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培良
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林娜为自己的这句承诺确实付出了终身的代价。她把大部分家务揽到了自己身上,给丈夫腾出更多的时间,让他专心致志地做学问。一日三餐都是她做,替换下的枕巾、床单更是她洗,家里的事情,凡是她能干的,都不用金海上手。
一开始,金海也不习惯,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老跟她抢;抢过几次,也就不抢了;时间一长,就成了习惯了;一旦养成习惯,想改可就难了。
他们的生活过得很平静,平得像湖面的水一样,静得像屋里没有人一样。生活过得千篇一律,老是在无休止地重复,今天重复昨天的故事,今年重复去年的故事,时间就在这种重复中一天天逝去,生活就在这种重复中循环往复。
几年过后,金海已经习惯了。这间小平房,既是餐厅,又是卧室,更是金海的工作室。他们研究所是不坐班的,除过开会、出差、去所里查资料,金海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自己家这间小平房里度过的。每天吃过早饭后,林娜上班走了,他就坐那儿看东西、写东西,一直写到林娜下班回来。林娜把饭做熟了,盛好了,摆到小桌上了,还得过来请——“金桑,吃饭了!”不请,他愣是不晓得主动过来吃。吃过饭,有时候上床躺一会儿,有时候把嘴一抹,又坐那儿工作上了,一直工作到林娜晚上下班回来,一下午愣是没挪窝!咋知道没挪窝呢?林娜临走,总要把熬好的奶茶给他放到写字台上,走时候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压根儿就想不起喝!晚上就更不要说了,吃过饭,顶多看会儿新闻,又坐那儿忙上了。有时候,林娜已经睡醒一觉了,灯还亮着,金海还在写字台前忙。
林娜原本是个爱浪漫的人,时不时地喜欢搞点小幽默。偏遇了我们这位老夫子,一旦钻进他那个课题,就像是拿张网把自己罩住了一样,对妻子的浪漫、温柔,愣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弄得林娜兴致全无。
刚结婚的时候,林娜跟他拉那些历史方面的话题,金海是挺高兴的,对林娜提出来的问题,可愿意回答呢。后来就变了,自承担了课题,人就整个投入进去了,连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林娜再要问他句什么,他的态度极不友好,不是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也问?还大学本科生呢,连这也不知道!”要么就是——“去去去,自己查书去,书上都有。”其实,林娜并不是真的要问他什么,无非是借着这个话题,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稍微休息休息,见他这么个态度,一赌气,索性不理他了。
林娜有时候还真生气!气那个叫作“课题”的家伙,把金桑的魂勾走了,金桑的心全都投到那个家伙身上去了。这时候,林娜就想起了金海对她说过的话:
“搞历史的人,生活注定是枯燥的;和搞历史的人结婚,生活很可能是乏味的;你这辈子跟我这个搞历史的书呆子走到了一起,可要做好受冷落的思想准备……”
人家老兄从一开始就把丑话给咱亮在头里了,是咱自己不识轻重,稀里糊涂地往里闯,还傻不唧唧地瞎表态:“无所谓……我林娜愿做你金桑的终身保姆……”现在后悔了?该!
一九八三年六月,金海和林娜的宝贝儿子出生了,这给他们平静的家庭生活掀起了阵阵波澜。林娜的父亲给外孙起了个很有个性的名字叫“呼德尔卓拉”,是鄂温克语,意思是“结实的石头”,企盼孩子能健健康康、结结实实地成长。林娜还按他们鄂温克人的习俗给儿子起了个小名儿——淖淖。
淖淖从小就聪明伶俐,很招人喜欢。生淖淖那年,金海已经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岁得子,对一个男人来说无疑是件大喜事,况且又是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大胖小子。
儿子一岁半的时候,就开始牙牙学语了,追着金海喊爸爸。这使这位初为人父的高级知识分子蓦然间感觉到了一种责任。
他放下手里的书,把儿子紧紧抱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又轻轻放下来。然后用他自己的大脑门用力地顶住儿子的小脑门,任由孩子发出一连串的咯咯咯的笑声。而后,他又让儿子仰面朝天躺在他的臂弯里,他盯着儿子的面庞仔仔细细地观看,看完眉毛看眼睛,看完鼻子看嘴巴,他想从儿子的五官上找出自己儿时的印迹……
听见这父子俩开心地又笑又闹,正在厨房做饭的林娜也高兴地哼起了小时候学会的鄂伦春民歌《在那高高的兴安岭上》……
多么快乐的三口之家!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金海和林娜就发现,儿子在给他们带来欢乐的同时,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烦恼,带来了不快,原先那个平静的氛围不复存在了。
儿子的模仿力是极强的!淖淖见爸爸整天抱着本书看,他也要看,先是看他自己的,后来就看金海的。拿起这本,放下那本;翻开这本,合住那本,金海上厕所的工夫,就把书扔得床上、地下、小板凳上,横七竖八,到处都是。金海的书,哪本在哪放、怎么放,哪本是翻开的,哪本是掖着的,都有一定之规,那规矩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现在让他这个宝贝儿子这么一折腾,彻底乱套了。金海当下就“毛”了。毛了又能怎么样,一岁多的孩子,能打还是能骂?金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好自己从头收拾。
孩子的求知欲是最旺的!尤其是刚会说话的孩子,每天一睁眼,就有数不清的问题要问。刚开始,金海还挺高兴——儿子会向他提问了。他就像两年前给林娜解答问题一样,饶有兴致地回答着儿子的提问。然而,这个问题还没答完,又有问题出来了,一岁多的孩子,这么多刁钻古怪的问题是怎么想出来的?偏遇了金海又是个事事认真的人,父亲的责任、教师的素养又不允许他胡编乱造、敷衍应付,这样,他纵有一千张嘴也别想回答完儿子那迫击炮般提出来的问题。我们的金老师终于失掉耐心了,不仅拒绝回答,还用蛮横的口气斥责了儿子。淖淖小嘴一扁,委屈地哭了。这一哭,比提问题还难对付。金海只好换成笑脸,编着好话来乖哄——唉,烦死了!
谢天谢地!儿子总算长到三周岁了,可以送幼儿园了。儿子往幼儿园一送,家里又安静下来,金海又可以像过去那样安安静静地看书了。
家里是安静了,林娜却比以往更忙、更累了!
早晨,她比原来起得更早了。又要做三个人的早点,又要给儿子穿衣洗漱,又要收拾家,还要倒饬自己,她不早点起行吗?
中午更是。那时候,林娜的工作已经由党史办调到内蒙党委统战部了,统战部办公就在党委院内,离她家很近。可是,党委机关要求严,工作时间没事儿干也得在那儿坐着,你想迟来早走,中间溜出去买买菜,溜回家干点活,根本没那可能。你想啊,一大帮人都在一个大屋办公,你瞅着我,我瞅着你,谁好意思啊?别的同事一下班就可以箭一般往家跑,她不行,她得先上幼儿园接儿子。一出办公楼,林娜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幼儿园赶。就这,一赶接上孩子回到家,也就快十二点半了。那时候哪有现在的条件,每天回去还得现掏灰、现生火。手里做着饭,眼睛还得盯着儿子,又怕他磕着碰着,又怕他跑进书房给他爸祸害。好不容易把饭做熟了、吃了、收拾了、洗涮了,又该走了,别指望能上床躺一会儿。
晚上也不宽松。吃过饭,把孩子先哄睡了,再把一天弄脏了的衣服洗干净,把第二天早午两顿饭的准备工作做好,时候就不早了,自己洗涮洗涮也该睡了,第二天一早又得早起。
天天就是这个样子,让人没有一点歇空。
要老是这样,倒也罢了。有时候不一定突然间冒出个什么事,把人搞得晕头转向,无以应对。那天在政府礼堂开大会,会是她们统战部组织的,谁也不能缺席。会散的时候就已经十二点了,林娜骑上自行车猛往回蹬。走了没几步,前胎爆了,赶紧请路边的修车师傅补。等补好胎骑上回来,已经快一点了。心想这么晚了,金海该把孩子接回去了吧,又不放心,绕到幼儿园看了看。还真看对了,金海根本没来接。别的孩子都接走了,就剩下淖淖一个人在那儿眼巴巴地着着,显然是哭过了,眼睛里、脸蛋上尽是泪痕。阿姨的脸色很不好看,声音也沉沉的。林娜又向阿姨道歉,又给儿子解释,出了幼儿园就赶紧往家走。
临进院的时候心里还想,都一点多了,那位老先生该把饭做得差不多了吧?即便没做熟,至少炉子也该点着了吧?谁知进门一看,安谧静悄的,一点动静没有,摸摸炉灶,冰巴凉;打开炉膛,灰还没掏呢!再看那位,还在那儿纹丝不动地抱着本书看呢!
林娜心头的无名火腾地一下就着了!她把儿子往地下一放,外衣也没脱,冲着金海就嚷起来:
“你看看都几点了?我忙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你就知道抱着本书看。你不能帮着做饭,掏掏灰、生生火总可以吧,就算是帮我林娜了,成不成?”
金海吃惊地看着她,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看看儿子,又看看林娜,不解地问:
“谁惹你生气了?到底是因为什么?”
见他这副迷迷瞪瞪的样子,林娜越发火了。她对金海说: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还有肉夹馍,它能填饱你的肚子,你就尽管抱着它看吧!淖淖,咱们俩到外边找个地方吃去!”
说着话,领上淖淖就往外走。
一出门林娜就后悔了!但她自己已经不大可能往回返了。此刻,她多么盼望她的金桑能快步追出来,把她拽回去,哪怕是喊她一声呢,她也会站住的。但是,金桑既没有喊她,更没出来拽她。她的背后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在自家门口沉吟了片刻,一狠心,只好打开车锁,带着儿子去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充饥。临走,故意甩下一句,分明是说给屋里的金海听的:
“妈妈领你到‘大东北’去,吃你最喜欢的‘肉夹馍’!”
她领着儿子果然去了叫做“大东北”的那家小饭馆,点了儿子爱吃的“肉夹馍”。儿子吃的时候,她却没有吃,眼睛只是不住地看着门口的棉布帘儿,盼望金海能一撩门帘儿走进来。然而,直到儿子吃完了,金海也没来。
林娜把儿子送进幼儿园后,在党委大门口,手里提着服务员打包好的肉夹馍,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进了她办公的那座大楼。
那个下午太难熬了,她身上难受,心上更难受。身上难受是饿的,心里难受是气的。她气自己太不冷静,怎么突然间就发起这么大的火来。她和金海结婚五年了,从没生过这么大的气,更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今天这是怎么了?⑦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