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深处的探索:重读路翎的《洼地上的“战役”》

2013-08-15 00:43郭龙俊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洼地战士人性

郭龙俊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550001)

深受中西文学传统濡染的“七月派”作家路翎以“精神奴役创伤”、“原始的强力”等人性特征赋予了作品中人物以鲜明的性格色彩,这与当时“左翼”文学所认同的以意识形态的立场来观照人物的文学规范相背离。在20世纪40年代抗战期间的小说中,路翎的作品《饥饿的郭素娥》、《财主底儿女们》等就避开了战火硝烟的宏大场面,所探讨的是人民的“原始强力”和沉重的精神负担,大幅度地展开了受苦受难的人民由血淋淋的人生所造成的血淋淋的内心世界[1]。

以战争叙事为主导,歌颂英雄人物壮烈牺牲的无畏精神俨然成为了整个“十七年”文学的创作方向。20世纪50年代初期,“抗美援朝”战争受到举世关注,也同样成为了作家创作的题材。在新的时代特征和政治文化的规范下,必然呈现一些饱含政治热情的纪实性的艺术表现形式,如杨朔的《三千里江山》、陆柱国的《上甘岭》、白朗的《我要歌颂他们》、刘白羽和西虹的《胜利者》等。这一系列的“抗美援朝”作品都负载着时代精神和主流意识,人物多为符号化脸谱化的英雄形象。而同样以“抗美援朝”为战争题材的小说家路翎则更多的是关注人性,以细致的笔墨描写战士的内心世界,如小说《初雪》、《洼地上的“战役”》、《战士的心》、《你的永远的忠实的同志》等。就如胡风曾经称赞作家路翎“把战士的崇高的思想感情,宽阔的美丽的胸怀,朴素而忠诚的性格表现得多么深入,多么逼真”。然而,《洼地上的“战役”》在当时却遭来不少文艺界的批判,侯金镜的评述观点便颇具代表性。他认为,“作者对人物精神状态的歪曲,以主观的错误的幻想代替现实生活发展规律的倾向”,这是“违反生活的真实,以自己的臆测来代替生活,以自己不健康的感情代替作品中人物的思想情绪的违反现实主义的倾向”,“这时候人物已经变成了傀儡,只剩下作者的幻想在作品里驰骋了”[2]。康濯也认为:“路翎在《洼地上的‘战役’》中严密地设计了与尽情地歌颂了一个反动的罪恶的爱情。……路翎通过他所精心设计的这一件爱情,高高举起了挑拨中朝关系、反对抗美援朝和反对革命的旗帜。”[3]陈涌也批评道:“路翎正是用金圣姬和王应洪的所谓爱情的悲剧来对抗美援朝战争,对革命纪律,对于革命实行猛烈的进攻。”[4]由此可见,评论者们将路翎所叙写的“在革命纪律约束下不能实现的恋爱”界定为“不健康的爱情”,认为它是在对革命纪律、革命行动实行猛烈的进攻,甚至有反动革命的倾向。显然,这是站在50年代历史语境中来进行评述的,是源于政治的情绪化和思维的简单化来否定作品的。正如,洪子诚这样概括50年代的文学批评:“在大多数情况下,文学批评并不是一种个性化的或‘科学化’的作品解读,也不是一种鉴赏活动,而是体现政治意图的,对文学活动或主张进行‘裁决’的手段。”[5]

在那个突出政治的时代里,人们曾对“十七年”文学中服务于政治的作家和作品给予了过多的褒扬,反之,则给予了过多的贬抑。作为“七月派”的代表作家兼胡风的得意门生——路翎,也曾长期遭受批判并被认为作品有反动主义、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倾向。结合50年代历史语境进行反复探索,这些批判的观点都是有若干缘由的。

首先,从大的环境来看,主导文艺理论起了重要作用。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文艺是从属于政治的”[6],将文艺创作、文艺批评等方面与阶级对立、阶级斗争联系起来;文艺是为工农兵服务,作家应该深入到工农兵中,创造一批受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作品。文学的政治功能被强调,使得解放区文学具有了十分浓厚的政治色彩,且影响一直贯穿到整个“十七年”文学语境里。作为极强的政治审美目的文学,乐观革命英雄主义必然是其重点突出的主题。随着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的爆发,我志愿军以卫国的姿态和朝鲜人民军站在一起,与敌人英勇抗争。在当时极其恶劣的自然环境及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为了鼓舞士气,配合战争的需要,文学不得不承担这一重要的政治职能。我们可以从大量的战地文学中看到作家用浓重的笔墨书写志愿军的英雄品格。如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巴金的《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刘白羽的《勇敢的兄弟》等,这些散文都讴歌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指战员在朝鲜战场上奋不顾身、浴血奋战的伟大情怀,从内心深处称他们为“最可爱的人”。然而,极富有才华的“七月派”小说家路翎并不流于简单地叙述硝烟弥漫的战火及伟大的英雄事迹,而是一直坚守着自己的文学信仰,在创作中表现对人性的关注。在《洼地上的“战役”》中,路翎以朝鲜战场为背景,细腻地描写了一个青年士兵和朝鲜姑娘在相互倾慕中所产生的那种复杂的心灵情感。从当时的历史背景来看,路翎的创作与党所规范的文艺思想似乎有些偏离,并没有鲜明地表现共产党员的英雄形象和英雄事迹。不得不承认,国家所宣扬的朝鲜战地文学具有明确的目的性和功利性,但在新中国政权刚建立却受到严峻战争威胁的情况下,我们需要文学来承担一定的历史责任,为夺取这场战争的胜利发挥极强的号召作用。

其次,从内部环境来看,路翎师承胡风且是“七月派”代表作家之一,他与胡风在文学理论和实践中是互相认同的,强调在创作上奉行“主观战斗精神”。然而,在50年代,对文学的政治功能愈加重视,要求作品中必须凸显时代精神和主流意识,高扬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路翎在文学创作中始终坚持以“主观战斗精神”为核心来建构自己的文艺美学思想体系,深刻地挖掘人物内心丰富的心灵世界,这显然是不合适宜的,更别说彰显英雄的生命价值。

然而,《洼地上的“战役”》真的是一篇对革命纪律、革命行动进行猛烈攻击的著作吗?在当时,一位直接参与和指挥了朝鲜金城秋季阻击战的师长就夸赞这是一篇杰作,力荐大家拿来读一读。对比同类的抗美援朝题材的小说,《洼地上的“战役”》更具有其自身独特的魅力。路翎敏锐地抓住了处于战争漩涡中心的革命战士心底深处的感情波澜,把人性的美好糅进残酷的战争中去,让硬邦邦的战争题材小说有了人性人情的温热,赋予了“宏大叙事”的文学肌体以活泼的生命艺术。

小说中的人物王应洪,是个淳朴、单纯、上进的好战士。他远离祖国、亲人,来到朝鲜战场,一心只想早日打退美帝国主义,还朝鲜人民一个安定和平的家园。出入战场的他一开始就表现出了那种勇猛、警惕、无所畏惧的品质。站岗放哨的他有极高的警惕性,连班长王顺也被他俘虏了;住老百姓家里,他帮助这个母女家庭担水、劈柴、种地、打扫院子;在战场上,他勇敢机智地抓获俘虏,非常漂亮地完成首长交给的任务;当遇到敌军,他掩护战友冲出重围而自己却不幸牺牲了。从这里看来,王应洪确实是一个做事认真、干活勤快、勇敢无畏的革命军战士。正因为王应洪的这些优秀品质,让朝鲜姑娘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和“抑制不住的感情的想象”。她为王应洪缝袜套,送绣花手帕并在手帕上分别用中文和朝鲜文绣上他和她的名字。

人都是有血有肉的,更何况王应洪是个性情中人。当朦胧的情愫不期而至地与心灵发生碰撞时,自然会在他的心灵深处产生“甜蜜的惊慌”。这既是合情合理的,也是美好人性的流露。金圣姬一次又一次的示爱,让年少懵懂无知的王应洪从“毫无知觉”到“甜蜜的惊慌”再到“惊慌的甜蜜”。纵使有班长王顺的“教导”,严格军纪的管束,却控制不了内心情感的萌动。作为一个年仅19岁且正处于青春萌动的男孩王应洪,怎能不对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女动心呢?当时,朝鲜正面临美帝国主义的侵略,处于生死较量的关键时期,一切的个人情感必须暂且先搁置在一旁。遵循于“主观战斗精神”的路翎不是流俗于其他战地作家那样记录硝烟弥漫的战场及伟大的英雄人物如何英勇杀敌,或是指挥员如何用教条主义阻止这份纯真的情感,而是深刻地挖掘出了主人公王应洪内心的复杂情感,表现出了在纪律与人性、人情的交织下的矛盾心理,把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

小说中说道:王应洪向班长否认了对金圣姬的感情之后,他却好久都睡不着。当他再见到金圣姬时,不自觉地显露出紧张的状态,这一切都暗示着他对这个姑娘产生了爱的情愫。特别是金圣姬把自己亲手织的袜套送到王应洪的手中时,他因纪律而拒绝这份爱情,拒绝后却产生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愁丝和矛盾。在上阵地的第三天,王应洪换衣服时却突然发现那双袜套和一条绣花的手帕,顿时心里起了“惊慌的甜蜜”的感情。他犹豫了,最后还是留下了并把它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文中在不同时间段表露出了王应洪心里出现的三次“甜蜜的惊慌”,这正是美好人性的绽放。从人性的角度看,路翎对战争中人性的开掘和人类复杂情感的投射,真正突出了“人”的文学。这比同类题材的抗美援朝小说孟伟哉的《昨日的战争》、杨朔的《三千里江山》、陆柱国的《上甘岭》及那些纪实性的报告文学更具有力量感和艺术美,真正达到了政治与艺术完美的统一。

小说的起点是高的,基调是健康的,色彩是明朗的,境界是开阔的,对生活的反映也是真实的,对于革命战士内心世界的开掘是深邃而细致的。它对于读者,包括当时身为志愿军指挥员的我们来说,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洼地上的“战役”》并没有背离当时所遵循的“保家卫国,抗美援朝”的宗旨,它所表现出来的“心灵的洼地”给就战事写战事、就过程写过程的作品打开了一片新的视野,彰显出了人性的淳朴之美和生命放射出的超然力量[7]。

在阵地上,当他和班长王顺陷入困境,有可能整个班都被敌军所包围时,初上战场的王应洪保持着绝对的肃静和隐蔽,丝毫没有暴露出我军的行踪,这俨然体现了作为人民解放军所特有的纪律性和勇敢。为了掩护班长能顺利脱险,王应洪英勇牺牲了。为了祖国,为了国际主义的需要,也为了不辜负金圣姬的一片真情,这样一位懂得深爱的战士用自己的生命显现了那崇高的品格和伟大的精神。

在当时得到文艺界和政治界普遍赞赏的文本代表有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巴金的《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陆柱国的《上甘岭》等。在《谁是最可爱的人》中,作者以饱含深情和诗意的笔触,报道了那些浴血奋战的英雄事迹。这部作品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也激励了战士抗战的斗志。巴金在《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中给我们描绘了一个身经百战、功高如山、可亲可敬的伟大英雄彭总司令。陆柱国的《上甘岭》更是一部反映举世闻名的上甘岭战役的中篇小说,描写了志愿军战士在大量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后,退入坑道继续打击进犯的敌人,表现了战士在艰苦条件下,发挥高度英勇、机智与乐观主义的顽强战斗精神。在这些抗美援朝战争英雄叙事中,作家不仅展露了宏大的战争场面,也饱含着对英雄的无限崇敬乃至顶礼膜拜的情感。通过重读路翎的《洼地上的“战役”》,可以发现它并没有偏离抗美援朝英雄叙事的主题模式,文本中不仅描写了坑道的战役,还塑造了志愿军王应洪这个鲜活的英雄形象。他的小说独特之处是不在情节上卖巧,而是在心灵上求索,极为平常的故事经过深刻的心理剖析,也变得奇特了[8]。他通过以人物内在心灵冲突来推动生活中的矛盾纠结,进而推动整个小说的高潮发展。因而,不能说路翎的抗美援朝小说是背离当时的主流文学,而是他的作品比那些生硬地记录宏大的战争场面及伟大的英雄事迹者具有更高的文学层次。正如路翎说:“人们走进一件艺术品去,却总是怀着某种斗争的热情的兴奋,希望一场恶战,希望提高人生,希望艺术的幸福和人生的勇敢的。”[9]所以,在路翎的小说中,我们都看不到他直接去描写浴血奋战的战斗场面,而是去捕捉人物内心的细腻情感世界,让人感到有一种激浪奔流般的力度。又如他的另外一篇以朝鲜战争为题材的小说《初雪》,同样显现了人物的精神世界及朴质的灵魂,更展示中国劳动人民从自己的生活和斗争的经验中生长起来的对朝鲜人民的关怀、热爱与希望。国际主义与爱国主义相结合的那种精神饱含在作品之中。像《战士的心》也真实地反映战争的图景和表现战士的内心的世界。善于探索人内心灵魂的天才作家路翎,他为我们后世所留下的辉煌作品经受得住历史的检验。

由此可见,《洼地上的“战役”》既真实地写到了硝烟弥漫的残酷战争及战地英雄为了保卫家园,英勇杀敌的牺牲精神,也细腻地表现出了年轻战士王应洪内心复杂的情感矛盾。这全然与路翎坚守“主观战斗精神”的人格操守和文学观是分不开的。他不是简单地宣传政策,粗略地勾勒人物形象,而是捕捉到人的灵魂深处,使作品真正达到了艺术与政治的完全统一。根据当时的评论和文学史的观点,都把它看作是“非主流”、“异端”小说,甚至论述其是对政治文化和时代文学规范的挑战,显然这是站在50年代特殊的时代背景下评述的,具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重新审视这篇作品,意义重大,既让读者看到了在那个特殊时代下的文学创作意图,也还原了作品本身所赋予的美好人性。

[1]杨义.路翎:灵魂奥秘的探索者[J].文学评论,1985(5):114.

[2]侯金镜.评路翎的三篇小说[N].文艺报,1954,12号.

[3]康濯.路翎的反革命小说创作[N].文艺报,1955,12号.

[4]陈涌.认清《洼地上的“战役”》的反革命实质[J].人民文学,1955(8).

[5]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3.

[6]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12-27.

[7]野艾.对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的问候:向路翎致意[J].读书,1981(2).

[8]常彬.抗美援朝文学叙事中的政治与人性[J].文学评论,2007(2):63.

[9]冰菱.“淘金记”[J].希望,194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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