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至上 致虚守静——从“寡妇养孤儿”的故事模式看废名小说的道禅哲学

2013-08-15 00:45方燕妹
关键词:母亲

方燕妹

(广东轻工职业技术学院 管理工程系, 广东 广州 510300)

道学与禅宗佛学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两大重要学派,道学与禅学分别以“道体”、“佛性”说明世界的本真、本原、本体,其崇尚自然、追求心性空灵的哲学思想对古今文人影响甚深,20世纪现代文学作家中废名(原名冯文炳)可以说是与道禅缘分最深的一位。废名出生于湖北黄梅县,黄梅是禅宗圣地,因从小多病的缘故家人经常为其到五祖寺求福,这种潜移默化使废名自幼就受到禅宗思想的熏陶;而对中国传统哲学文化和古典文学的偏好更促使废名常常谈禅论道,产生了虔诚的道禅情结,其公开出版的佛学专著——《阿赖耶识论》便可见一斑,在《新诗十二讲》中他也提到,“中国后来如果不是受了一点佛教的影响,文艺里的空气恐怕更陈腐,文章里恐怕更要损失些好看的字面”。[1]246他甚至借用庖丁解牛的“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来强调自己对禅宗佛学思想的钟爱。[2]278禅宗佛学思想的习得使废名养成了内省的思维方式,并深刻影响着他的文学创作。反复研读废名的小说,我们不难发现其中都有一个“寡妇养孤儿”的故事模式,它对家庭的残缺、女性阴柔之美、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乌托邦意境以及苦难救赎的精神之路的探求恰恰是道禅的“生苦”“死苦”、“自然”“无为”、“致虚”“守静”、“贵柔”“守雌”等哲学思想的折射。

一、“生苦”“死苦”:家庭残缺的根源

道禅的一个重要思想就是“生命的本质是苦”,佛学禅宗强调“有此身故有是苦”,道家老子也提出“吾之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何患之有?”佛家把“苦谛”作为其佛教教义“四谛”(“苦谛”、“集谛”、“灭谛”和“道谛”)的基础。“苦谛”是把社会人生的一切判定为苦,即人的生命、生存、生活都是一种痛苦。不同的是,道禅两家在如何解脱苦难对待生死的问题上略有分歧,“老君主生化,释迦主死化”(《三天内解经》卷上)。佛教强调现实世界是一种轮回,即生死和死生的流转,这种流转的本质就是苦,人生要解脱种种束缚与痛苦,就必须使精神和肉体分离,必须使精神得到涅槃,才能超脱轮回,脱离苦海。道教则主张人的精神和肉体只有永远结合才能“长生不死”,进入永恒的超脱世界。南朝齐时的道士在其所著《三破论》中也有相关评说:“道家之教,妙在精思得一,而无死入圣。佛家之化,妙在三昧通禅,无生可冀,故铭死为泥洹。未见学死而不得死者。”

废名的小说承接了道禅人生、世界本质即苦难的基本观点,处处可见苦难与不幸,“寡妇养孤儿”是废名苦难书写的模式。佛说人间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寡妇养孤儿”折射了“生苦”,“八苦”之首的“生”,就是活着即是受苦,伴随着“生”而来的是老病死等所有后续苦难。“寡妇养孤儿”意味着父亲角色的缺场,父亲角色的缺场意味着家庭的残缺,家庭的残缺书写的哲学基础就是道禅的“生命本质是苦”。《柚子》、《浣衣母》、《竹林的故事》、《桃园》、《桥》……都是这样的一种事实,小说中的主人公几乎都是从小失怙的,生活的艰辛与苦难时时笼罩在人们的头上。《柚子》中柚子妹妹,从小活泼乖巧、善解人意,与“我”两小无猜。但由于家道衰落,柚子的父亲远走他乡替人当伙计,后来又被拘监狱。年幼的柚子勇敢地接受命运,在东头孙家做活,担当起照顾母亲、维持生计的责任,最后也沿袭着母辈们的命运成了一个苦命的媳妇。《竹林的故事》中三姑娘八岁时就失去了父亲,一家生活清贫,三个孩子只剩三姑娘一个。三姑娘八岁就替妈妈洗衣、种田、看鸡,十岁多一点就挑担卖菜……再到后来,三姑娘的母亲去世了,她也嫁做人妇。可是清明回乡却自己一个人,低头行路。《桥》中小林和琴子、细竹他们都是孤儿,而琴子母亲也没有了,小林的儿时伙伴毛儿也是没有妈妈的孩子,狗姐姐的孩子出生不久也夭折了。三哑叔本是个讨米的叫花子,讨米讨到史家庄,被奶奶收留了当长工,史家奶奶老年丧子,独自抚养孙女和外孙女。《浣衣母》中的李妈,早年丧夫,独自拉扯着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过活。但是,儿子也是“酒鬼父亲的模型”,他们两人一个死了一个失踪了,李妈守着自己的驼背女儿波澜不惊地过着日子。然而一场病却从李妈身边夺走了驼背女儿。在李妈接连丧子的时候,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单身流浪汉来到李妈身边,在她家门口设茶座卖茶,然而随着生意的兴隆,人们心中的妒忌像是野草一样疯长起来,接着便是谣言四起,单身的流浪汉不得不离去,李妈因为失去了受人尊敬的地位精神上更加孤苦了。

如果说生是苦的根基,那么死则是苦的归宿。“寡妇养孤儿”的故事模式同时折射了“死苦”。佛学把“生”与“死”视为截然不同的两个领域,强调死亡是为了获得新生。而道家则将“生”与“死”视为一体,从“齐生死”的途径来帮助人们透悟死的本质,让人们能坦然、平静,甚至欣喜地面对死亡、步向死亡。庄子认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庄子·齐物论》)。死亡并非是生命的终结,而是一种在自然世界里以非生命形式的延伸,所以人对死生不应有困惑痛苦,应该顺应自然,这样人们也就由对“死”的悟解而达到对“生”的超脱。废名的小说并没有直接描写人物死亡的痛苦,对父亲的死亡描写几乎是一笔带过,描写少女的死亡时也是惜墨如金。如《桃园》中阿毛承受着病痛的折磨最后被死神带走了,作者并没直接描写小姑娘的死亡,用墨之处皆是小姑娘对桃园与桃树的喜爱,“桃树,长大了的不算又栽了小桃,阿毛真是爱极了,爱得觉着自己是一个小姑娘,清早起来辫子也没有梳”,代表着吉祥与善意的桃也是人性美的象征,写“桃”实是要表现少女的善与美,而“阿毛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只晓得她是病”。在阿毛的内心深处,害怕黑夜的到来,害怕深夜里的任何声音,拒绝长大,实是蕴藏着少女对生的眷恋,但面对疾病与死亡她又表现得那么坦然与平静,这又何曾不是参禅式的废名先生自身呢?《浣衣母》中驼背姑娘的死亡也是同样的一种处理方式。

没有直接描写死亡的痛苦并不意味着作者对死亡的逃避,相反,作者通过大量频繁出现在小说中的“坟”意象来暗示死亡,《浣衣母》中李妈的茅草房附近高高低低“满是些坟坡”,《柚子》中外祖母的坟“饰着很大的半圆形的石碑”,《桃园》里城外阿毛妈妈的坟,《竹林的故事》中河坝上的父亲的坟,《桥》里无尽的“圆”且“深”的坟。“坟”是死亡的象征,一个令人沉重、压抑、伤感甚至于窒息的意象,而废名小说中的“坟”却是诗意盎然,“小林坐在坟头,——他最喜欢上到坟头,比背着母亲登城还觉得好玩”;“儿时的小林喜欢和伙伴们到‘家家坟’上采芭茅,坐在坟头笑说人死后‘在哪里’”的话题。还有死者生前为自己立碑铭“蟪蛄啼青松,安见此树老”。“坟”不仅承载着主人公儿时的欢乐与回忆,也承载着主人公对“死”的感悟,废名用“坟”的意象指明了生命的另一种存在方式,一种“向死而在”的哲学,这就使得废名小说中的生命苦难不再令人痛苦,而是充满禅味的坦然与超脱。正如废名自己所说:“那个佛之国大概没有坟的风景,我所怀的这一个坟的意思,到底可以吊唁人类的一切人物,我觉得是一个很美的诗情,否则未免正是我相。”[3]141

二、“自然”“无为”:苦难救赎的法则

“自然”是道禅的本性。老子认为“自然至上”就是“道法自然”,在老子的思想体系中,道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第二十五章)“道法自然”就是道效法自己本然之性而动,道之运动规律是顺其自然,是自然而然的。因而道所滋生的宇宙万物也应顺着“道”自身的规律发展,做到自然而无为,与道共进,这样才能确保人的安身立命与个体之美。庄子在《天道》中也提出:“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庄子这里所谓“无为”不是什么都不做,在道家它是“道法自然”原则在人生哲理中的体现或具体运用,是“无为而无所不为”(《道德经》第三十七章),是不轻举妄动,不人为地去对它加以干涉,不违背客观事物发展的内在规律,即顺乎天然本真之性,自然而然的意思。正如李泽厚先生说,老庄的无为而为思想,“并‘不是要退回到动物性,去被动地适应环境;正好相反,它指的是超出自身生物族类的局限,主动地与整个自然功能、结构、规律相呼应、相建构’。”[4]118“自然无为”在禅宗,则是“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的观念。(《太珠禅师语录》卷下)也即顺应自然滋生勃发的翠竹和黄花天然无伪地体现佛性,这也是“随缘自在,到处理成”禅宗的自然至上观念。六祖慧能也提出了他的“三无”修禅思想,即“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住”其实也是对“无为”的道的一种解读。

在道家、禅宗看来,天下万物皆源于“道”或“佛性”,而人们要解脱一切苦难,人的心灵必须回归天然无伪的状态才能通过对自然万物的观照体悟天道与佛性,才能明心见性达到人与自然浑然融和的境界,人的本性才能从种种束缚、苦难中解脱出来。废名承接了这种哲学思想,因而他的小说随处可见知名的和不知名的艰苦度日的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影子,俨然原始社会的再现,没有世俗的沾染,父亲在家庭生活中的逃遁似乎并没有对孤儿寡母形成威胁,虽然它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孩子们从小生活在一个不完整的残缺的人生世界里,但废名并没有强调人生的沉重与哀伤,而是写出了笔下人物主要是女性面对苦难与不幸甚至是死亡时的淡然与平静,父亲们成为她们人生中陌生而遥远的背景,在现实的残酷的生活面前她们始终保持着那份平常心。《浣衣母》中驼背姑娘的酗酒早逝的父亲在她“脑里连影子也没有”;经历了丧夫失子、生活磨难的李妈,也没有变成鲁迅笔下祥林嫂式的农村寡妇,相反她广施仁爱,慈爱地对待“守城的士兵”,热心地照护那些到自己屋边玩耍的孩子和卖柴过路的乡下人,她成了城里与乡下人心目中的“公共母亲”。《竹林的故事》中三姑娘“到后来,青草铺平了一切,连曾经有个爸爸这件事实几乎也没有了”。《桥》中叫花子三哑本是个“粗人”,可正是这个“粗人”将“送牛”办成了一件饱含人情味儿的“细活”——“送牛的同时挑去一担桃子,桃子下面垫以嫩黄草……”面对人生苦难她们有的只是淡淡的哀愁却始终顺应自然,保持着善良、和顺、平安、知足的本性。而到了后期的创作则连这种淡淡的忧伤也消失了,苦难被过滤得只留下单纯的人性美与善,只有宁静和谐以及在与自然融合中物我两忘的人生体味,人物几乎都是淡泊、朴素、出世的佛禅式的废名先生。因此周作人在给《桃园》所作跋中说,“废名君小说中的人物,不论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在一种“悲哀的空气”中行动,“好像是在黄昏天气,在这时候朦胧暮色之中,一切生物无生物都消失在里面,都觉得互相亲近,互相和解。在这一点上废名君的隐逸性似乎是很占了势力”。[5]403

废名力图以“自然”“无为”的道禅哲学为个体生命寻找一个解脱人生苦难的法则,但是废名毕竟是在现实社会中进行创作,他的田园世界及其至纯至美的人物都不可能是现实的再现,因此“无为”不可能不带有现代文明的印迹,这样他笔下的母亲才有了“文明”的忧愁:李妈给驼背姑娘缠小脚、《桥》中的史家奶奶与小林的母亲心中藏着多年前的关于小林父亲、琴子父母的秘密;三姑娘的母亲不愿意女儿一直守着自己而耽误了未来。母亲们因为经历了太多人世的磨砺与苦痛,她们不可能像未经世事的少女一样天真无邪,她们的心性不可能没有现实世俗赋予的特征。因此,在废名的小说里就出现了许多评论者所提及的废名小说是在现实与“画梦”之间的挣扎,无论是创作主旨、人物描写还是语言特点无不带有这种情感基调,体现了他对道禅哲学的个人感悟,也即他追求的不是道禅的全部,而是其中的趣味,这或许就是废名的独特之处。

三、“致虚”“守静”:理想家园的终极

“守静”是老庄生态美学所特有的神韵和修养精神,致虚守静的基本精神是“道法自然”和“无为而为”,老庄认为,“道”是自然而然的,而自然而然的具体化就是虚静恬淡。“道家、道教主张用中道和合的原则来处理自身与他人、与自然界的关系,其根据在于万物和人都是禀承同样的道而生化出来的,因而人与人、人与物本质上是平等的,人性是同源同质的,应该和谐相处,让万物和他人生生不息。”[6]40因此,人们应当用虚寂沉静的心境去面对宇宙万物的运动变化。老子提出:“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道德经》第十六章)老子认为,人要使自己的心性达到与宇宙之道接近的虚空寂寥的无极状态,也即宇宙的本体美之境。人生修养的目的就是为了“复归其根”,让人的心性超越尘世归根到宇宙之道即天道的理想境界中。佛家也提出,“涅槃寂静,缘起性空”,又说,“无心是道,即心是佛”,即无心无为是修道,自然本心就是佛性,强调意识回到意识之本身,人性原本是清静的,是没有任何杂染的,也没有任何执著,人应该回归场域的和谐与自发的造化之中。

“守静”才能让人回归自然本原之美。而这个返回根源,即回到本来状态,在老子的眼里,“根源”与“本来状态”的理想社会则指的是人类原始的社会时代——母系时代。老子认为人类的“至德之世”应当是远离战争、小国寡民的,“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世”(《庄子·盗跖》)。

在人类的童年时代,人们集体居住,血系单纯,共同生活,从事原始的狩猎业和采集业,然后慢慢才有了原始农业和原始畜牧业。在人类进入母系氏族阶段,由于生产力低下,人们财产公有,共同消费,生活宁静太平。父系社会以后,男性取得了支配社会生活资料的权利,他们打破原始的狩猎业和采集业,转入农牧业和手工业等生产性经济领域,成为家庭和社会的核心。为了维护私有利益,男子往往通过竞争与武力等方式来解决家庭、民族、社会中存在的矛盾与冲突,从中凸显其作为管理者、保护者的角色,相反,女子、孩子、老人在战争中则处于被侵略、被保护的弱者的角色。

明显地,废名小说中“寡妇养孤儿”的故事模式有意弱化父亲角色,父亲角色的退场无疑带有老子对原始理想社会模型的追求,是对这一人类原始理想社会在现代生活中的重构。废名小说中的史家庄、陶家村就是这样一个写意,这是一个与文明观念共存的原始化的社会,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们在这里放牛、打鱼、洗衣、种田,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太阳快要落山,史家庄好多人在河岸“打杨柳”,拿回去阴天挂在门口,人渐渐走了,一人至少拿去一枝,而杨柳还是那样蓬勃……越发显得绿,仿佛用了无数精神尽量绿出来。

这缘故,便因为一条河,差不多全城的妇女都来洗衣,桥城墙根的洲上,这洲一直接到北门,青青草地横着两三条小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但开辟出来的,除了女人只有小孩,孩子跟着母亲或姐姐。……河本来好,洲岸不高,春夏水涨,……搓衣的石头挨着岸放,恰好一半在水中。(《桥》)

陶家村门口的田十年九不收谷的,本来也不打算种谷,太低,四季有水,收谷是意外的丰年。水草连着菖蒲,菖蒲长到坝脚,树阴遮得这一片草无风自凉。陶家村的牛在这坝脚下放,城里的驴子也在这坝下放。人又喜欢伸开他的手脚躺在这里闭眼向天。(《菱荡》)

在这里,由小河、流水、柳树、竹林、青草、野花、细雨、薄雾、黄昏、夕阳等意象组成的田园世界无一不是宁静美好的,在这里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对自然没有过多的奢求,尽管生活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人们都能自然而然地接受。在这里世间一切丑陋、人间的一切悲剧都隐退了,在这里那些残酷的、非人性的、阶级的元素都被有意无意地隐去了,萦绕着的是生命的灵动、肃穆和庄严,给人一种宁静素朴的感觉。废名小说对史家庄、陶家村美丽田园生活的描写,有意拉开艺术和现实的距离,不仅为作家自己,也为我们营造出了一个镜花水月般的令人神往的朦胧唯美的充满诗意的梦幻般的精神伊甸园,并在这个理想世界中拷问人生意义,寻求超越人生苦难的途径,寻找灵魂的皈依。

四、“贵柔”“守雌”:人性善美的建构

“守柔”是道家思想的一个重要处世哲学。“道”观照下的人性也应是虚静恬淡的。老子认为,“人之生也柔脆,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道德经》第七十六章)并指出“弱者道之用”,柔弱谦和就是“道”的具体运用。最高尚的善像水那样,水善于帮助万物而不与争利;它停留在众人所不喜欢的地方,所以最接近“道”,这就是“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道德经》第八章)在老子的理论体系下,“柔”“雌”是“水”的特征,也是高尚品德者的人格特征,他们必须像水那样柔;像水那样安于卑下;像水那样诚实;像水那样与万物无争。这样我们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在《柚子》、《浣衣母》、《竹林的故事》、《桃园》、《桥》等文本中皆以女性、儿童、老人为主人公而成年男子缺场,即使有男性出现,也无非是一些病弱者的原因。

而废名笔下的少女形象则是“水”的特质中最为鲜活的群体,对这些少女废名并没有直接描写她们美丽的面孔与身姿,而是在字里行间使读者感受她们的纤柔、细腻、真实、纯洁、善良与美丽,她们是大自然中最和谐的存在,柚子、三姑娘、琴子、细竹、小千、阿毛、驼背姑娘……无一不是如此。柚子,自幼善良温柔,乖巧懂事,我的母亲极力称赞柚子的驯良:“没有她,这世上恐怕寻不出姨妈哩。”(《柚子》)三姑娘柔而不弱,对生活没有过多的欲求,付出辛苦之后,只取她需要的,过着满足、顺应自然的生活。(《竹林的故事》)琴子和细竹则完全为柔美、善良的洁净化身,丝毫不沾染尘世的气息,优雅飘逸,无私无欲,谈禅论道,不食人间烟火,彻底成为自然美景中的一部分。(《桥》)阿毛深爱着桃园,她的心中总是充满着美,充满着对美的渴望和追求,永远有一个充满生机的春天。(《桃园》)无论是柚子、三姑娘、琴子、细竹、小千、驼背姑娘还是阿毛,在这些少女的身上我们无不看到她们的“真”、“善”、“美”,人性的至善至美。

而她们的柔弱而坚强沉默的母亲们,可以说体现了老子“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思想。她们与轻灵飘逸的少女形象共同构成了宁静柔美充满诗意的理想国的重要景致。因为父亲的缺席,养育子女、照顾家庭的重担便落在了坚强和顺的母亲的身上。如《浣衣母》中的李妈、《柚子》中的姨妈、《半年》中的母亲、《竹林的故事》中的三姑娘的母亲、《去乡》中的母亲、《桥》中的外祖母……她们早年失夫或丧子,孤苦无依的生活并没有将她们打倒,相反母亲们用刚强代替了柔弱,成为残缺家庭的核心,以勤劳与忍耐勇敢地扛起了本应该由父亲承担的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的责任,她们洗衣、种田、培育后代,受人尊敬,母亲们几乎都没有再嫁,这与其他作家笔下改嫁甚至沦为娼妓的寡母形象有很大的不同,守寡似乎并没有成为一个复杂的问题,母亲们与女儿的相依显得单纯而自然。《浣衣母》中李妈带着驼背姑娘在河边洗衣度日,自己也吃的少,并没感到穷的苦处,即使别人为了感谢李妈帮忙照看孩子而送给她的米和菜食,她也总是毫不吝惜地转赠给别人。《竹林的故事》中的三姑娘一家虽然艰苦,但卖菜从不斤斤计较,大方慷慨。还有小林的母亲,“有一回,母亲衣洗完了,也坐在沙滩上,替他系鞋带,远远两排雁飞来,写着很大的‘一人’在天上,深秋天气,没有太阳,也没有浓重的云,淡淡的,他两手抚着母亲的发,尽尽的望”。母亲的身影所在,到处弥漫着温柔、慈爱的气息。

废名的创作极力挖掘少女、母亲、儿童、老人的人情美人性美来淡化和模糊现实生活中的苦难和悲伤,从而在现实世界中营造一个美丽的梦境。早在《少年阮仁的失踪》中,废名就借阮仁之口说出了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我将预见种种形状的小孩,他们能给我许多欢喜;我将预见种种形状的妇女,尤其是乡村妇女,我平素暴躁的时候见了他们便平释,骄傲的时候见了他们便和易……”[7]18周作人也说:“废名君的小说里的人物也颇是可爱的。这里边常出现的是老人、少女与小孩,这些人与其说是本然,毋宁说是当然的人物;这不是著者所见闻的实人世的,而是所梦想的幻景的写象。”[5]404确实,废名在他的创作中追求的人性美无不带着平和、柔美、诗一样的乌托邦气氛,那是一种大全、大美、大善,是超越物质、超越现实、走向精神彼岸的一种境界,一种高远、纯粹、形而上的精神境界。

作为京派小说作家的代表,废名的创作关注人类个体的精神和灵魂,并通过个体来反观社会生活,表达对生命、文化和宇宙的深刻的思考,他的作品极力褒扬人性的纯真美好,始终流动着对平凡静谧的理想生活的追求,对和谐、节制、恰当的文学理想与审美趣味的坚守,“组织的美,秩序的美,才是人生的美”[8]26。废名的小说创作正是借“寡妇养孤儿”的故事模式承载了浓厚的道禅哲学人生,为读者构筑一个审美的乌托邦,为个体生命寻找一种精神的支持,一个心灵的诗意的栖息地,这使得他的小说更富有别样的诗意。正如废名的侄子冯健男所说:“废名小说的诗境里充盈着自然和人生的美趣、情趣和意趣、理趣,这就和禅趣搭界,甚至融合。”[9]

[1] 废名.中国文章[G]//新诗十二讲.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6.

[2] 周作人.莫须有先生传·序[G]//周作人散文(第二集).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

[3] 废名.桥·桃园[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4] 李泽厚.华夏美学[M].北京:中外文化发展公司,1989.

[5] 周作人.苦雨斋序跋文·桃园跋[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6] 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7] 废名.废名选集[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8.

[8] 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11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9] 冯健男.废名的小说艺术[J].文艺理论研究,19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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