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洋
(安徽大学历史系,安徽合肥230039)
中日两国交往历史悠久。我国同日本有交往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东汉王充在《论衡》中云:“成王之时,越常献雉,倭人贡畅。”最早记载于正史中的则是东汉光武帝时期,根据《后汉书》记载:“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国奉贡朝贺,使人自称大夫,光武赐以印缓。”到了后来,这种朝贡关系逐渐确立下来,“历魏晋南宋隋皆来贡,并受中国爵命”。[1]隋唐时期,中日两国交往达到一个顶峰。646年,日本以隋唐为蓝本,进行了著名的“大化改新”,这次改革为古代日本国家的发展奠定了方向,在日本历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但是到了宋朝,因为经济原因,迫于生存,开始有日本人漂流到中国沿海地区乞食,“自是日本浪人,时有漂泊于中国海岸各县,就地乞食,由中国政府赈给钱米而遣之回国,史书所载,日本咸沾唐宋之德化,未曾敢为中国寇也”。[1]
元朝时期,“元世祖数遣使赵良弼招之不至,乃命忻都、范文虎等帅舟师十万征之,至五龙山遭暴风,军尽没。后屡招不至,终元世未相通也”[2]。1271年和1284年,忽必烈先后两次东征日本,虽然都以失败而告终,但是当时蒙古人的入侵造成了日本对元朝的恐惧。因此在有元一朝,中日两国之间的官方交往基本上陷于停顿。有的日本学者认为,正是因为蒙古对日本的侵略,使得日本“仇视蒙古,以仇视中国,固至元季,日本屡寇中国濒海州县”[1],由此中国开始了倭患。但是事实上,早在元末明初,倭患问题就已经出现。而倭患的成因主要与当时日本自身的国内形势密切相关,而作为邻国的朝鲜和中国则成为倭患的主要受害国。
1336年足利尊氏发动叛乱,后醍醐天皇逃到日本南方建立了南朝,足利尊氏则拥戴建立了北朝,日本由此进入南北朝时期,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1392年才结束。在此期间,日本同时出现两个天皇,为了争夺统治权,战争持续不断。局势的失控使得中央失去对地方上一些大名的控制,“加上地方上经济凋敝,一批批劳动力由于土地荒芜,为领主大名作战工具而失去生活来源民不聊生的情况下,纷纷在控制地方情况的大小土豪指挥下,利用其原有的装备和组织,到海域中从事海盗活动”[3]。这些海盗活动开始主要是针对朝鲜半岛地区,后来逐渐扩散至我国东部沿海地区。这些海盗式的活动目的很单一,他们的行为往往是自发式的,以掠夺财富和人口为主。倭寇的成份很复杂,上至大名,下到普通百姓,但是在其中起领导作用的是包括大名在内的武士阶层,“海盗商人和名主的关系十分密切,有的商人本身就是名主,有的则是大名家人,他们既有名主的特性更具有商人的特点,即嗜利他们能做买卖就做买卖,能掠夺就掠夺……至于浪人,则指失去土地没有户籍的游民,他们在倭寇中不过是一些胁从,不起主要作用”[4]。由此可见,在当时造成倭患的主要原因是日本的武士阶层对外扩张掠夺所致,而南北朝局势的混乱,则为其提供了空间,进一步加剧了倭患的程度。
从中国当时情况来看,明朝建国之初,朱元璋将主要精力用于南征北伐,巩固明朝的统治,从而造成当时我国东部沿海地区海防松弛。中国国内的形势给倭寇作乱提供了机会,活动日益猖獗。比起明朝中后期的倭患而言,虽然此时倭患并不严重,但是在应对北方蒙古势力威胁、调整统治内部矛盾的同时,如何整顿海防、防剿倭寇、处理同日本的关系,对加强明朝统治,尤其是维持东部地区稳定,保护东部财富意义重大。
明朝建国之后,朱元璋开始派遣使者出访日本,试图改变自元朝以来两国不相通的外交局面。明朝出使日本的目的很明确,除了要诏告日本明王朝的建立,还有就是要解决困扰新王朝的倭寇问题。首先,朱元璋消灭方国珍和张士诚部之后,各地割据势力余部与倭寇相勾结,“诸豪亡命,往往纠合倭奴人,入寇山东滨海州县”[1]。其次,从洪武元年开始,倭寇就不停地侵扰我国东部沿海地区。洪武元年,“倭寇出没海岛中,乘间辄傅岸剽掠”[2];洪武二年正月,“倭人入寇山东滨海郡县,掠居民男女而去”;洪武二年八月,“倭人寇淮安”[5]。因此,从洪武二年到洪武四年,朱元璋三次派遣使者出访日本,试图通过对日本政府施压,迫使日本政府解决倭寇问题,两国外交关系由此重新开始建立起来。
早在朱元璋在即位之后,“(洪武二年春正月)乙卯,遣使以即位诏谕日本、占城、爪哇、西洋诸国”[6]。但是这一次出使不仅没有得到日本的答复,反而遭到了日本的羞辱,“日本王良怀不奉命,复寇山东,转掠温、台、明州旁海民,遂寇福建沿海郡”[6]。仅仅一个月以后,朱元璋派遣杨载、吴用等再次出使日本,在给日本政府的诏书中,朱元璋指责了日本政府纵容倭寇所带来的危害,“自辛卯以来,中原扰扰,彼倭来寇山东,不过乘胡元之衰耳……倭兵数寇海边,生离人妻子,损伤物命”[6]。并且威胁日本政府,“诏书到日,如臣,则奉表来庭;不臣则修兵自固……如必为寇盗,朕当命舟杨帆诸岛,捕绝其徒,直抵其国缚其王”[6]。
洪武三年三月,朱元璋派遣莱州知府赵秩出访日本,措辞更加强硬,指责日本“蠢尔倭夷,出没海滨为寇,已尝遣人往问,久而不答,朕疑王使之,故扰我民”[6]。而从日本当时的情况来看,日本政府对中国政治局势也缺乏足够的认识,南朝怀良亲王认为中国仍是蒙元统治,指出“吾国虽夷,僻在扶桑,未尝不慕中国之化而通贡奉,惟蒙古以戎狄莅华夏而以小国视我……自是不与通者数十年”[6],并且将赵秩的随行使臣杀害。直到一年之后,在了解中国局势之后,怀良才派遣使臣跟随赵秩等来中国朝贡,“良怀遣其臣僧祖来进表笺,供马及方物,并僧九人来朝;又送明州、台州被虏男女七十余口”[6]。日本这次的遣使朝贡,对朱元璋而言显然是十分满意的,不仅给予了接待,“诏赐祖来等文绮帛及僧衣”[6],而且还专门派遣僧人护送日本使者回国,以佛法教化日本,“遣僧阐克勤等八人护送还国,仍赐良怀《大统历》及文绮纱罗”[6]。由此明朝政府和日本南朝建立了所谓的“官方外交”。
从当时两国建交情况来看,显然明朝对日本的情况一无所知,错误地将日本南朝政府当作是日本的中央政府。但是这一建交对中日两国而言意义重大,它毕竟改变了元朝几十年来的中日官方隔绝的状态。对于明朝政府来说,与日本建立外交往来,符合其最初的设想:即企图借助日本政府的力量来解决倭患问题。但是朱元璋的想法过于一厢情愿,对日本国内局势缺乏清醒的认识,将肃清倭寇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日本身上,而实际上是南朝政府手中,这种做法完全不切实际,陷于权利争夺的南北政府也不可能配合明朝的要求去解决倭寇问题。而怀良答应明朝的册封朝贡也只是为了自身利益:首先,在政治上,通过接受册封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怀良“公然表露出在九州建立独立王朝的意向”[7];其次,在经济上,在同明朝的朝贡中,明政府的回赐对其来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可以缓解自身的经济危机。
由此可见,两国的这种外交关系只是建立在相互利用的基础之上,对彼此也缺乏足够的了解和信任。随着后来倭患的频繁侵扰,这种关系逐渐在猜疑和斥责中逐渐动摇,并最终走向破裂。
洪武四年中日两国建立外交关系以后,倭患并没有因此而平息,反而时有愈演愈烈之势。“(洪武五年五月)丁卯,倭夷寇海盐之澉浦,杀掠人民;(洪武五年六月丙戌)倭夷寇福州之宁德县;(洪武六年七月)辛亥,倭夷寇即墨、诸城、莱阳等县,沿海居民多被杀”[5]。
对于日本倭寇的不断侵扰,加之朱元璋生性多疑,对日本政府未能解决倭患问题感到失望和愤怒,并且怀疑是日本当局不断指使倭寇进行侵扰。随着双方往来频繁,朱元璋了解到了日本国内局势,知道自己被南朝欺骗之后,洪武七年,朱元璋对日本进贡的态度发生巨大转变,认为“国王良怀奉表来供,朕以为日本正君,所以遣使往答其意……幼君在位,臣擅国权,傲慢无礼,致使骨肉併吞,岛民为盗,内损良善,外掠无辜。”[6]由此开始,朱元璋对日本实行“却贡”的政策,一来是不愿意和日本地方政权,而非统一的中央政府交往,以免有损明朝天子的权威;同时,日本政府各政权使者在进贡时,态度傲慢不敬,不奉表,不奉正朔,这显然是朱元璋无法接受的。从洪武七年开始,朱元璋屡次“却贡”,“其大臣遣僧宣闻溪等赉书上中书省,贡马及方物,而无表。帝命却之。未几,其别岛守臣氏久遣僧奉表来贡。帝以无国王之命,且不奉正朔,亦却之……又以频入寇掠,命中书移牒责之”[2]。洪武九年、十二年、十三年、十四年朱元璋数次拒绝日本的朝贡,其中包括北朝征夷将军足利义满,在洪武十四年拒绝日本朝贡之后,朱元璋“命礼官移书责其王,并责其征夷将军,示以欲征之意”[2]。
除了日本方面的原因之外,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发生,使得朱元璋对日本的态度更加抵触,两国建立不久的外交关系趋于破裂,在网罗胡惟庸罪行时,朱元璋以“胡惟庸谋逆,欲籍日本为助……越数年,其事始露,乃族贤,而怒日本特甚,决意绝之,专以防海为务”[2]。
随着朱元璋对日本态度的巨大转变,对于倭患问题,明朝政府在军事上也做积极的准备,命令沿海各将领主动出击,逐剿倭寇,对于防范不力的官吏予以严惩。与此同时在倭患严重的地区设立卫所,整饬海防,比如,洪武二十年,命令周德兴前往福建,“民户三丁取一,以冲戍卒,乃筑城一十六,增巡检司四十五,得卒万五千余人”。随后又命令汤和等到浙江加强防范,“乃筑城五十九,民户四丁以上者以一为戍卒,得五万八千七百余人,分戍诸卫,海防大饬”。同年六月,“敕福建都指挥使司备海舟百艘,广东倍之,并具器械、粮饷,以九月会浙江,候出占城捕倭夷”[2]。
洪武时期抗倭斗争揭开了明朝抗倭的序幕。对洪武时期的中日关系而言,两国的交往几乎都是围绕着倭患问题进行。一方面,倭寇问题既是中日两国重新建立“官方外交”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又成为了两国关系进一步发展的障碍。“与日本的交往和其他国家不同,表现在两点上:一是历史的,即元朝出兵惩罚日本失败的阴影不散;二是现实的,当时日本海盗侵扰问题持续不能解决”[8]。对于这些问题,尤其是倭寇问题,朱元璋试图通过外交手段来加以解决。因此派遣使臣出使日本的目的主要是斥责日本政府的失职行为,致使岛民为寇。出使的效果也是明显的,日本各政权陆续遣使来华。在同元朝官方断交几十年后,两国重新建立了官方联系,这对于两国而言意义十分重大。
但是随着倭寇的不断侵扰,迫使朱元璋不得不以武力应对,不断加强沿海地区的军事部署,两国关系从建交没多久又走向疏远。
洪武二十八年,朱元璋正式颁布了《皇明祖训》,确立了明朝初期的外交方针,其内容主要是“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自不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但胡戎与西北边境,互相密迩,累世战争,必选将练兵,时谨备之”。 其中日本被朱元璋列为不征之国,实质上是明朝政府对日本的无奈之举,加之鉴于元朝的教训,朱元璋不敢轻易讨伐日本。不征思想也标志着朱元璋对与日本维持关系的放弃,“上恶日本特甚,决绝之,专以防海为务,后著祖训,列不征之国十五,日本与焉,自是朝贡不至,而海上之警渐息焉”[1]。倭寇问题一定程度上也坚定了朱元璋实行“不征外交”的决心。这一外交思想虽然体现了明朝政府对于小国的仁慈和皇恩,但是对于明朝抗倭显然是不利的,它束缚了明朝对外的铁腕手段,外交上陷于被动。虽然明初,由于国力的强大,倭寇问题并没有酿成大患,但是却为日后埋下了隐患。终明一朝,倭患不断,形成了“终明之世,通倭之禁甚严,闾巷小民,至指倭相詈骂,甚以噤其小儿女云”[2]的局面,倭寇问题也成为朱元璋处理对日关系的败笔。
[1](民国)方觉慧.明太祖革命武功记[M].上海:国学书局,1940.360,361,363,371.
[2](清)张廷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8341,8342,8344,8358.
[3]汪向荣,汪皓.中世纪的中日关系[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258-259.
[4]范中义,仝晰纲.明代倭寇史略[M].北京:中华书局,2004.6.
[5]吴伯森.明实录类纂[M].武汉:武汉出版社,1993.321,322.
[6]李国祥.明实录类纂[M].武汉:武汉出版社,1991.419,420,421,422.
[7](日)网野善彦.日本社会的历史[M].刘军,饶雪梅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249.
[8]万明.明代中外关系史论稿[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