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华
今年6月,接到一个老人的电话,说自己从武汉来,是张适烈士的儿子,《哈尔滨市志》中有他父亲的传记,并说下周要给我们送些父亲的资料。我翻开志书,找到这篇传记……才知道张适与李兆麟同日被害,对东北地区地下党组织发展做出过重大贡献。
一周后老人腿摔伤住进了部队211医院,于是在6月18日的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中等身材、头发和眉毛都已花白、步履有些蹒跚的原解放军工程学院院务部政治委员、离休干部张同嘉——张适烈士的次子。得知老人很快要离开哈尔滨,我回家整理了老人的口述资料,带着疑问6月20日晚上再次走进医院。那晚大雨滂沱,通向住院处的路上积水没过脚面。
老人的资料多数都是复印的,在见我前他已去过绥化市地方志办、党史委,哈尔滨市委党史研究室等部门,这是他第一次与这些部门见面和交流。他说自己82岁了,可能不会再有机会来了,表示这般年龄才更感觉父亲一生艰难革命的可贵,后人应了解他们的奉献,学习他们的精神。
关于张适烈士的革命活动记述的很多,你可以在他家乡山东潍坊市昌乐县,他常年活动的地方如绥化地区、哈尔滨、沈阳(奉天)等编纂的志书或者地方党史刊物、杂志和烈士传上找到记载他生平事迹的文字。但是他为了革命事业义无反顾牺牲了小家的利益,他的整个家庭为革命做出的牺牲却鲜有笔墨。这次偶识他的儿子张同嘉,让我们见证了烈士的坚定和温情,也让我坚信:家庭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除信仰外的力量源泉。
张适,曾用名张来顺、张有才,1904年出生在山东省昌乐县圈子庄一个中农家庭。他勤奋好学,能文善写。他在1924年3月25日的日记中写道:“五岁读书,七岁能写诗作文,十岁学业大进,提笔成文”。虽然家中生活不富裕,但父母节衣缩食供他上学,成为张家几代人中唯一有文化的人。家人因为他在外面学习接受了好多激进的思想,还是独子,怕出事,1919年逼迫年仅十四岁的张适与大他四岁的昌乐县东云町一个贫农家庭出身的女子赵明霞成亲,想藉此拴住他,免得他总往外面跑。本来张适不喜欢这个妻子,但是妻子温柔贤惠,渐渐走入张适的心中。1920年长子张同喜出生。1922年张适从昌乐县立高等小学毕业后转年进入山东济南育英学校(是寄宿式学校,也称济南第一师范学校)学习,参加了反帝反封建斗争。同学们都知道他是一个“过激党”(即共产党),反动派还曾去学校抓捕他,幸在老师和同学们的帮助下才躲过一劫。1923年后他在育英读书期间写了大量的进步文章并加入了共青团。1925年长女张同秀出生。1926年成为中共党员。这一年22岁的张适从育英学校毕业,不顾祖父母和父母的反对阻挠,舍下年轻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儿女,来到上海、武汉做党的地下工作。看来家长希望通过给他成亲这个办法也动摇不了他投身革命的决心。
张适从1926年离家去外地从事党的地下工作到1933年被捕入狱,十一年间应该给家里报过平安,但是张同嘉手中只有哥哥费劲千辛万苦保存下来的父亲在狱中写给亲人的五封信件和唯一一封出狱后的家书。仅从信的只言片语中我看到了一个铮铮硬汉对亲人的无限思念,他也和亲人一样牵挂着他们,只因危险而繁重的地下工作让他不得不把儿女情长隐藏在心底。
1937年5月24日,张适在奉天(沈阳)市第二监狱服刑时给山东家乡的连襟刘树栋写了封信,信中说:“我身体强壮,精神也好,衣食各方面皆不成问题……当我未被羁押时,家中之事我概不顾,现在想对家庭负责又…了。望你时常用开心话安慰我的老人,并看顾我的犬子使他们好好做人。”(…原信不清晰)从信的内容看,他还不知道父母、妻子都已过世。
1938年8月17日在给其连襟的家书中写到:“我的神经过敏,对家事老是胡思乱想,老亲的慈颜、儿女的獃影时常隐现于梦寐之中。数年长离的时期中我想家园情况,定然今昔不同,但只要祖父等健在,便可慰我千里的…老亲勿用还念,回家之期,也不久即到,那时在再堂前尽孝,犬子仍望亲朋照看”。
在奉天第二监狱服刑期间,张适还给祖父母写了一封家书,抒发了对老人的思念和不能尽孝的遗憾、难过之情。他是这么写的:“祖父母亲:自违尊颜,不觉数年,悬念志情,难以言喻。孙寄身北地,依人篱下,行动受限,不能即刻回家承欢于膝下,实为恨事。只好在此虔心诵佛,上天见佑,保二老玉体康健,合家平安,则为幸事。孙在奉身体无恙,生活如常,请勿悬念。惟累次来信,未见回音,对于家中根底,不得而知,甚为苦闷。请将家中近况写明示知,借解狐疑。家中可安心过日,莫将我事置心。”从信的内容看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祖父母、父母和妻子都已过世。
虽然他不能亲自抚养自己的孩子,但是对于他们的成长他也时刻挂在心上。尤其是孩子的读书问题更让他煎熬。身在铁窗高墙之内,他的内心非常复杂,一方面他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学习的机会将来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另一方面他又无力改善家中的窘境,给孩子创造一个能够读得起书的家境。于是他恳请自己的亲人帮助自己尽父亲的责任。1936年张适被转到新京市(长春)长通路清真寺街三十号的新京监狱服刑。1939年11月21日他托孩子的姨夫刘树栋转了一封写给内兄赵显荣的信。说:“今有一事拜托吾兄,即次子读书问题,谚云:‘要好子孙必读书’。同喜未得多念几年,已成错误,若广生(指张同嘉)子幼不求学,便是一误再误,恐将来也无出息。本村学校若设备不好,可到街上入学。朱留店之学校可为一区之唯一学校,可使其与树栋姨夫同居一起,以便求学。同时栋弟更负监督之责。在街念一年等我回家再作道理”。1940年3月20日他在新京监狱给孩子的舅舅写信时再次提起孩子上学的事情,说:“我潦倒半生,百事无成,前途暗淡,无什曙光,只得将己希望移于子辈。而且弟近来舔犊心切,子女生活时为挂心。次子先天衰弱,恐非长寿,倘仍存也,正届小学时代,千万使其就学。吾意使其幼读几年,有了基本知识,再为择业,将来庶可作一自食其力独立谋生之国民。关其求学问题,可与其家叔及婶母商磋。”
1943年他有机会回家时,得知13岁的张同嘉辍学时很不是滋味,依然决定带他出来送到绥化一个好友姜鹏博家供养并在其办的学校读书。他当然知道一个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保证的人再带着孩子是多么艰难。虽然他很少见到孩子,但孩子的学习情况他非常清楚,1943——1944年间他给山东叔父、婶母的信中写道:“广生在绥,读书很进步”。孩子学习上的进步对父亲就是最大的安慰,也一定要告诉远方的家人。但与父亲一生只相聚半个多月的张同嘉却感受不到来自父亲的怜爱和关心。
为了不使家庭因他而受到牵连和影响,他参加革命后每次回家都选择了不易被人发现的时间,即使回家养伤,也不敢多住几天。1943年他回到家乡,甚至到了家门口都不能进去。只在同学家的村子朱留店住了两夜,知道父母、妻子都已去世非常难过,虽然亲人的墓地只有四五里路程,也没敢去拜祭。他的叔父和堂弟、两个大点的孩子去看他时,叮嘱他们一定要征求次子的意见是否愿意随他离家读书。当长子带着同嘉与他见面时,张适再次征求同嘉意见,亲耳听到儿子的答复后才满心欢喜地将他带出来。这个十三年来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父亲的少年兴奋而好奇。来到绥化后,张适很少和儿子在一起,也很少说话,我想他完全是在保护自己的儿子,因为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他和家人没有一张照片,甚至儿子被带出来后也没有合过影,没有给过他一分钱和一样东西,恐怕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吧。
1926年10月,张适被党组织派到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学习,从此再也没有管过家。当时长子7岁,长女2岁,都由老人和妻子抚育。那时张家是个大家庭,家中有祖父母、张适的父母、一个姑姑。还有叔祖父母、两个堂弟、两个堂妹等。张适是独子,妻子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生活何等艰难,但他的妻子非常懂事,任劳任怨,家中其他人也默默地照顾着这个小家庭。1927年12月张适参加了张太雷等同志领导的“广州起义”,任工农革命军营党代表。起义失败后负伤并与党失去联系的张适,从广东一路乞讨,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回到山东家中,家人看到他的一个脚趾被打掉了。但是山东白色恐怖,无法藏身,家人怕他被抓捕,于是从各方面筹集一点路费,送他离开山东到黑龙江,从此东北成为他一生革命活动的主要地域。
1929年底张适回到阔别三年多的家乡,祖父母、父母、叔父婶母以及妻儿看到他的归来有多大的惊喜是可以想象的。长子已经十岁,五岁的女儿早不记得这个父亲了,短暂的团聚之后就是更久的分离,面对他的离开,家人也由无奈演变为无休止的牵挂。同年农历11月19日次子张同嘉出生,懂事后就不曾知道有这个父亲,因为在张同嘉的记忆里家里人从未提起这个人。张适的妻子忍受着与丈夫长久的分离,为公婆进着孝道同时还要抚慰三个年幼的孩子,她知道这是丈夫的愿望,也是他们的约定。1932年5月不幸落到了这位年轻的母亲身上。婶母在张同嘉长大后告诉他,家人因生活困难无力医治,他妈妈肚子疼的在炕上翻滚,炕席都被撕碎,是在极度痛苦中死去的。而此时的张适对此一无所知,他正根据满洲省委的指示,创建绥化地区党组织,并任特委书记,又组成一支二百多人的抗议义勇军,转战在绥棱、上集和海伦之间与日军作战,每时每刻都面临着生死的考验。张适的妻子去世后,三个年幼的孩子就由祖父母、父母、叔父母们抚养。不到两周岁的张同嘉整日哭闹要妈妈,堂婶见他可怜就放在自己身边,每晚都是她哄着入睡。
1932年5月,张适以满洲省委巡视员身份来到吉林指导组建吉林市委,曾躲过一次追捕。脱险后来到哈尔滨先后任中共哈尔滨市委委员、道外区区委书记等职。1933年6月,受满洲省委的委派离开哈尔滨,任中共奉天特委书记。10月因叛徒出卖被捕关押在奉天日本宪兵队,后以“国事犯”罪名被判处12年徒刑。这年张适的父亲、祖母相继去世。在中国老人去世是天大的事情,尤其是孔子的故里山东——这个礼仪之邦,需要遵守的礼节更多。想必家人也在想方设法联系他,希望他能见到老人最后一面,但此时张适已经被捕正在忍受着酷刑的折磨。老人终究是带着遗憾、牵挂闭上了无奈的双眼。山东的家也从此改由叔父母掌管,他们对张适的三个孩子特别好,总是照顾他们的生活,拿他们当没爸的孩子。狱中的张适曾在给家人的信中表示希望能让他的孩子读书,家人也尽量满足他的愿望。让两个男孩都读了小学。张同嘉还读到高小,是自己主动放弃学习,帮助家人做些零活的。
1941年张适的长子张同喜结婚了,他们三个孩子也从叔父管理的大家中分出来。但是因为他小,也经常去叔祖父和堂叔家吃住。1942年张适因友人活动,并赶上伪满洲国庆祝建国十周年发布特赦令而被减刑出狱,拖着倍受摧残的身体辗转回到绥化。
1943年张适收到同狱的、因病保释返回山东的同乡、同学——前满洲省委秘书长、奉天特委书记杨一辰的来信,建议他去山东开展党的工作。为了寻找党的关系,张适回到久违十三年的家乡,将13岁的张同嘉带到绥化的老朋友姜鹏博家中。据张同嘉回忆,父亲带他从朱留店火车站坐火车到了济南的“悦来客栈”,把他安排在屋里就出去了。他左等右等,都不见父亲回来,天渐渐暗下来,他肚子空空的,想回家又没有钱,吓的哭起来,特别后悔出来。很晚父亲才回来,也没有说去哪了。很有可能张适在这期间还有任务,否则怎么会抛下人生地不熟的13岁的儿子呢。来到绥化的张同嘉只和父亲在一起半个月,父亲也没和他多说话,此后再没有见到父亲,所以他没有感受到父爱。长久的离别,让本应亲密的父子变得生疏了。也许家人无法理解他的行为,但因为家人爱他,而默默承受着随他而来的种种苦难。
就在李兆麟将军1946年3月9日遇害的当晚,被李兆麟任命为中苏友协秘书长的张适在哈尔滨道外景阳街天泰栈也遭到特务枪杀。半年后党组织找到张同嘉,他才知道父亲是个共产党人,对父亲的牺牲张同嘉没有特别难过。9月,在冯仲云的安排下,他被时任中共绥化中心县工作委员会书记的陈雷接到望奎参了军。
1953年离乡十年、长大成人的张同嘉第一次回乡探亲,那时家里人才知道张适是一个共产党人已经牺牲了,这一情况村里的人和地方党政机关都不知情。1957年,张同嘉给中共昌乐县委去函,介绍父亲的情况,并提供父亲战友冯仲云(原松江省主席,后任水电部副部长)、杨一辰(中共八届候补中央委员、商业部部长)等同志,请县委调查。昌乐县委查证后追认张适为革命烈士,发放了烈士证明和650元抚恤金。昌乐县也在烈士家乡圈子村立了一块高2.6米、宽0.6米的青石纪念碑,前书:“烈士张适同志纪念碑”,后文:“为革命而生,为革命而死,虽死尤生!”,背面记载了烈士的生平事迹。
张适牺牲了,但他的故事远没有结束。在此后的半个多世纪里,他的次子不遗余力地寻找父亲的战友,到父亲生前战斗过的地方,把发掘的新资料送给相关部门。当年父亲让同嘉从一个放羊郎变成了读书郎,也使他成为不遗余力、传承父亲那一辈不屈不挠的共产党人可贵精神的后辈。据张同嘉讲,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张适生活过的圈子庄张家老宅已经全部倒闭,现在院子还在,一棵约有五百年历史的老槐树还活着,磨面粉的石磨还没有搬走。我想,它们珍藏着这个家庭的喜怒哀乐,见证了一个少年成长为不屈的革命者的艰辛。
9月1日,我来到东北烈士纪念馆参观“黑土英魂展”。在展厅的正中用悬挂着铜板做成的9个肖像,其中就有张适,他与马俊、陈为人、任国桢、张浩、吴丽石、陈潭秋等齐名,都曾是满洲省委的领导人,可见抗战时期张适在东北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我们不应忘却他,我们还应该记住在新中国建立的丰碑上也有他家族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