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尚群
在职业教育的发展过程中,有可能在某个历史时期发生整体性的跃升。中国当前的职业教育正处于这一节点上。中共十八报告提出要“大力发展现代职业教育”,教育部于2012年出台了《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建设规划(2012-2020)》(征求意见稿)。现代职业教育这一概念被提出,并开始进入顶层和主流的话语体系中。一种具有全新内涵的职业教育开始浮出历史的水面,并被冠以“现代职业教育”这一称谓。走向现代职业教育的过程可以称之为职业教育的现代转型。目标和路径是职业教育现代转型的两个核心问题。
职业教育现代转型有着纷繁而复杂的动因,但是它的目标则是基本明晰的。一个明晰的目标是至关重要的,它规约和引导着职业教育的发展。目标的实质是一种价值取向。现代化及其所代表的主流价值正是探讨职业教育发展目标的基本语境和重要立场。职业教育现代转型的核心目标可以从以下三个层面来进行阐述。
现代社会生活是由许多领域构成的,各个领域的功能是有限的,也正因为各个领域功能是有限的,所以它们相互之间又是互补的。职业教育作为一种教育实践形态,特指技术技能型人才的培养。职业教育正是凭借这一不可替代的功能而成为了社会生活的一个独立领域。随着职业教育的发展,它在整体社会生活结构中开始占有一席之地。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能否成为社会生活的重要领域,是评判职业教育现代转型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准。发达国家的经验证明了这一点。例如,欧盟于2007年,由时任轮值主席国的德国和欧洲职业教育发展中心,共同提出“建立欧洲职业教育区”的宏伟目标,并围绕这一目标,建立了“欧洲资格框架”、“欧洲职业教育学分互换体系”、“欧洲职业护照体系”。这被认为是诞生于欧盟一体化进程中的职业教育“一体化”蓝图。[1]事实上,欧盟职业教育的一体化正在对人员的自由迁徙产生积极影响。职业教育在欧盟社会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要想成为社会生活的重要领域,职业教育就必须主动承担起具有现实意义的社会任务。有研究者指出,职业教育必须承担起三项重要使命:“适应社会分工和产业发展的需求,以培育优质生产力;适应受教育者职业生涯发展的需求,促进个体的可持续的终生发展;承担起不可回避的伦理教育使命,提升社会整体道德水准。”[2]很显然,这些使命需要转化或细化为一些具体的任务与职责。早在2005年,当经济转型成为一个重要的发展问题时,国务院就适时提出要大力发展职业教育,并强调“职业教育要为我国走新型工业化道路,调整经济结构和转变增长方式服务。”[3]这对职业教育的经济功能进行了新的解释与说明。正是凭借功能的不断拓展,职业教育的发散性变得更加显著,也因此而进入社会生活的核心地带。
现代化是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一种主流价值追求。西方学术界甚至用“高度现代”或“后现代”来描述当代社会,认为历史已经进入了一个后现代社会或后现代时代。“后现代时代在科学、教育、文化等领域经历了一系列根本性的变革,这些变化表明它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次断裂或一个新的发展阶段”。[4]教育现代化是一种全球性的教育发展趋势,也是现代化的一个特殊个案。在当代社会,教育的信息化被认为是教育现代化的一个重要侧面。教育的现代化简言之就是教育不断进步的过程,而这种进步又会体现在教育的各个方面,如教育观念的先进性、教育制度的灵活性、教育空间的开放性、教育对象的全民性、教育时限的终身性、教育内容的广泛性、教育手段的技术化等。
一直以来,如何提高职业教育的现代化水平是中国职业教育改革与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核心问题。从发展态势来看,职业教育完全有可能成为教育现代化的重要表征,即通过职业教育的现代化水平来反映和促进教育的整体现代化水平。技术是理解职业教育现代化的一个重要切入点。职业教育要把学生导向一个工作体系,而技术是工作体系的核心要素,于是职业教育又称职业技术教育。技术及其进化对职业教育有着持久而深刻的影响。在科技发达时代,技术对职业教育的渗透,以及职业教育对技术进化的密切关注和主动回应是职业教育现代化的基本动力,也是职业教育现代化的重要表现。以当下几种主要的课程模式为例,无论是日趋成熟的行动导向课程和项目课程,还是目前各职业学校正在探索的工学结合一体化课程,都把技术和技能作为课程研发的核心要素;另外在课程研发手段和教学条件等方面则大量地运用现代教育信息技术手段,从而使当代职业教育的现代化水平得到了极大的彰显。
随着政府基于国家利益的考虑对职业教育事业的强力介入,职业教育也具有了鲜明的国家主义特征。2012教育部出台的《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建设规划》(征求意见稿)特别强调:“将完善职业教育体系、发展现代职业教育作为发展实体经济的重要支撑,作为提升国家竞争力的重要墓石,迎接新工业革命挑战的重要战略,力求在新一轮国际竞争中建立巩固的、可持续的竞争优势”。[5]于是职业教育成为了公共教育的重要领域。公共教育是公民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其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以税收为支撑的免费性。然而“公共学校的目的、内容、体制、标准、责任、利益分配,权力监督等等,都必须是面向公众的,必须是为了公众和由公众监督的。更为重要的是公共学校应该诉求这样的价值引导,‘一是要造福个人的美好人生和美好生活,二是要造福社会和追求社会福址’”。[6]公共教育关涉到公众的美好生活。对个体来说,具有鲜明公共性的职业教育无疑是自身发展的现实途径。《2011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2011年全国中等职业教育(包括普通中等专业学校、职业高中、技工学校和成人中等专业学校)共有学校13093所,招生813.87万人,占高中阶段教育招生总数的48.89%;在校生2205.33万人,占高中阶段教育在校生总数的47.06%”。[7]这表明,大量的学习者选择了职业教育。由于职业教育是一种专门教育,因此职业教育能够在人的一般发展的基础上,促进人的特殊发展。
一个现实问题是,职业教育仍然在某种程度上被认为是一种次等教育,事实上也很难吸引那些成绩优异的学生。这一现象近年来被表述为职业教育的吸引力不够。这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一个可能的原因是,职业教育主要面向低端劳动力市场来培养人才。受教育者在选择职业教育时,实际上要受到多种社会因素的影响。如何增强职业教育吸引力成了当下一个重要议题,《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特别提出要提升职业教育的吸引力,其中一条重要的措施就是:“提高技能型人才的社会地位和待遇。加大对有突出贡献高技能人才的宣传表彰力度,形成行行出状元的良好社会氛围”。[8]无疑,职业教育的现代转型,一个现实目标就是使职业教育对公众具有更大的吸引力。
职业教育现代转型目标如何来实现,这涉及到转型的路径问题。职业教育作为一个独立的系统,具有自身的内在结构,与此同时,在现实的社会时空中,职业教育又与社会生活的诸领域有着复杂的关联。于是职业教育的内在结构和外在关系就成了职业教育现代转型的一个适切的分析框架。事实上,职业教育的许多改革正是在这一框架下来展开的。
在现代社会中,职业教育是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系统而存在的,其内部存在复杂的结构关系。在系统论的诸多原理中,有一条突变性原理,指的是“系统通过失稳从一种状态进入另一种状态是一个突变过程,它是系统质变的一种基本形式。突变的方式多种多样,同时系统发展还存在着分叉,从而有了质变的多样性,带来系统发展的丰富多彩”。[9]突变是系统发展过程中的一种必然现象,也是一种普遍现象。从系统论的视角来看,职业教育的现代转型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归结为职业教育系统的突变,以及随之而来的功能改变与拓展。系统的突变往往是从要素的涨落开始的。当系统中要素的涨落加大了系统的非平衡状态时,系统的突变会随即发生,并进而进入新的稳定状态。这一过程被表述为:通过涨落达到有序。据此,促成职业教育系统各组成要素的建设性涨落是实现职业教育转型升级的基本路径。
职业教育理念是职业教育系统的一个核心要素,对这一要素的涨落的分析具有代表性。所谓理念是一种带有理想性、根本性和引导性的观念。在职业教育改革与发展过程中,理念的创新无疑是一个先决条件。中国近代职业教育萌发时期,作为中国职业教育事业最重要的开拓者的黄炎培曾经从人与社会两个维度来分析职业教育的目标,“一方为人计,曰以供青年谋生之所急也。一方又为事计,曰以供社会分业之所需也”。[10]他把人计的目标做了进一步的发挥,提出了一种经典的职业教育理念——使无业者有业,有业者乐业。黄炎培的职业教育理念渗透着朴素的实用主义思想。
在职业教育理念的演进过程中,能力本位曾经是一种影响极大的理念。职业能力的培养成为了职业教育的中心目标。“传统的职业课程的重要基础是‘社会效率主义’能力开发理论,它在宏观上强调职业能力开发适应经济社会发展的需要,在微观上则按照行为主义学习理论制定技能培训目标,设计培训程序并组织培训活动,从而使能力开发具有可操作性……随着技术发展和劳动生产组织方式的变革带来的工作性质的革命性变化,这一理论暴露出了缺陷。国际上普遍认为它是一个适合于工业经济时代的能力开发理论,而在悄然来临的知识经济时代是不合时宜的”。[11]这一段话语表明了能力本位理念的历史命运。
当代职业教育正在呼唤一场理念革新运动。美国著名的社会批评家杰里米·里夫金指出历史正进入一个以合作为特征的新的经济时代,他称之为第三次工业革命。“如果说工业时代强调纪律和勤奋的价值,遵循自上而下的权威模式,注重金融资本,市场的运作机制以及私有财产关系的话,合作时代则更多地看重创造、互动、社会资本、参与开放共享以及加入全球网络”。[12]时代精神的嬗变必然会反映到教育理念中来。
现代职业教育不再是单纯的职业技能训练,在告别了狭隘的职业针对性之后,开始重视典型工作过程知识,开始关注学习者在复杂的工作情境中建构知识的能力。在这样的背景下,职业教育开始以工学结合为核心建构人才培养模式,并且职业教育的课程模式也发生了巨变。工学结合一体化课程开始成为一种主流的职业教育课程模式。“工学结合一体化课程的核心特征是理论学习与实践学习相结合;促进学生认识能力的发展与建立职业认同感相结合;科学性与实用性相结合;符合职业能力发展规律和遵循技术、社会规范相结合;学校教育与企业实践相结合。学生通过对技术(或服务)工作的任务、过程和环境所进行的整体化感悟和反思,实现知识与技能、过程与方法、情感态度与价值观学习的统一”。[13]于是,一种全新理念开始浮现,这一理念的核心内容是,职业教育要为学习者架设通向未来工作世界的桥梁,通过促进学生的可持续发展,从而把学生导向一个成功生涯。无边界职业生涯时代的到来,使得这一理念具有鲜明的现实意义。所谓无边界职业生涯是指个体跨越单一的组织边界来持续获取工作机会,个体将在不同的组织、不同的角色之间流动。
职业教育具有社会性,体现在职业教育与其它社会生活领域有着广泛而复杂的关系。职业教育与其它社会生活领域的关系如何建构与发展,这也是职业教育改革和发展过程中所面临的一个基本问题。事实上,这种外在关系的建构正是职业教育发展的持续动力。例如,在职业教育与市场经济的关系问题上,传统的观点认为,职业教育具有促进经济发展的功能,主要表现在能提高劳动力素质和改变劳动的形态,实现劳动力的生产和再生产。特别是在劳动的形态的改变上,职业教育能够把一个潜在的劳动者变成一个现实的劳动者,把一个只能从事简单劳动的劳动者变成一个技术型、技能型劳动者。现代职业教育则更加强调与产业的接轨,甚至有些地区还特别提出要通过职业教育来引领产业发展。职业教育与社会经济生活之间的传统界限正变得日益模糊,形成了一种相调适的关系。职业教育在强化那些迫切的现实需要的同时,开始主动去开拓市场,激发那些潜在的需求。
20世纪中期美国改造主义教育流派有一个基本主张:学校是改造社会的工具,教育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推动社会的变化,设计并实现社会理想。“教育是一种社会现象,教育的生命力在于它是否处理现代的技术、科学、经济、政治、家庭和宗教问题 ”。[14]基于此种理论语境,职业教育要主动介入其它社会生活领域,参与许多社会问题的解决,并通过这种方式来建构和发展与社会生活诸领域的关系。在社会生活的滚滚洪流中,职业教育如果只是消极地等待和被动地应对,那么职业教育的现代转型将不可能实现,只能成为一场空想。这里以职业教育与社会阶层结构的关系为例,来探讨职业教育外在关系的建构问题。
社会成员和社会群体因为资源 (如政治资源、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等)占有水平的不同而导致其社会地位的差异,这就是通常所说的社会分层。社会分层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也是一种制度化的差异体系,往往表现为一个时期相对稳定的社会阶层结构,即各阶层的位置、比例及互动关系。社会阶层结构是社会结构的重要方面。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的阶层结构发生了深刻的变动,据中国社会学家的研究,这种深刻变动的首要表现是现代社会阶层结构的初步形成。而现代社会阶层结构形成的标志则是中产阶层的扩大,例如2007年中国中产阶层占总就业人口的比例达到了23%。[15]专业技术人员是中产阶层的主干群体。所谓专业技术人员是指从事各种专业性工作人员,“他们大多经过中高等专业知识教育及专门职业技术培训,并具有适应现代化社会大生产的专业分工要求的专业知识和专门技术”。[16]很显然,职业教育与专业技术人员阶层的壮大有着一定关联。特别是高等职业教育定位于培养高水平技术型人才,这会推动专业技术人员阶层的壮大。于是,职业教育与现代社会阶层结构的形成有着某种微妙的关联。
事实上,在中国当代社会阶层结构中,还存在一个庞大的底层群体。职业教育与底层群体有着天然的联系。大量的产业工人,农业劳动者,无业失业半失业者需要得到应有的关注与关怀。有研究者指出,作为一种社会物品,职业教育具有实用性与大众性的特点,因而是实施底层关怀的现实途径。职业教育对底层群体的可能影响就是提升个体的人力资本水平,保障就业,从而提升其生存与发展的能力。[17]通过职业教育来实施底层关怀是一个正在探索中的社会课题。从政治哲学的角度来看,底层关怀体现了一种社会正义,并且具有博爱精神。正义问题的国际权威罗尔斯提出了一个基本的正义原则:“所有的社会基本善——自由和机会、收入和财富及自尊的基础——都应被平等地分配,除非对一些或所有社会基本善的一种不平等分配有利于最不利者”。[18]职业教育与底层群体之间的关联,在中国已经转化为这样一种事实,就是向贫困家庭的学生提供免费职业教育,并且这一政策在2009年开始全面实施。
人们常用各种术语和概念来描述当下中国职业教育的改革与发展,“现代转型”只是众多概念与术语中的一个,但是的它的内涵却是深刻的,它是现代化这一主流价值追求在教育领域的特殊反映。职业教育的现代转型是现代化背景下中国经济与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事件,它的发生具有某种历史的必然性。同时,值得一提的,并且也是极为重要的是,相对发达国家来说,中国职业教育的现代转型有自己适切的目标和路径。这是因为中国职业教育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内在结构,并且职业教育与社会生活诸领域的关系更是多元交织、复杂多变。一次成功的转型,将使中国职业教育走向社会生活的核心地带,也会使社会生活更加信赖职业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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