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江 魏 然
(北京市文物研究所 北京 100009)
匈奴是见诸于文献记载最早活动于中国北方的游牧民族。战国以前称之为“鬼方”、“猃狁”等,匈奴其名始见于战国。战国时匈奴人频繁的活动于燕、赵、秦以北的广大地区。作为北方草原第一个建立大帝国的游牧民族,匈奴对中国史以至世界史都产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影响,对匈奴史的研究一直是学界研究的重要课题[1]。但历史文献记载多偏重于政治、军事等方面,且史家多为汉人并多站在汉人的视角下,对少数民族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以及语言、面貌等缺乏记载,这就使得对匈奴等少数民族的全面研究成为学界亟待解决的问题。
“逐水草迁徙,毋耕田之业”已成为史书论及匈奴经济形态时经常套用的文辞。但通过文献史料和考古资料的研究表明,“一切生计委以家蓄”的匈奴人,对于粮食的需求也是必然的,从事一定的农业生产也是确切存在过的。粮食来源问题尤其是匈奴人是否存在过农业的问题,不仅涉及到匈奴人的生计,也涉及到政治、经济、军事、手工业等各领域,对它的探讨具有重要价值。
西汉中期开始,有关匈奴农业或粮食的记载见于史册。根据史料内容可归为以下几类:
(一)农耕与粮食
《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载: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卫青击匈奴时,“遂至实颜山赵信城,得匈奴积粟食军。军留一日而还,悉烧其城余粟以归”[2]。《汉书·匈奴传》载:征和四年匈奴单于因信谗言而杀汉降将李广利时,遭报应:“会连雨雪数月,畜产死,人民疫病,谷稼不熟,单于恐……”。师古曰:“北方旱寒,虽不宜(黍)稷,匈奴中亦有黍穄”[3]。上述史料表明,匈奴不仅筑有赵信城,过着筑城定居的生活,而且匈奴统治阶层有了一定的重农意识和军备储粮的观念。还可以看出,匈奴不仅存在农业生产,而且很可能达到了一定的规模和水平,否则匈奴单于不会因为谷稼不熟而惊慌。
(二)农耕的从事者
《汉书·匈奴传》:“时戊己校尉史陈良、终带、司马丞韩玄、右曲侯任商等见西域颇背叛,闻匈奴欲大侵,恐并死。即谋劫略吏卒数百人,共杀戊己校尉刀护,遣人与匈奴南犁汗王南将军相闻。匈奴南将军二千骑入西域迎良等,良等尽胁略戊己校尉吏士男女二千余人入匈奴。玄、商留南将军所,良、带径至单于庭,人众别置零吾水上田居”。“竞宁元年,天子令下有司议,议者皆以为便。郎中侯应习边事,以为不许可。上问状,应曰‘…往者从军多没不还者,子孙贫困,一旦亡出,从其亲戚。六也’。又边人奴婢愁苦,欲亡者多,曰‘闻匈奴中乐,无奈候望急何!’。然时有亡出塞者。七也”[4]。上述史料不仅说明大量的汉人投降匈奴后继续从事农业生产,还存在相当数量的汉人自愿投入匈奴从事农耕的情况。这些被掠夺或投身于胡地的汉人,本来就以农耕、手工业为生业,没入胡地后继续从事农业也在情理之中,他们对匈奴的经济社会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三)屯田。
《汉书·西域传》:昭帝时,公主上书,言“匈奴发骑田车师,车师与匈奴为一,共侵乌孙,唯天子幸救之!”“昭帝时,匈奴复使四千骑,田车师。宣帝即位,遣五将。将兵击匈奴,车师田者惊去”[5]。《汉书·匈奴传》:“其明年,匈奴怨诸国共击车师,遣左右大将军各万余骑,屯田右地,欲以侵迫乌孙、西域。”“卫律为单于谋,穿井筑城,治楼以藏谷,与秦人守之”[6]。上述史料反映出匈奴屯田的事实,中原的穿井、建筑及粮食储藏技术也由汉人传入到了匈奴,匈奴农业生产技术也因此达到了一定的水平。
到目前为止,主要发现于外贝加尔地区、蒙古地区和中国境内。考古发现证明匈奴的确曾经营过农业,并且在一定阶段和一定地域内达到了一定规模和水平。
(一)外贝加尔地区。达维多娃发掘的伊沃尔加城中,出土了与汉代极为相似铲、锄、镰、犁铧、石磨盘、骨铲等农具。城内还发现大量家畜的骨骼,其中反映定居农业经济形态的猪的数量较大。伊沃尔加城显然是一座以汉人从事农业、手工业为主,兼有家畜饲养多种经济形态的城市,从此改变了对匈奴游牧经济的传统认识[7]。都列尼村聚落遗址发现了数件汉式犁铧,年代大体和伊沃尔加城相当。胡日尔德比墓地同样也发现了铁犁铧。在伊里莫瓦墓地、切列姆霍夫墓地、达尔汗山墓地、台布什乌拉墓地均发现了粮食作物遗留。
(二)蒙古地区。诺音乌拉墓地的两座匈奴墓中发现有黑色农作物种子[8]。
(三)中国境内。西沟畔墓葬附近发现了居址,出土有铁锄、斧等农具[9],推测可能是匈奴人定点驻牧的居址。
与匈奴农业、粮食相关的考古资料虽并不丰硕,但通过零星发现的遗存还是能够折射出与匈奴农业相关的一些历史片段,印证了部分史料对于匈奴农业记载的真实性,起到了正史补史的作用。虽然发现的农业因素无法改变“以畜牧为主,兼营狩猎业”的经济形态,但也反映出匈奴自身的定居及农耕也是确切存在的。
通过上文对匈奴农业相关的文献史料和考古资料的系统梳理,结合现阶段学界对匈奴的分区、分期的研究成果[10],笔者试图对匈奴农业进行分区与分期的探讨,以期对匈奴农业在各个地区和各个时段的发展情况有较为全面的认识。
(一)分区
中心区诺音乌拉墓地、伊里莫瓦墓地、切列姆霍夫墓地、达尔罕山墓地、台布什乌拉墓地位于匈奴统治权利中心区,发现有粮食作物遗留及黑色农作物种子。但尚未发现农业工具和一定规模的农业遗迹,即使存在小规模的种植,也尚达不到一定的规模和水平。
北部边缘区主要以伊沃尔加城址和墓地为代表。如上文所述,城内出土与汉式相似的铁器农具,还发现大量猪等家畜,表明定居农业占有重要地位。该城可能为安置归降的汉人从事农业和手工业生产,而城的主人可能是匈奴大贵族或受到单于宠幸的投降人员。
南部黄河流域西沟畔墓葬发现有铁锄、斧等农具。该墓葬发现于南部黄河流域,这里位于匈奴帝国势力的南部边缘,是中原农耕文化与匈奴游牧文化交流与融合最为频繁的区域之一。随着匈奴游牧文化受到中原先进农耕文明的影响,以及中原农耕文化的北移,匈奴出现农业也在情理之中。再者,西汉中期以后这里是汉代安置归附匈奴的主要地点,中原先进的工具和农耕技术得以在边郡推广,生活在这一地带的匈奴人迫于生计及对农业文明的向往,逐渐开始了以畜牧业为主兼营农业、狩猎业的经济模式。
(二)分期
前期公元前3世纪末—公元1世纪前期。以伊沃尔加、诺音乌拉、伊里莫瓦墓地、切列姆霍夫墓地、达尔汗山墓地、西沟畔墓地为代表。这时匈奴帝国处于最为强盛时期,控制着南起阴山、北至贝加尔湖、东到辽河、西尽葱岭的广袤领土。上述考古发现中,除了伊沃尔加城和西沟畔墓葬具有一定的发展水平外,其它农业遗存只是零星发现,尚达不到一定的规模。即使是位于深受农耕文明影响的南部黄河流域的西沟畔墓葬,也仍以畜牧业主要经济形态,农业也只能作为匈奴畜牧业经济形态的补充。
后期公元1世纪中期—2世纪。公元48年,南单于呼韩邪归附汉朝,匈奴帝国分裂为南北两部。北匈奴在东汉王朝、南匈奴以及北方兴起的乌桓、鲜卑的联合打击下被迫西迁,由主要的畜牧经济完全变为游牧经济,农业已经不再成为他们兼营的经济形态[11]。而南匈奴入塞内迁,与汉人错居杂处中逐步放弃畜牧业这种主要经济形式,已经逐步从事农业生产,包括之前入居汉地的匈奴人已经汉化程度相当深,这时期的南匈奴的农业已经和汉人无异。
“一切生计委以家蓄”的匈奴游牧民族,迫于生存的压力,对粮食的渴求也是必然的。中原农耕文明对处于过着逐水草迁徙的匈奴人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随着中原先进的农耕文明的影响和铁制农具的传入,以及相当数量的汉人投降或自愿投靠,匈奴统治阶层开始重视并发展农业生产,否则匈奴单于不会因为谷稼不熟而惊慌。在游牧民族的统治下,役使汉人和西域人从事一定规模的农业生产,尽管农业可能不是粮食的主要来源,但也可作为粮食供给的一个补充。西汉中期以后,归附汉朝的匈奴人获得中原先进的工具和农耕技术,他们也过起了以畜牧业为主但兼营农业、狩猎业的较为稳定的半定居生活,甚至逐步放弃畜牧业这种主要经济形式,以农耕作为主业。
匈奴从事农业生产应以汉人为主。一是匈奴和汉朝常年的大规模战争,使得大批的汉人被掠去沦为奴隶;二是部分汉人迫于生存和对土地的需求,从黄河流域的农耕地区不断北移投身于胡地从事农业生产。匈奴人不仅俘掠大量汉人,而且俘掠西域人从事农耕。除上述二点之外,达维多娃认为匈奴的最贫困阶层也从事农耕,这个观点不无道理。深受中原先进农耕文明影响的贫困阶层的匈奴人,迫于生存压力以及对农业文明的向往与追求,很可能归降入汉,得到中原先进的工具和农耕技术,逐渐改变“以畜牧为业、兼营狩猎”的经济形态,从而从事农业生产来解决自身生计问题。
农业虽作为匈奴畜牧业经济形态的补充,但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匈奴粮食的需求问题。从整个匈奴发展史来看,匈奴主要通过互市、掠夺和赏赐等方式获得了中原农耕地区大量的粮食供给,充分显示出匈奴对中原农业的依赖和对粮食的迫切需求。
(一)掠夺《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载:“夫匈奴难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盗侵驱,所以为业也,天性固然”。“孝文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12]。王莽始建国三年,“是后,单于历告左右部都尉、诸边王入塞寇盗,大辈万余,中辈数千,少者数百,杀雁门、朔方太守、都尉,略吏民畜产,不可胜数,缘边虚耗。”王莽时期,“厌难将军陈钦、震狄将军王巡屯云中葛邪塞。是时,匈奴数为边寇,杀将率吏士,略人民,驱畜产去甚众”。基于匈奴蓄牧经济形态的局限性和对粮食的迫切要求,要实现粮食供给的充足,对周边尤其是对中原的掠夺可以说是满足匈奴粮食需求的一条捷径,粮食诱使匈奴人将掠夺作为生存手段,通过武装掠夺来弥补其粮食的不足也自然成为其固有的天性。
(二)互市《史记·匈奴列传》载:“孝景帝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给遗匈奴,遣公主,如故约”。汉武帝继位时,“今帝即位,明和亲约束,厚遇,通关市,饶给之……匈奴贪,尚乐关市”[13]。西汉前期同匈奴奉行“和亲”政策,汉匈之间通过边境互市贸易保持着物资与人员的交流。匈奴在与汉人的互市贸易中,粮食等关系到生计的急需物资被输入到了匈奴地区,保持同汉族的产品交换是匈奴畜牧经济赖以生存的条件之一。
(三)赏赐关于汉朝赏赐匈奴粮食,文献记载约有六次。《史记·匈奴列传》载:汉高祖时,“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文帝时,“故诏吏遗单于秫蘖金帛丝絮佗物岁有数”;汉武帝太始二年,单于遣使遗汉书云:“南有大汉,北有强胡。……岁给遗我蘖酒万石,稷米五千斛,杂缯万匹,它如故约,则边不相盗矣”[14]。此外,宣帝甘露三年,元帝初元元年,光武帝建武二十六年,分别给匈奴谷三万四千斛、二万斛,二万五千斛[15]。赏赐是匈奴获取粮食的重要途径之一,通过赏赐不仅使汉匈走向和平、避免战争,同时也促进了汉匈之间政治、经济、文化的全面合作与交流,为各自的发展与进步起到了重要作用。
“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是学界长期以来论及匈奴经济形态时经常套用的文辞。通过文献资料与考古资料的全面系统梳理,我们发现匈奴不仅曾经营过农业,并且在一定阶段和一定地域内达到了一定规模和水平。
匈奴农业的发展水平往往与城或定居点的性质以及地理区位密切相关。如伊沃尔加城可能为安置归降汉人从事农业和手工业生产的城址,大量汉人的涌入带来了中原先进的农耕技术及和农具,城内出土的汉式农具及大量家畜表明定居农业占据了重要地位。再者,南部黄河流域是中原农耕文化与匈奴游牧文化交错地带,深受中原先进农耕文化影响的贫困阶层的匈奴人,迫于生计及对农业文明的向往,很可能使得他们逐渐的改变“以畜牧为业、兼营狩猎”的经济形态,逐渐从事农耕也在情理之中。但从事农耕的生产者无疑以汉人为主。从出土的犁铧、镰刀等农具以及史料记载也反映出匈奴人已掌握了翻土、留种、播种、收割、储藏、穿井等生产技术,农作物已懂得种植小米和谷物[16]。
从上文分析可以看出,公元前3世纪末—公元1世纪前期,匈奴从事过一定程度的农业生产,但也仍以畜牧业为主要经济形态,农业也只能作为匈奴畜牧业经济形态的补充。公元48年,匈奴帝国分裂为南北两部。北匈奴被迫西迁后由主要的畜牧经济完全变为游牧经济,农业不再成为他们兼营的经济形态。而南匈奴入塞内迁,逐步放弃畜牧业并开始从事一定规模的农业生产。
但由于生态环境、自然条件和文化传统的限制,不能高估农业在匈奴经济形态中所占的成分,更不能因为发现几座城址就得出匈奴为半农半牧经济的结论[16]。农业也仅作为匈奴畜牧经济形态的补充,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匈奴粮食的需求问题。在整个匈奴发展史上,匈奴时刻显示着对中原农业的依赖和对粮食的迫切需求,匈奴粮食来源更多地是靠互市、掠夺和赏赐等方式获得的。
[1]晓克.论匈奴在游牧文明发展史上的先驱者作用.内蒙古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6).
[2][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
[3][4][6][西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卷九四《匈奴传》.
[5][西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卷九六《西域传》.
[7]潘玲.伊沃尔加城址和墓地及相关匈奴考古问题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07.
[8]策温道尔吉.匈奴考古的新资料.蒙古古代文化.1985.
[9]伊盟文物工作队、内蒙古文物工作队.西沟畔汉代匈奴墓地调查记.内蒙古文物考古,1981,(1).
[10]马利清.原匈奴、匈奴历史与文化的考古学探索.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5.
[11]刘正江.论匈奴族的两次经济转型.黑龙江民族丛刊,2008.
[12][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卷一一二《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
[13][14][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卷一一0《匈奴列传》.
[15]林干.匈奴通史.人民出版社,1986.
[16]马利清.匈奴的城塞及相关问题.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