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芳
(唐山学院 文法系,河北 唐山063000)
简·奥斯丁是英国著名的作家,她短短的一生虽著作不多,但因其作品关注的都是永恒的家庭婚姻和爱情问题,所以即使时代更迭,她的作品依旧历久弥新,为一代代读者喜爱,尤其是其作品中塑造的一系列美好优秀、才华横溢的男女主人公,更是成为超越时间的艺术经典。学界也通常聚焦于其青年男女形象的研究,尤其是关于他们的爱情问题。但在以探讨爱情婚姻家庭为主的小说中,父母这样重要的角色在她的笔下却常常被忽视。而且,通过作品可以发现,这些优秀的年轻男女主人公性格的形成与作品中其他的人物,尤其是他们的父母没有多大的关联。因此研究奥斯丁及其著作的学术作品虽多,但很少有专门重点研究其作品中的父母形象的。而现有的关于奥斯丁作品中父亲形象或母亲形象的研究大多比较零碎,缺乏系统性和整体性。本论文结合奥斯丁的6部小说,着重分析其作品中父母形象的典型,并对作家塑造这些父母形象的原因进行探究。
在家庭生活中,父母除了要将子女抚养长大外还要对子女进行恰当的教育,成为孩子们的导师、朋友。但在奥斯丁的小说中几乎没有理想的父母存在,他们都或多或少存在某种性格上的不足。根据其作品中父母与其子女的关系,可将奥斯丁笔下的父母形象分为:融洽型父母、隔阂型父母及干预型父母。
所谓融洽型父母,指与子女关系比较融洽,会在子女情感受挫时给予他们支持,会在重要的事情上为其指导,但仍未达到理想父母的标准。这类的母亲形象有《理智与情感》中的达什伍德太太和《劝导》中的拉塞尔夫人。
达什伍德太太与女儿们的关系还是很融洽的。她是女儿们忠实的保护者和庇佑者,玛丽安失恋后痛苦不堪,做母亲的痛苦之情不亚于女儿。她全身心地热爱、关心着自己的孩子,不只是她们的婚姻,还有她们的意愿和情感。当家庭遭遇变故,这位坚韧的母亲无私地为了孩子们牺牲自己。更难能可贵的是,无论女儿们的选择是对是错,她都能给予支持。相较奥斯丁作品中其他的母亲,她也更关注对孩子精神层面的教育,埃莉诺和玛丽安事实上都成长为诚实优秀的女子。只是做母亲的经常被冲动的感情蒙蔽了对人和事情的判断,母亲冒失冲动的个性远不及自己的大女儿理智,这就导致了她无法在孩子们需要长辈指点时提出正确的意见。
《劝导》中的拉塞尔夫人担任了自幼丧母的安的教母这一角色,她比安的家人更关心她,疼爱她,为她着想。但也正是由于教母拉塞尔夫人自以为是的劝告,安与她的恋人七年之后才得以重拾幸福。事实上,女主人公安在为人处事上比她的教母更优秀。奥斯丁作品中唯一一个理想的母亲是安去世的妈妈。虽然艾略特太太在女儿十四岁时就去世了,但她在生前已经把自己的价值观念潜移默化教给了自己的二女儿,这也是为什么虽然同愚蠢自大的父亲和自私自利的姐姐生活在一起,安依然仍成长为一个美的典范。[1]241所以,通过这一隐藏的对比,奥斯丁在其作品中暗示出,理想的母亲已经死去了,活着的母亲远远称不上完美。
奥斯丁笔下理想男子的典型都是由那些年轻人代表的,比如《傲慢与偏见》中的达西先生,《劝导》中的温特沃斯上校等。从作品中可以看出,作家对于父亲是不轻易认可的,她创造的父亲们大都不具备坚实的肩膀可以依靠,睿智的知识可以解惑,他们要么浅薄无知,要么缺乏责任感和坚定的精神。事实上,在奥斯丁的6部作品中唯一可以被称为融洽型父亲的只有《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托马斯爵士,而他身上的融洽也是单单针对芳妮的。
托马斯爵士的长处在于把芳妮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对待,关心她的衣食起居,关心她的健康成长。相较于芳妮重男轻女的父亲,托马斯爵士这个养父相对来说更加称职。芳妮从最初的胆小怯懦、缺乏自信变为后来的自信明理,托马斯爵士功不可没。他不仅为芳妮提供了优越的生活环境,还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的性格和处世方式。相比而言,倒是托马斯爵士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更加地不明事理肆意妄为,玷污了家族名声,但这正好说明了他对于自己亲生女儿的疏忽。面对玛丽亚的过错和茱莉亚的坏脾气,做父亲的非但没有进行纠正,反而只会摆出一副威严的面孔,使女儿们与他更加疏远。养女的知书达理与亲生女儿的胡作妄为证实了奥斯丁作品中潜藏的模式:年轻而优秀的女主人公们总是独自成长,而且始终优于周遭的人群。
隔阂型父母指的是对子女的生活很少关注,漠不关心的一类。在奥斯丁的作品中,这类父母形象占了大多数。最典型的当数《傲慢与偏见》中的本内特先生及《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伯特伦夫人。《爱玛》中的父亲则干脆被刻画成了一个愚蠢的老妪,没有了母亲的爱玛在家庭里取代了父亲的位置充当一家之长,而伍德豪斯先生成了被照顾的孩子,他除了自己什么也不关心,因此爱玛才会无比自负地一次次出洋相。
在奥斯丁笔下,作为一家之主的本内特先生是一个尖刻的迷人形象。由于年轻时的冲动,他娶了一个愚蠢的无法与之交流的妻子。在对婚姻心灰意冷后,他一头扎进了书房进行了一种自我的内心放逐。他觉得他不可能改善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了,所以每日除了读书就是不停地嘲笑家人和其他任何人,他的这种总是同事情保持着距离的行为让人感到十分无情。在他的财产限定要传给外姓之后,他也没做任何努力来保障家人的生计。他不负责任的行为导致的恶果也是极其明显的:曼丽死抱着书本,成了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莉迪亚和基蒂继承了母亲愚蠢的虚荣心,前者甚至大胆到不顾名誉与人私奔。实际上,就连他最为赞赏的两个大女儿也并非无可指摘:简温顺过头,缺乏对事情的判断力;伊丽莎白则以父亲的玩世不恭为榜样,最后也吃够了骄傲的苦头。最能凸显本内特先生本质的是在莉迪亚私奔的事情上,这位饱读诗书的乡绅远远不及做生意的妻舅有用。眼看事情无法挽回,他采取的唯一行动依旧是钻进书房关紧房门,把妻子的哭喊和无法解决的难题全都关到门外。这种家庭生活中的“隐士”背后隐藏的是奥斯丁对其不称职的父亲角色的批判。
中年的愚蠢母亲是奥斯丁喜欢嘲弄的对象。《曼斯菲尔德庄园》中托马斯爵士的妻子,伯特伦夫人是一个温和的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的女人。[2]她除了自己不容变更的享乐之外的事情一概漠不关心,无论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还是养女芳妮,任何事都不在她的关怀之列。在生活中,她既不愿思考,也缺乏行动,甚至连自己没有芳妮的陪伴能否度过一个晚上都要请示丈夫,也难怪在女儿的婚事上托马斯爵士因无人商量而做出悔恨不已的决定。从木偶般的伯特伦夫人身上,奥斯丁除了宣泄出对愚蠢的一贯嘲讽之外,还对当时社会的婚姻制度进行了隐晦的批判。
干预型父母指的是控制欲极强,蛮横地试图掌控孩子一切的父母。这类父母的代表有《理智与情感》中的费拉斯太太和《诺觉桑寺》中的蒂尼将军。
费拉斯太太思想顽固,自私自利,心胸狭隘。她是个控制欲极强的母亲,但为人正直又有才华的大儿子爱德华在工作和婚姻上都有着自己的选择;她偏爱的小儿子罗伯特又生性放荡,绯闻不断。她对自己的生活不满足,就盘算着通过遗嘱利用经济大权来控制两个儿子——他们选择哪个姑娘做妻子或从事哪种职业来光耀门楣,因此同两个儿子矛盾不断。费拉斯太太性格中最明显的特征是极端的自负。她极其自以为是,又喜欢被阿谀奉承,容忍不了任何反对的声音,因此总是识人不清,经常把奉承当做孝顺,把关怀看成不怀好意,所以才导致了最后被露西玩弄于鼓掌之间而不自知,并且因为选择了错误的儿子托付后半生,即使奥斯丁没有写及,她凄凉的晚景也不难预见。同时,也正是由于她的蛮横专断造成了爱德华与埃莉诺两人的情路艰辛。两个儿子截然不同的性格和待遇也说明了做母亲的在教育孩子方面存在的缺失,费拉斯太太作为母亲形象在作品中淋漓尽致昭示的都是一些负面的、令人厌恶和诟病的。
《诺觉桑寺》中的蒂尼将军在作品中篇幅不多,却令人印象深刻。他对凯瑟琳的前倨后恭毫无教养可言:受到家世和陪嫁的吸引,他贸然提出失礼的邀请;后来又听信谗言恼羞成怒,在半夜粗鲁无礼地赶走凯瑟琳,毫无身为一位绅士最基本的礼节和风度。他唯利是图,只听命于金钱,平生致力于聚累财富,生活中没有任何空间留给修养和美德,无论是品质还是风度都远远不及自己的儿女。[3]因此亨利后来不顾父亲的意愿向凯瑟琳求婚这件事已经表明,他并不像自以为的那样掌控着一切。
奥斯丁塑造的这三类父母形象中不仅包含作家对现实生活细致而准确地观察,还蕴含其对社会变迁的隐性思考。总体来说,其作品中父母形象塑造的原因共有两方面:社会原因及自身原因。
18世纪的英国,女性被排除在社会的生产劳动之外,没有独立的经济来源,在社会和政治上依旧处于从属地位,这使她们不得不在生存上依附于男性。因此,争取一个美好的婚姻便成为每个女人的生存之本。“对于受过良好教育但没有多少财产的青年女子来说,嫁人是唯一一条体面的出路。尽管嫁人不一定会让人幸福,但总归能叫她们衣食无忧。”[1]178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不仅女性们都想找有钱的丈夫,在英国长子继承权的限定下,连男性们也纷纷想娶有巨额嫁妆的女子来做太太,婚姻成为男女双方寻求经济保障,提高经济地位的手段和途径。对于金钱在家庭生活尤其是婚姻中的作用,奥斯丁比任何经济学家都有更清晰生动的表达。在她的作品中,人物出场时的介绍里总是包含着财产的多少;小说里的人物,只要涉及婚嫁,就必报财产;小说中最终缔结的美满婚姻,无一不是包含了一定的经济基础。
因金钱而结合的婚姻导致的必然是情感的淡薄,所以,本内特先生和自己的妻子之间的谈话除了讥讽之外剩下的只有两个人的自说自话。而淡漠的亲情、自行其事的父母对下一代的影响就不言而喻了,何况子女的婚姻依旧受着金钱的制约。想想《傲慢与偏见》中的夏洛蒂,父母们为女儿选择的往往不是品格上、道德上合适的男子,而是在经济上合格的丈夫。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则是毫无相关的。所以在奥斯丁作品中,读者们能见到形形色色荒唐可笑的夫妻们,而由这些人养大的孩子们一般会成为什么样子就不言而喻了。
奥斯丁在作品中对于父母的不轻易认可有着自身的现实根源。有研究者指出,“大多数孩子对母亲都可能抱有一种矛盾的态度。在某些方面他们觉得妈妈十分慈爱,可是在另一些方面,他们发现妈妈却是实现自我愿望的障碍,引起痛苦和失望的根源。孩提时代的奥斯丁就在许多方面比她的母亲更敏感,更能干。因此,她长期以来就怀有这种矛盾的心理是不难理解的。”[1]101所以,这种又爱又恨的矛盾心理在其作品中的体现便是:最理想的父母总是缺席的,是可以肆意崇拜的;而活着的双亲身上总是有着这样那样可以指摘的缺陷。通过奥斯丁的作品,读者不难发现,奥斯丁从未致力于描绘过一幅理想的男权社会生活场景。事实上,她作品中的男性形象远不如女性来的光辉耀眼,无论年轻者还是年老者。父亲去世后奥斯丁与姐姐和母亲艰难过活的经历或多或少消弱了印象中父亲残存的光辉。三个女子相依为命,直至后来奥斯丁得以靠卖文为生,在某种程度上也昭示了奥斯丁独立生活的勇气和骄傲,所以,其作品中父亲形象的无力就不言而喻了。
除了自身的优秀之外,自身经历的缺失也是造成奥斯丁笔下没有完美父母的另一个原因。
“如果说她对青年男女的描写很细腻、精致是因为曾经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感情,那么对长辈们尤其是母亲整体形象的塑造淡然无光彩是因为没有深入地与她父母沟通过么?”[4]对于一个从自身生活出发进行观察写作的现实主义作家来说,奥斯丁终身未婚,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阶段:结婚与生子她都没有经历过。她看到的多是社交场合母亲们的糊涂可笑,粗俗及虚伪,因此,作家将自己的理想与愿望聚集到光辉万丈的年轻主人公身上,母亲的精神内核不在她的思考之列。
这也导致了她作品中无可称赞的父母形象。
奥斯丁的作品虽然一贯被认为是关于“小众的家庭生活”的,对历史大事毫不关心,但后来的研究者发现这种评价其实并非完全正确。她对于人性洞若观火,诙谐地演绎了金钱的经济地位,敏感地察觉和把握了社会生活中阶层变迁的微小迹象,以上种种使她的作品超越了家庭琐事的范畴,并最终成为记载社会历史的预言书。她作品中塑造的这一系列形形色色的父母形象,饱含了作家自身的思想及其社会思考。
奥斯丁犀利地分析并刻画了金钱在婚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但作家同样注意到了只为金钱而结婚的弊端:本内特先生由于年轻时的错误付出了精神孤独的代价,并且将恶果传承到了下一代身上。这种一方自说自话自行其是另一方置若罔闻的婚姻在奥斯丁作品中比比皆是。更加惊骇的是作品中的其他人物对这种婚姻平静且淡定的态度,而且似乎每个有女儿的母亲们都在不遗余力地促成孩子们的此类婚姻。
在作品中奥斯丁并未直接表露自己对此类婚姻的观点和态度,但如果结合奥斯丁本人的经历,作家在刻画这些父母并不幸福的婚姻背后隐藏的态度就不言自明了。1802年,比简小六岁的乡绅Harris Wither向作家求婚。奥斯丁最初接受了,但次日又立即取消。对于作家出尔反尔的原因,研究者最认可的一种是:即使面对着社会舆论的压力,面临极有可能孤独一生的命运(考虑到作家当时的年龄),她依旧无法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所以,在她的作品中,奥斯丁对这种因金钱结合而无情感基础的婚姻进行了隐晦的批判。
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贵族制度的日薄西山,勤劳致富的资本家们在社会历史舞台上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往日不可一世的贵族头衔越来越比不上实实在在的家产。普通民众意识到这点,高高在上的贵族们同样也意识到这点。“宁静、从容、有秩序”的乡间生活正受到以“喧嚣、吵闹、杂乱”的城市商业文明为代表的外来势力的强烈冲击,乡绅阶层的价值观念和标准正在经受严峻考验。奥斯丁同样注意到这点,在她的作品中,那些婚姻投机者和不负责任的调情者几乎都来自大都市。[5]但奥斯丁同样预见到了这种社会冲突的演变结果:与生机勃勃势不可挡的资产阶级相比,依靠祖辈荫护,依靠封号和年产的乡绅们显得越发的苍白无力起来,最典型的对比便是《劝导》中被迫放弃祖产却依旧在顾镜自怜的埃利奥特爵士同生机勃勃对生活充满兴趣的克罗夫特将军。而以《诺觉桑寺》中的蒂尼将军为代表的这批乡绅父母们,他们看重嫁妆,看重金钱除了个性使然外,还有着广泛的社会因素。追求金钱代表了旧乡绅对金钱的妥协,对社会现实的妥协。旧乡绅的没落,新兴资产阶级的崛起,在坍塌与兴起间改变了许多的传统认知。
奥斯丁的全部6部小说的重点并不在于写长辈,在她的作品中,美好优秀的年轻人们承载了作家的品质和理想,而长辈们则更多地是参与儿女们的婚姻附带出现的。但正是在刻画这些漫画般的父母们时奥斯丁的漫不经心,在后世的研究者看来别有深意。不同于代表着未来和希望的年轻人,这些传统的父母身上则饱含了作家的思考:她对社会现实的思考,对金钱婚姻的不满,对陈腐生活的抗议,以及对那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一代代“受害者”的同情。当然,奥斯丁对他们的描绘中忍不住不去调侃和批判,但通过这三类父母形象,作家更多地是通过这些在文学作品中一贯被忽视的人物表现社会历史及思想观念上的新旧冲突,研究她作品中的父母形象有助于更加全面地了解她的小说。
[1]朱虹.奥斯丁研究[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
[2]罗敏.奥斯丁小说中的母亲形象及其对故事情节的影响[J].芒种,2012(10):182.
[3]李维屏.英国小说人物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8:312.
[4]杨珏.简·奥斯丁小说中的母亲形象分类研究[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10.
[5]玛吉·莱恩.简·奥斯汀的世界[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