我”的重要性代替了集体的重要性,代替了他人的重要性。而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源于他在实际生活中的遭遇:父母和亲戚对他的冷淡,需要援助时好友的拒绝,女友的抛弃等,饥饿所带来的肉体上的痛苦和他人冷漠的态度所带来的精神上的痛苦使他彻底转向了“自我”,所以,即便他从哲学上为他的观点提供了一系列的理据,但本质上还是难免落入了报复的嫌疑。
然而,赵林的观点一亮,很快就得到很多支持者的回应。读者桂钢表示:“以往我所接受的现成的演绎法所解不开的生活之谜,现在用你替我寻来的这把钥匙,竟是一捅便捅开了郁结于心的种种疑惑和迷惘。”[6]22陈百明在《我认为可以搞“公私合营”》一文中也是肯定了“自我”,而且他还在文中表示:“前些年,流行着‘不为名,不为利,一心为革命’的口号,但革命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使人们的生活(当然也包括自己的生活)更美好吗?所以我以为不要避‘贬低’之嫌而‘拔高’,不要回避似乎不太响亮却实实在在的说法和口号。”[7]24
“文革”结束后,掀起了思想解放运动的大潮,“人”的主体意识从集权束缚中解放出来,自我与社会的关系也被拿出来重新审视。显然,在赵林这类人心里,有了一个崭新的答案,那就是为自己而活,人生的意义就是“使自己活得更好”。当然,这种“更好”包含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但当时的青年们更多的是关注前者,我们可以从很多知青的回忆录中知道,“文革”期间全中国的物质条件是极其困苦的,所以物质对于当时的很多人而言是第一位的。这让我想到了王安忆于1982年创作的一部中篇小说《流逝》中的人物“文光”。他来自右派家庭,“文革”开始时,他“站出来同父亲划清界限”,之后又报名去黑龙江开荒种地,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觉得为祖国的建设而服务这就是人生的意义。“文革”结束之后,文光“回沪”,他对人生的意义也有了新的理解。他和嫂子“欧阳端丽”之间展开了这样一场对话:
端丽缓缓地劝他:“你能有今天,很不容易,要知足了。”
“是的,”他(文光)闷闷不乐地说,“省心,又省力。吃了做,做了吃,平行的循环,而生活应该是上升的螺旋。”
……
(文光)“不不,是真的。我问你,人为什么要活着。你说:吃,穿!当时我觉得庸俗,可现在我想透了。就是为了吃,穿,我们劳动,是为了吃穿得更好;更好地吃穿,是为了更努力地劳动,使吃和穿进一步。人类世界不就是这么发展的?”[8]107
文光“想透”了,他觉得人生的意义就是“吃,穿”,这不只是手段,而是目的。但是,他又觉得生活不仅是活着,而是应该螺旋式地上升,也就是他理解的如何让自己“吃穿得更好”。这或许是当时较能打动青年们内心的一种人生观了,它转向了“个人价值”的追求,不仅是解放了“人”的主体,还进一步挖掘了“个人”的主体性,而且这种追求更多的是从物质层面去理解的。
事实上,当很多人没能从根本上去解释潘晓的困惑的时候,当他们未能给出理想社会应该给理想的“自我”提供何种新的观念与机制的时候,赵林那彻底转向“自我”的回答对很多青年人而言,确实是一种解药,至少是一条新的途径。所以很多人会顿时感到“豁然开朗”,以为是“看透”了。“文光”的回答更是在赵林基础上又更加具体了,抛弃了崇高,回到了个人的日常生活。当然,这解药实际上却变成了毒药,因为它虽然释放了“文革”中压抑的情绪,但也彻底解构了“集体”与“崇高”的意义,并最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那便是个人主义的崛起,这样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且更多的立足于物质层面的个人是非常“容易受到各种社会逻辑、商业、大众文化等所挑动的氛围、欲望、矛盾的冲击与塑造”。[9]38而这一倾向在“潘晓讨论”结束之后就更为明显了。
《中国青年》2000年第9期上刊登了彭明榜的《新时期的思想启蒙——纪念“潘晓讨论”20周年》一文。文中介绍说,1980年8月20日,中央电视台在《新闻联播》播放了采访黄晓菊的新闻之后,9月23日,工人日报内刊《情况参考》就立即刊登了《此种做法弊多利少——有感于潘晓上电视》及《邻居眼里的潘晓》两篇读者来信,9月30日,胡耀邦也在中宣部《宣传要闻》上作了批示,要求调查此事。在批评声如此汹涌的情势下,团中央书记处根本不可能做全面的评估了,惟一能做的是让编辑部赶快收场,以免遭到更多更为严重的批评。于是,《中国青年》编辑部在1981年第6期上发表了文章《献给人生意义的思考者》,至此,搅动人心的“潘晓讨论”正式结束。虽然1983年的一场清除精神污染运动险些又将矛头指向这场讨论,但后来因胡耀邦“用不着再大肆翻腾”的批示及《中国青年》编委会自己主动承认这场讨论的几条“罪状”而渡过险关。《中国青年》在1984年第1期刊登了《“主观为自我,客观为别人”错在哪里?》一文,公开向社会作了检讨。社会效果不好!在青年中造成了不良影响!这个就是此文“编者按”对“潘晓讨论”作的类似于盖棺的定论。
由此可见,讨论还未真的结束就因“官方”声音的干预而戛然而止了,这是很难让人信服的,即便说的是真理,大家也会觉得这是在强势话语控制下的虚假道理,这就更把青年们推向了“个人”,而非“集体”。况且当事人黄晓菊和潘此后的遭遇,更是让人始料未及。据原《中国青年》编辑文晔发表于《新闻周刊》2004年第38期的《潘晓:“一代中国青年的思想初恋”》一文得知,黄晓菊之后换过几个工作,且被视为异端,最终被社科院资料室开除,不得不当了第一批下海者,从此生活在“体制外”;潘也因此事被开除学籍,而后漂泊在北京,甚至做过牢,卖过大碗茶;多年的挣扎之后,如今已是一名资深媒体策划人了,但他讨厌和人谈起这场讨论以及此后的人生感想。虽然“潘晓讨论”并未根本上解决青年们的困惑,但是这样的结局,使得人们渐渐地不再谈论人生的意义,而且多数人也渐渐地开始不再困惑了,而是选择接受走向自我,走向日常生活。既然“思考”被遏制了,那么就干脆不思考了,一心投入到为个人生计而忙碌的日常生活中去了。尤其到了20世纪90年代,各种奔波忙碌的小人物在文学作品中,尤其在新写实小说中随处可见。刘震云的中篇小说《单位》、《一地鸡毛》中的共同主人公“小林”就是众多整天忙于生计,为了个人的生存耍心机的小人物的突出代表之一。
29岁的小林,在他毕业刚进单位时,“对什么都不在乎。譬如说,常常迟到早退,上班穿个拖鞋,不主动打扫办公室的卫生,还常常约一帮分到其他单位的同学来这里聚会,聚完也不收拾。”[10]16可是当他要面对合居所带来的一系列麻烦,要面临物价的上涨所带来的经济负担等情况时,他像换了个人一样,“上班准时,不再穿拖鞋,穿平底布鞋,不与人开玩笑,积极打扫卫生,打开水,尊敬老同志;单位分梨时,主动抬梨、分梨,别人吃完梨收拾梨皮,单位会餐,主动收拾桌子”。[10]16之后,他还为了入党费尽了周折,说尽违心话,做尽违心事,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入党还不是为了提拔,提拔还不是为了吃、穿、住房子?”[10]16“入党”在这里不再是坚持崇高理想的表现,而是生存的手段之一,并且在小林心里,也从未像潘晓那样有过困惑,也不像赵林那样因理想的失落而另辟新径,他只是为了个人的生存而随波逐流,没有理想幻灭前后的落差。
如果说在潘晓那里,做一个“双重性格”的人使她感到痛苦和疑惑,那么在小林这里,成为一个“分裂”的人就成了一种生活的常态,是适应当下生活的一种表现,而且不只他一个人这么做,所有的人都在遵守着惟一的处世哲学,那就是说假话,做违心的事,明明能帮的事却说不能帮,人前笑脸、人后辱骂,这仿佛已成为一种社会规律。此外,在小林这里,“面子”、“志气”这些原先知识分子们很看重的东西,在他的日常生活实践中早已不再重要。为了赚钱,他可以不顾面子,甚至不顾单位规定去帮朋友卖板鸭;是不是“陪读”不重要,小孩能不能上外单位幼儿园才最重要;是不是沾了单位头头小姨子的光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婆每天有班车坐。人生的意义还未来得及思考,或者说根本未被意识到,就已经被琐碎的日常生活所消解殆尽,人生没有意义,只是“活着”,不惜一切手段地活着。
也许在小林看来,生活本就如此,由一堆鸡毛般的无聊小事组成,无需追究其为什么无聊,无需克服这种重复的无聊,也无暇去顾及,只需要去处理这些具体的小事。因此,从未见小林对自己的生活状态有过深刻的思考,更未见他有过什么反抗,他选择的是“适应”,他以为这是一种“看透”:
其实世界上事情也很简单,只要弄明白一个道理,按道理办事,生活就象流水,一天天过下去,也蛮舒服……死的已经死了,再想也没有用,活着的还是先考虑大白菜为好。[10]16
“小林”的全部生活已经沦为了“日常”,它是“祛魅”的,“它目睹了最具有革命精神的创新如何堕入鄙俗不堪的境地……新事物变成了传统,而过去的残剩物在变得陈旧、过时之后又足资新兴的时尚之用”。[11]5人生的意义好像一眼就被“看透”了,现在就是过去的重复,未来就是现在的重复。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实际上与“潘晓之问”没有得到根本性解答有关;也与“自我”意义没有找到很好的解释从而走向个人主义、进而被市场利用有关。当经济改革成为社会发展的主流,市场经济大肆蔓延,思想上本就没有理清的青年们都被迅速推入日常生活的大流里,忙于自己的生计,彻底丧失了“自我”。一个没有主体精神,只会随波逐流的血肉之躯是谈不上“自我”的,没有崇高无私的信念,也没有“自我”,那么也就无所谓人生的意义了。
从20世纪80年代的“潘晓来信”提出的对人生意义的困惑,到读者赵林对人生意义给予“走向自我”的解答,再到20世纪90年代人们逐渐放弃对人生意义的追问,我不禁想问一句:我们究竟是“看透”了人生还是依旧迷茫在途?《中国青年》2000年第9期本刊编辑部发表《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宽?》一文,算是对20年前潘晓的“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这一疑问的回顾、总结和展望,也是一种祭奠,某种程度上也回答了我的疑问。文中提到,20年来,人们已经在市场经济激烈竞争的环境中,逐渐接受和习惯了“主观为自我,客观为他人”的“规律”,虽然在20年前,“这是一种近乎大逆不道的声音”。[12]37而且,文中还表示,在今天这样一个选择多样化的社会里,人生的路会越走越精彩。这样看来,似乎是“看透”了,而且应该是一种积极乐观的“看透”,事实真的如此吗?
如今,距离“潘晓讨论”已有30多年了。周围的年轻人已经很少再提起1980年的那场关于人生意义的讨论了,倒是多了很多成天喊着对人生已经“看透”了的青年人,可是他们的“看透”不是像2000年《中国青年》编辑部的文章中写得那样积极乐观,而是一种像“小林”式的对生活无力、无奈的感叹。来自应试教育的压力、毕业后工作的压力、买房买车的压力等等压得青年们喘不过气来,表面上看生活方式越来越多元化,选择也各种各样,但实际上生存的状态和对生活的追求越来越单一。这样的“看透”难道不值得怀疑吗?这样的人生不值得重新思考吗?为什么人们习惯地接受着这一切,心甘情愿地忙于个人生计,而不再思考人生的意义了呢?
这实际上不是“看透”,而是一种精神上的“迷茫”,正因为没能彻底找到出路,所以才无奈选择了随波逐流。而这样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是存在着危险的,因为如果每个人都只考虑个人生存,为了钱而不择手段,那么不仅最终会危害整个社会,还会迷失自我,走上不归路。回想20世纪50年代初,当时的物质生活条件也不好,可人们的精神状态却很饱满。人人都把自己看作是社会的一员,都甘愿为社会主义事业而奉献,为他人着想,无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都深深地融于“集体”中,大家都把集体的荣耀视为个人价值的实现,那时,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创造更美好的共同体,在物质条件艰苦的情况下,支撑人们的是对未来的美好想像。而“文革”将这一共同信仰打碎了,导致的后果就是20世纪80年代初人们对此前近30年的社会主义实践价值的全盘否定,“潘晓讨论”中赵林们的转向“自我”就是这样一种态度的代表,他们与“集体”告别,走向对“个人”的探索。问题是,“潘晓讨论”的匆忙结束,使人们没有从思想层面更深入地去探讨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没有去深入思考什么样的个人是有意义的,而是把大家渐渐地都推向了个人的日常生活,人们开始放弃去深思或者反省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加上市场经济的凶猛来袭,轻而易举地就绑架了这样一个个思想脆弱的“个人”,从而“个人”就沦为了日常生活的奴隶,沦为了物质的奴隶,自我也已迷失。所以我们至少得在“个人”越走越远的今天,停下脚步来,静静地思考“人生的意义”,因为精神的思考和日常生活两者缺一不可,不然终将走向虚无。只有主动地去思考,才能成为人生的主人,才能更积极地面对生活,而不是被动地随大流,消极无力地面对生活。至今那些仍在追寻人生意义的青年,那些未曾有着“看透”之感的青年是令人佩服的,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那么在当今这个信仰破碎、价值多元化的时代,我们青年一代该从哪里去寻觅支持我们人生意义的精神动力?即便是像赵林那样的为了“个人价值”而活,也该清楚怎样的“自我”才是有意义的。如果这个“自我”是绝对的,是一切以个人为中心,视他人与社会为无物,抛开一切社会关系的,一切的努力只是指向内心,是抽象的而非实在的,那么这样的“自我”只是一种“本我”欲望的不断满足及满足之后的虚空,而且这一个个绝对的“自我”之间只可能生产出孤独、冷漠甚至是厮杀和毁灭。所以我们不能只活在绝对的“自我”中,这个“自我”应该是开朗的,指向外部世界的。虽然,我们不可能回到上世纪50年代那样完全“忘我”的状态,但是就如王安忆在《流逝》中说过的,每段时光“终究要留给人们一些什么,它不会白白地流逝”,[8]107我们至少可以从回忆与反思中汲取一些被我们忽略已久的养分,注入到我们对“人生意义”的新的思考中,那就是将“自我”置身于“社会”中去。马克思也曾说过,社会属性是人的本质属性,所以关键是“自我”与别个“自我”之间该如何相处。只有当每一个个体的人生意义都依附于一个大的共同体想像之上时,每个人的个人价值才能互相依存,而非互相排斥。但是这个共同体的想像应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连,是能指导我们的日常劳动和“八小时”之外的业余生活的,而不是不可触摸的,它是理想的,也是现实的。同时,在这个共同体中,我们每个人的个人价值应该被体现,这里的个人价值不是指向自我的,而是指向集体的,也就是说每个人对集体而言都应该是有独特价值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使祛魅的琐碎的机械的个人日常生活变得充实而有意义,人生才会变得有希望,个人在世界上才能“诗意地栖居”,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为了生计而重复着无意义的工作,一眼就看到了头。这也正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信仰带给我们的启示及教训。我们应该好好反思,去粗取精,从回忆中生成出新的人生意义。
[1]潘晓.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J].中国青年,1980(5).
[2]李翠华.痛苦与希望[J].中国青年,1980(7).
[3]刘英.回顾与“看透”[J].中国青年,1980(8).
[4]雷祯孝.“看透了”活得更积极[J].中国青年,1980(9).
[5]赵林.只有自我才是绝对的[J].中国青年,1980(8).
[6]桂钢.谢谢你的启示[J].中国青年,1980(10).
[7]陈百明.我认为可以搞“公私合营”[J].中国青年,1980(10).
[8]王安忆.流逝[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1.
[9]贺照田.从“潘晓讨论”看当代中国大陆虚无主义的历史与观念成因[J].开放时代,2010(7).
[10]刘震云.刘震云自选集下卷[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
[11](英)海默尔.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12]本刊编辑部.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宽?[J].中国青年,20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