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俊
技术观与技术教育之间总是存在着内在的关联,人们对技术的认识与态度总是会影响着技术教育的价值选择。工具论技术观作为历史上的一种占主导地位的技术观范式,其将技术仅仅理解为一种手段与工具,其一方面割裂了技术与人、技术与生活世界之间的丰富关联,另一方面以 “有用性”与“有效性”作为其唯一的价值取向。在此技术观的影响下,传统技术教育在价值选择中偏重于 “工具”与“实用”价值,而相对忽视了技术对于人生存与发展的意义,技术教育由此成为了实现技术“工具价值”的一个中间环节并沦为社会发展的一种手段与工具。而技术教育的过程便成为了一种对人进行材料化“订造”、对人进行功能化“促逼”以及对人进行等级化“复制”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技术对于人的多重意义被单向度化,人自身发展的无限可能性被功能化,而人的生存的精神向度生命个体的丰富性更是被长期遮蔽,其不仅导致了技术教育与人文教育的分裂与冲突,更是导致了人的生存异化以及人的片面发展等价值危机。
技术化生存时代的到来以及具有时代精神气度的生存论哲学的勃兴正引发着当代技术观从传统的“工具论”到“生存论”范式的整体转向。生存论视角下技术作为生存展现的一种方式,其一方面表明了技术对于人的生存的特殊意义,另一方面揭示了生存对于技术的本体论意义。在此逻辑下的技术教育便成为了一种引导人的生存更好地展开,引导人选择与创造更加美好的生存(生活)方式的过程。由此,技术教育的价值追问就不再仅仅是“有什么用”——即技术教育的工具价值,而是技术教育对于人的生存意味着什么,并且能够意味着什么。正是在此意义上,当代技术观的生存论转向为技术教育的价值选择敞开了一种新的视域,并促动着当代技术教育从崇尚“占有”到引导“生存”、从病态“适应”到寻求“超越”、从“制器”向“育人”的价值转向。
工具论技术观范式下技术被看作是人们征服、操控乃至占有自然界(世界)的一种工具与手段,技术只是人与世界的一种中介,只是人达到自己目的的一种外在的工具,在价值取向上具有鲜明的功利主义取向。而“这种功利主义态度是把科学技术的传播当作达到短期物质目标的一种手段,它忽视了科学技术的其它方面。”[1]在此逻辑下的现代技术教育即是一种崇尚“占有”的教育,从社会的角度来看,技术教育的目标实际上只是为了实现对更多物质财富的“占有”,对于个人来说学习技术只是为了实现“占有”某种“技艺”或某种“技术知识”,以谋取一份好的职业或工作,在现代社会人们争相所追逐“热门专业”这一现象体现就是一种占有心态,这正如20世纪最著名的诗人艾略特所评论的:“个人要求更多的教育,不是为了智慧,而是为了维持下去,国家要求更多的教育,是为了要胜过其他国家,一个阶层要求更多的教育,是为了要胜过其他阶层,或者至少不被其他阶层胜过,因此教育一方面同技术效力相联系,另一方面同国家地位的提高相联系……要不是教育意味着更多的金钱,或更大的支配人的权力或更高的社会地位,或至少一份稳当而体面的工作,那么费心获得教育的人便寥寥无几了。”[2]崇尚“占有”的技术教育培养的实际上是一种“技术的主体”,技术外在于人并成为人的一种对象化的工具,技术对于人来说只是一种实现其功利目标的手段而已,技术对于人来说只具有工具价值。
然而,在生存论技术观视角下,人首先是“生存的主体”,而并非首先是技术的主体,技术是人的生存展现的一种方式,是人之丰富性与无限可能性实现的一种方式。因此,在生存论技术观下技术教育的价值选择应当是引导人之生存的教育。由于不同的技术就有着不同的生存展现方式,因此,技术教育应当是通过教育来使人们对技术进行合理的使用、理解、判断、决策以及选择来展现一种积极的生存方式,并在此过程中实现人的自我发展。在技术化生存时代,技术教育对人的生存方式的引导显得尤为重要,以现代社会信息技术教育的价值取向为例,现代社会信息技术教育的价值重心往往只体现在使学生如何占有(获取)相关的计算机、网络知识与技能,而对于人的生存发展所可能产生的影响与后果却并未得到重视。“教育如果对电脑、信息、网络等等对象,只停留在技术、知识层面的传授,不去关怀这些知识和技术的人性内涵、人的主体性统摄,这种意识的滞后可能导致网络社会中人和人的主体性的失落,操作电脑的人会成为电脑的奴隶,进入网络的人也会成为‘网中之物’。”[3]在技术化生存时代,技术教育之所以应当是一种引导人之生存的教育,是因为技术教育必须直面当代人所遭遇的“技术化生存”之一原初的实事。在技术化生存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种人类生存空间的扩展与人类生存意志的空前彰显,而且也带给当代人的生存以前所未有的危机与困境,而生存论视角下,技术化生存时代的危机与困境恰恰在于:“当代人的问题就在于尚没有寻求到一种积极健全的生活方式,如果说传统的异化强调人成为物质生存条件,那么当代的异化观强调的则是人的生存条件是否转化为一种积极的生存方式与生存活动,并进而与生存意义融为一体。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说当代人的生存处于一种总体性异化的状态。”[4]由此可见,在技术化生存时代,当代人的问题就是尚没有寻求到一种与“技术化生存”这一基本境况相适应的积极健全的生存样式与生活方式。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技术教育必须是引导人之生存的一种教育,也就是说,通过技术教育使人“学会生存”。
崇尚“占有”的技术教育实际上是技术教育唯功利主义取向的一种表现,其只会“复制”与助长技术化生存时代人的生存危机与困境,只会加重人的总体性异化状态。而引导人之生存的技术教育体现的恰恰是对人的生存的一种关怀,是技术教育本体价值的一种彰显。“前者把教育当作人达成占有目的的工具,后者则将教育视为充实生命、创造生命的过程;前者有意无意的把教育、学习等同于占有知识,后者则引导人探究知识,投入创造性的学习;前者有意无意鼓励人追逐功利,后者则启发人关切生命,学会担负生存责任;前者塑造出重占有的性格特征,后者则造就重生存的责任;前者服务于以‘物’为中心的社会,后者则效力于以人为中心的社会。”[5]技术作为人的生存的展现方式,生存作为技术教育存在之依据,从崇尚“占有”的技术教育到引导人之“生存”的技术教育之一价值转向,恰恰体现了技术教育在价值选择中从以“工具价值”为轴心到以“生存”为核心的“本体价值”的一种转换。
以“工具价值”为轴心的技术教育实际上体现的是一种以病态“适应”为价值取向的教育,以病态“适应”为价值取向的技术教育实际上是一种维护现存社会的工具与手段,在现代工业社会,其表现为只是维持整个工业社会体系运转的一种“人力资源”的生产机器,其具有鲜明的工具主义与功利主义色彩。以病态“适应”为价值取向的技术教育实际上将人预设为一种“定在”而非“此在”,一种“实存”而非“生存”,人的生存展开的无限可能性与丰富性在技术教育中被“单向度化”与“功能化”,个体的独特生命价值和个体的独特创造性在技术教育中被抹杀与遮蔽。于是“教育的所作所为都旨在促使人在现存体制的利益驱动下,在各种被社会化了的欲望的支配下 (这种欲望本来可能是毫无意义的,也不是人自身所本有的),在体制的轨道上,不停的走,不停的走,教育只是在使人变成一条被蒙上眼的驴子。 ”[6]
生存论技术观范式下技术作为人的生存展现的一种方式,作为人的自我创造、自我建构与自我生成的一种方式,在此技术观下的技术教育就是一种引导人的生存,促进人的自我建构与发展的过程,技术对于人的生存价值构成了技术教育的本体价值。而以“生存”为核心的技术教育价值取向体现的实际上是一种超越取向,技术教育的超越取向实际上是根源于“生存”的超越性。德国著名的哲学家,被誉为文化哲学创始人的卡西尔曾指出,“人被宣称为应当是不断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个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查问与审视他的生存状况的存在物。人类生活的真正价值恰恰就存在于这种审视之中,存在于这种对人类生活的批判态度之中。”[7]这种对自身生存状况的不断审视与批判体现的正是人的生存的超越性。而“超越性于人来说并非是某种可有可无的特征,而是人的不可或缺的存在维度。超越,这一维度表现了人性的丰富性:向世界的开放性、不断否定给定性、不断指向未来的可能性、不断改变生活和改造世界的目的性。”[8]由此可见,以“生存”为价值轴心的技术教育实际上内在地蕴涵着一种超越性的价值取向。因此,技术教育必须一方面要引导人能够把握好 “已经在此”的生存境遇,另一方面又应当能够在此基础上力图去超越“已经在此”的生存境遇,使人的各种可能性向人自身以及未来无限地敞开,引导人选择更加美好的生存方式并积极创造更加美好的生活。
以病态“适应”为价值取向的技术教育仅仅是对“在场者”的追求,其视野中唯有“在场者”,然而“任何当前在场的东西都以其背后无限与之相联系的 ‘不在场’的东西为根底,无限的不在场者也是现实的东西而非抽象的概念。由此人生最高意义和价值在于不断超越有限的在场、与无限的不在场融为一体。”[9]生存论技术观视域下的技术作为人的生存展现的方式,在此技术观下的技术教育就是一种引导人之生存实践的一种活动,生存并非仅仅在“在场”中展开,生存还在无限的“不在场”中展开,这种无限的“不在场”正是体现了人的生存丰富性以及向未来展开的无限可能性。“在场者”往往体现的是一种功利性的追求,其遗弃的人的生存的意义。由此,“超越在场也就超越了功利。超越在场,一方面是与对象拉开距离,另一方面却正是回到了自己最亲近的家园。”[10]在技术化生存时代,技术教育的超越性取向所体现的就是引导人对“不在场”或“尚未在场”的可能性的世界(技术世界)做出理解、感知、体验,从而使人的生存在无限的“不在场”展开,从而使可能性的世界(技术世界)之意义向人敞开。
“育人”可以说是所有教育应当具有的“本意”,然而,在工具论技术观范式下的技术教育却是一种“制器”的教育。所谓“制器”的教育可以理解为仅仅:“为着训练工人和有资格的专业人员并促使科学和技术向前进展而设计的教育计划。”[11]因此,以“制器”作为价值取向的技术教育是一种“工具化”的教育,其一方面技术教育本身沦为社会发展的一种工具与手段,另一方面“工具化”的技术教育所培养的只是整个社会工业体系所需要的“工具人”,这种“工具人”就好像整个机器中的一个“零件”一样。在此,人的生存的无限可能性与丰富性都被整个工业社会“促逼”成为一种功能化与单向度的存在,变成了工业社会所需要的“人力资源”。对于技术教育来说,培养社会特别是现代工业社会体系所需要的所谓的技术人才已经成为了技术教育对“人”遗忘之明证,“人才”概念体现出了技术对于人的一种“限定”和“促逼”,是对人之丰富性的一种凝固化、功能化,因为(在技术化生存时代)人才即是技术人才,对人才的界定是从对象性的思维角度进行的一种功能性的界定。“人由此被‘摆置’、限定为一种功能,而丧失了人之为人的本源的完整性。可以说,仅仅关注人才的塑造,这是对人之人性的一种窄化,即在技术性思维的框架下将人的无限的精神潜力窄化成为逻辑智能,使人丧失了与世界的多方面的联系”。[12]
因此,以“制器”作为价值取向的技术教育培养的并非是“人”而是“器”,“它的目的主要是授予个人在工业文化文明中立足所需的知识,按照需要的模式塑造他的性格,如野心勃勃、极富竞争性等等,使人蜕变成为了实现社会经济目标的工具,人失去了他与世界的具体联系,并不再过着富有意义的生活。”[13]以“制器”作为价值取向的技术教育割裂了个体生存所具有的独特的精神向度,将技术教育看作是对“人”的一种机械训练。因此,这样的技术教育只会造就群体的人:“不会选择,不会随机应变,不能自主地活动;这类人至多只能可悲地对单调的工作表现出耐心,显得温驯,守纪律。”[14]
在生存论技术观视角下,技术作为生存展现的一种方式,而“人”作为生存的担当者,“人”的价值实现在技术教育价值选择中无疑处于优先地位。技术对于人的生存展现标识的是技术对于人的自我发展、自我实现所体现出来的价值,因此,技术教育必须要以“人”作为其价值原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指出,“社会已经创造了物质财富,这是人类‘追求富有权利’所需要的。在整个历史过程中,这些就是社会的根本目标,现在社会难道不应该把‘学习实现自我’,即人的教育,放在最优先的地位吗?”15]在技术化生存时代,技术教育从“制器”走向“育人”更加获得了一种现实的意义。我国的学者陈凡曾指出:“在难以逃避技术的时代中,个体价值能否充分实现,关系到他们的生存与发展。技术教育赋予个体一种理解与掌控技术的能力,让他们在技术面前思考、评判和选择,这本质上是对人的一种解放。”[16]技术教育“育人”价值取向彰显的是技术教育的本体价值,体现的是技术对于人的生存与发展的根本意义,而“人的发展观点超出了任何极为实用的教育观念。教育不仅仅是为了给经济界提供人才:它不是把人作为经济工具而是应当作为发展的目的加以对待的。其应当使每个人的潜在的才干和能力得到充分发展,也就是说‘人既是发展的第一主角又是发展的终极目标。’”[17]由此,技术教育绝不是一种为整个工业社会体系生产“人力资源”的过程,一种单纯对人的一种无意义的“技术培训”的过程,也就是说是一种“制器”的过程,而是立足于技术对于人的生存与发展的意义,通过技术的学习来发现生存的价值与意义以及实现自我的价值与意义,即“人”的生成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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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弗洛姆.健全的社会[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3:226.
[14]邹诗鹏.生存论研究[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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