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经典著作集释体式的传承创新:评林乐昌《正蒙合校集释》

2013-08-15 00:46
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张载体式历代

朱 承

(上海大学 哲学系,上海 200444)

《正蒙》一书是北宋理学创始人和关学宗师张载的代表性著作,在儒学史上地位崇高。正是因为《正蒙》在历史上的地位相当重要,因而后世学者对《正蒙》的注释一直绵延不断。林乐昌教授撰著的《正蒙合校集释》(中华书局2012年4月第1版,以下简称《校释》),是一部汇合《正蒙》南宋、明、清等11个不同版本加以校勘,搜辑南宋、明、清19种《正蒙》旧注加以集释,并通过按语形式在校释和义理等方面加以研究的学术著作。《校释》一书的突出特色,是以传统的“集释”(也称“集注”、“集解”)体式作为研究的基本方式,并在运用中有所创新。所谓“体式”,是对古代经典著作进行整理研究并兼顾义理研究的体裁和方式。作为古代经典著作整理研究重要类型之一的“集释”,是汇集诸家注本资料以作解释的著作体式。《正蒙》素称“精深难窥测”[1](《朱子全书》第25册,第4879页),现代学术界对《正蒙》的研究又往往歧解纷呈。另一方面,南宋至清代存世的

近二十种《正蒙》旧注作为解读《正蒙》的重要思想资料,或由于散藏各处不便研究者利用,或由于研究者重视不够而未加充分利用。无疑,这对于《正蒙》的研究而言是一种重大缺失。陈寅恪先生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中指出:“因今日所得见之古代材料,或散佚而仅存,或晦涩而难解,非经过解释及排比之程序,绝无哲学史之可言。”若不先汇集、排比古代材料,对中国哲学的任何研究,“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2](《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第507页)陈寅恪先生所倡导的这种研究方法,完全适用于以传统“集释”体式研究中国哲学史上的经典著作。当然,这种方法也适用于对《正蒙》的研究。林乐昌教授采用“集释”体式研究张载《正蒙》,把《正蒙》哲学思想研究置于汇集和排比历代旧注资料的基础之上,体现了汇集资料与思想诠释的高度统一,可以视作运用陈寅恪所强调的在古代材料的基础上以“解释及排比之程序”研究中国古代经典著作的可贵尝试。

集释体式是东汉以降被广为使用的一种注释体式,其优点是可借此汇集异同,占有资料,并可通过按断文字亦即“按语”这一形式表达作者的见解。然而集释体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也不是没有创辟空间的。因此,后来历代学者都力图努力探索,传承创新,使之趋于完善。“集释”体式多用于对经典著作的注释,与多用于史书注释的“合本子注”体式有类似之处。集释体式的传承与创新之间并非截然对立,创新必须在继承的基础上探索前行。自南宋至清代,《正蒙》历代注本不绝,既有单注本,也有集注本,合计约有半百之数,今存世者约十数种。其中,以集释体式呈现的《正蒙》注本主要有明高攀龙撰《正蒙集释》四卷,以及清王植撰《正蒙初义》十七卷。其中,尤以王植撰《正蒙初义》选辑历代注本数量最多,达11种,而且其集释体例也有可取之处,在“集释”部分之前,设“征引”部分,最后还有王植所加的“愚案”部分。

《校释》一书的作者在运用传统的集释体式时,既有对《正蒙》历代旧注体式的继承,也有对《正蒙》历代旧注体式缺陷的弥补,并力图对集释体式有所创新。《校释》一书在集释体式上的创新之处,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正蒙》集释体式的整合。林乐昌教授在充分理解传统“集释”体式精髓的基础上,在汲取《正蒙》历代旧注体例优长的同时,还进行了新的探索和整合创新,通过周密构思,设计出最佳编排方式。《校释》一书把体例框架分为六个部分:一解题,二合校,三征引,四集释,五按语,六附录。其中,“合校”、“集释”、“按语”是全书的重点部分。“按语”除主要安排于“合校”、“集释”之外,在必要时也体现于“解题”。

《校释》一书的创新点,需要通过对该书体例框架六个部分逐一分析才能够获得具体的认知。(1)关于“解题”。在《正蒙》历代旧注中,有一部分注本包涵解题文字。而《校释》作者则将解题设为常例,并分为《正蒙》书解题,以及《正蒙》十七篇各篇解题。“解题”的内容,主要是概括各篇的主旨和特点,类似于现代学术论著的摘要,这能够提纲挈领地呈现《正蒙》与各篇的思想精粹。(2)关于“合校”。《校释》作者吸收了传统的“校释”体式,把集释体式与校释体式有机地结合起来,对《正蒙》正文加以“合校”。这是《正蒙》历代注本所没有的内容,可以视作《校释》一书在集释体式上的一项创新举措。(详本文第二部分)(3)关于“征引”。在《正蒙》历代注本中,仅清儒王植撰《正蒙初义》设置了“征引”义项。《校释》一书引进了王植注本中的“征引”体例,除对王植所作征引加以补正,还对如何征引做了多项具体规定。这一体例的引入和规范,对于研究者区分何为张载话语,何为张载引述,并对了解古人引书习惯,都很有帮助。由于古人著述引文并不严格,而且又不列引文出处,而现代学者掌握古代经典文献的基本功出现了较大的落差,导致一些研究者无法辨识古籍作者的原初话语与征引文字。因此,在进行古籍整理时对引文做清晰确切的还原,就显得十分必要。(4)关于“集释”。清儒王植《正蒙初义》汇集历代《正蒙》注本11种,是古代搜罗最富的《正蒙》集释类著作。经十数年广泛搜求,《校释》作者获得《正蒙》历代注本19种,其中包括从其他相关文献资料中辑出的4种新注本;此外还获得《西铭》注本(含部分《东铭》注本)12种。这就使《校释》一书成为迄今搜辑《正蒙》注本最丰赡的集释著作。这些历代注本的体式不一,有对《正蒙》正文逐句注解的“句解”体式,有对《正蒙》正文逐章注解的“章解”体式,也有“句解”与“章解”两种体式混用的“混解”体式。面对《正蒙》历代注本体式的复杂性,《校释》作者最终选定了能够容纳不同注例于一体的集释方式。(5)关于“按语”。“按语”是《校释》的三个重点部分之一。东汉以来的集释著作,其中多有编纂者所加的按断文字,以辨析误校失校、判断异文是非和澄清义理歧解。《校释》一书的按语主要安排在“合校”和“集释”。(详本文第二、三部分)(6)关于“附录”。《校释》一书除以上五部分之外,还在书后增加了四个附录。《正蒙》古代注本历来不设附录。《校释》一书设置附录,依据的是今人编辑文集或全集的常例。《校释》的附录,汇集了与《正蒙》一书相关的资料,其内容为《正蒙》和《西铭》、《东铭》的历代注本目录,《正蒙》历代序跋及书目提要,《正蒙》历代注本序跋及书目提要等,为研究《正蒙》的流播和诠解提供了丰富的参考资料。

总之,《校释》一书的体例安排,兼取古今之长,既保持了古代经典著作集释的简明扼要,也不失现代学术的清晰规范,最终在整体上以全新面貌呈现给学术界。

第二,《正蒙》多种版本的合校。《正蒙》历代注本当中,无论单注本,还是集注本,其普遍缺陷是未对《正蒙》正文加以校勘。对于《正蒙》注本的整理而言,《正蒙》正文显然更具基础性。由于《正蒙》传世版本很多,因而选择是否得当,校勘是否得法,将关系到经典著作文本的质量。胡适指出,“用善本对校是校勘学的灵魂,是校勘学的惟一途径。”[3](胡适《元典章校补释例序》,第11页)目前被学术界广泛使用的《正蒙》文本,出自章锡琛点校的《张载集》[4](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版),此可视作《正蒙》通行本。通行本《正蒙》的文字讹误达70多处。其致误的原因,一是选本囿于清本,而未涉及明本,更遑论宋本;二是校勘限于他校,竟舍弃了对校这一最基本的校书之法。《校释》作者对《正蒙》版本不求其全,但求其精,精在有代表性,有校勘价值,而且源流有序。《校释》将《正蒙》文本校勘所用的版本系统确定为:以南宋《诸儒鸣道》所收《横渠正蒙书》八卷为底本,以南宋《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所收《正蒙书》二卷、明代胡广等纂修《性理大全书》所收《正蒙》二卷、《西铭》一卷、明代徐必达《张子全书》所收《正蒙》三卷、明代沈自彰《张子全书》所收《正蒙》三卷、清代张伯行《张横渠集》《西铭》、《东铭》一卷、《正蒙》三卷、清代贺瑞麟《张子全书》所收《正蒙》三卷等6种别本为通校本。此外,《校释》还吸收了学术界的校勘成果,将通行本《正蒙》、《全宋文》所收《正蒙》、中华书局出版的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岳麓书社出版的《船山全书》本王夫之《张子正蒙注》等4种校本作为参校本。《校释》汇合《正蒙》众本,严格运用科学校勘方法进行合校,这可视作该书的一个重要创新点。如此合校的优胜之处在于,通过精审的校订,减少了《正蒙》正文文字的讹误。例如,《正蒙·太和篇》第7章“其感遇聚散”,中华书局本《正蒙》依《周易系辞精义》改作“其感通聚结”。[5](《张载集》,第8页)无论宋本还是明清本,皆作“感遇聚散”,不作“感通聚结”。对此,《校释》作者所加按语曰:“张载多以气之阴阳言聚散,以为‘阴性凝聚,阳性发散。’中华书局本改“聚散”作“聚结”,而“聚”与“结”同为凝结、聚合之义,如此则阴阳气化之凝聚和发散两途,便仅剩凝聚之一端了。中华书局本依他书之误曲为之说,于理难通,不可从。刘玑、王植、方潜诸家旧注皆作‘感遇聚散’,此亦可证‘感通聚结’非是。”[6](林乐昌《正蒙合校集释》上册,第42页)此外,《校释》还在断句标点上做了改错纠误,在分篇别章上也力求符合原貌。所有这些,都使《校释》一书的《正蒙》版本成为了精善可靠的《正蒙》新本。

第三,《正蒙》哲学思想的诠释。《校释》一书的按语主要用于两种场合,一是用于文本校勘,二是用于义理辨析。前者已如上述,而后者则是《校释》一书对《正蒙》的哲学思想加以诠释的重要途径。通过后一种按语,呈现在学者面前的这部《校释》便不仅属于历代注本的汇集编纂,而是同时具备了基于文献整理与校勘的义理研究著作的性质。以“按语”形式表达作者对《正蒙》思想研究的心得,为《校释》作者提供了更大的创新空间。如所周知,《正蒙》义理广大而精微,是宋代理学著作中最难读的。因此,围绕张载的原创性文本,历代诠释者的理解往往差异很大。对此,《校释》作者运用“按语”对张载哲学思想以及后世的注释之说加以辨析和厘判,提出了不少独特的见解。例如,在《正蒙·太和篇》第1章的按语中,作者说明本章的主旨是“描述世界的真实图景”,其后又逐句指出某些旧注的不足,并申述作者本人的观点。又如,对于《正蒙·有德篇》第21章的“分义”一词,《校释》一书所加按语曰:“‘分义’,高攀龙解作‘职分所宜也’,甚切当。”又与《荀子·大略》中的“分义”一词比较,指出,“‘分义’,张载重在言修身规范,而荀子则重在言治国秩序”。[6](林乐昌《正蒙合校集释》下册,第654页)诸如此类的按语,往往文约而意远,对于研究者特别是初学者裨益良多,体现了作者综合古今、兼考互订、概括评议的能力。《校释》一书通过按语,将旧的注例形式与现代新知结合起来,其所得出的见解和结论往往具有现代启示。

总之,《校释》一书作为入选2011年度《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的优秀学术著作,其重要贡献是对传统集释体式推陈出新,以现代学术眼光实现了旧注汇集与思想诠释的统一。相信《校释》作为现代第一部完备精善的《正蒙》合校集释成果,必将有力地推动张载思想乃至宋明理学思想研究的进展。

最后,有必要指出《校释》一书的不足。这大体有三个方面:一是体现《正蒙》思想诠释的按语应当有更详细的展示;二是对于《正蒙》研究的现代学术成果应当有更多的吸收;三是作为《正蒙》辅助研究资料的“附录”部分应当增加《正蒙》注、《西銘》注、《东銘》注撰者小传。这些不足,希望《校释》的作者在将来增订时加以弥补和完善。

[1]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别集(卷三):书·程钦国.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2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2]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见氏著.陈寅恪史学论文选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胡适.元典章校补释例序.见陈垣.校勘学释例.北京:中华书局,2004.

[4]张载.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

[5]张载.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

[6]林乐昌.正蒙合校集释(上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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