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_范子烨
雅斯贝尔斯说:“我们不必将历史奉为神明,也无须接受那种认为历史就是最后审判的无神论论调。它并不是终极审判。失败不是反对那种根植于超越之中的真理的理由。我们应把历史看做我们自己的东西,由此而通过历史将锚抛入永恒之中。”①曹植在政治上是失败的,但是,他一生苦苦追求“根植于超越之中的真理”,由此而走向了永恒的精神圣域,陶渊明别具法眼,洞幽烛微,因而创作了《拟古》九首。在陶渊明的引领下,行走在曹植那苍茫、雄伟、深厚、博大的精神高原,仿佛渺远的星空也触手可及,而于心旌飘摇之际魂神飞逝,也似乎有不知人间何世的感觉。正如维萨里昂·格里戈里耶维奇·别林斯基所言:“体验一个诗人的作品,这就是在自己的灵魂里体验并感受痛苦,为他们的悲哀而落泪,为他们的欢乐、他们的胜利、他们的希望而欢呼。”“当一个伟大的思想侵袭一个人,充盈在他心里,以致成为他的骨之骨、肉之肉的时候,在这个人的心里,已经没有地位留给其他的思想了!”②因此,我的心情时而高昂,时而沉郁,时而激动,时而凄惘。这组文章的构思和撰写,历时三载,焚膏继晷,辛苦备尝,我仿佛是一位瘦小、孱弱的母亲,孕育一个高康大式的婴儿,既艰难、痛苦,又愉悦、幸福。时而八面受敌、四面楚歌,时而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在经历了雨雪霏霏、空山寂寥、擿埴索涂的种种情境之后,终于完成了一次艰苦的学术探索—— 一次回归陶诗本旨的风光无限的诗学之旅。《文心雕龙·知音篇》说:“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况形之笔端,理将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陶公的千载知音,故而竭力摒除阐释的主观性。萨莫瓦约说:“读者必须具备的深层挖掘能力,这种要求一方面使得阅读不再像传统的方式那样承接和连贯,另一方面也使得作者可以对含义有多种理解,甚至可能改变和扭曲原义。每一个人的记忆与文本所承载的记忆既不可能完全重合,也不可能完全一致,对所有互文现象的解读——所有互文现象在文中达到的效果——势必包含了主观性。只有博尔赫斯构想的依雷内·弗那那样的人物才会具有无懈可击的记忆,他看到一杯葡萄酒便可‘捕捉到所有那些构成一个葡萄架的幼枝、葡萄串和果实’,同时一眼就可以看出所有的相关信息;然而正因为如此,他使互文性丧失了乐趣,这乐趣恰恰源自于感受上的千变万化,正是这种变化使得作品可以有多姿多彩的生命力。”③这组文章的阐释使《拟古》九首以曹植作品为核心的底文乃至互文本一一现身。哈罗德·布鲁姆说:“一首诗的意义只能是另一首诗。”“批评是摸清一首诗通达另一首诗的隐蔽道路的艺术。”④这种观点确实是相当深刻的。乌里奇·布洛赫说:“既然一部作品是互文的组合,那么读者就要在文本中读入或者读出自己的意义,即从众声喧哗中选择一些声音而抛弃另一些声音,同时加入自己的声音。”⑤我在解读《拟古》九首的过程中,既没有抛弃任何声音,同时也加入了“自己的声音”,这就是我的现代性阐释。这种阐释的基础建立在两个方面:一是对组诗底文和互文本的揭示,二是由此发现的组诗与曹植其人其诗在思想、内容和艺术上的同一性。在此基础上,这组文章论述了组诗的文本生成机制,阐发了作品的人学意义。这组文章的阐释不仅不排斥前人的阐释,而且与前人的阐释也构成了一种互文关系,与古往今来众多的阐释者并肩站立在同一块无限广大的阐释场域,我是万分愉悦和幸福的。巴赫金说:“我把对问题的回答称做涵义。不能回答任何问题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就没有涵义……涵义总是对某些问题的回答。对什么也不能作出回答的东西,在我们看来,就脱离了对话而变成毫无意义的东西……意义是从对话中截取出来的,但这是有意截取的,是假定性的抽象。意义具有成为涵义的潜能……涵义就其潜能来说是无尽的,但它要实现自己,则必须与别的(他人的)涵义联系起来,哪怕是与理解者内心言语中的发问联系起来。涵义每次都应与别的涵义相接触,才能在自己的无尽性中揭示出新的因素(正如词语只能在语境中才能揭示出自己的意义一样)。现实的涵义不是属于一个(与其相同的)涵义,而只能是属于两个相会一起、相互接触的涵义。不可能有‘自在的涵义’,涵义只能为其他的涵义而存在,即只能与其他涵义一起共存。不可能有唯一的(一个)涵义。因而也不可能有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涵义,涵义总是处在其他的涵义之间,是涵义链条中的一个环节;这个链条只有整个地作为一个整体才是现实的链条。而在生活的历史进程中,这一链条要无止境地生长,因此,它的每一环节便一再地更新,仿佛重新产生的一样。”⑥
而《拟古》九首涵义的丰富性,也就决定了这组文章的阐释既不是唯一的阐释,更不是终极的阐释。巴赫金说:“与某种伟大的东西相会,而这种伟大的东西总在决定着什么、赋予某种义务、施以某种约束——这是理解的最高境界。”⑦我对《拟古》九首的理解或许并未达到“最高境界”,但我无疑地“与某种伟大的东西相会”了——这就是踏上了曹植的精神高原,发现了作品那宏大的叙事结构,阐释了作品所蕴涵的宏伟的人学意旨。从文学欣赏者和文本研究者或者诗学分析者的立场看,我所扮演的是一个“受话者”的角色。我以组诗的词语作为基本的观察点切入到组诗的文本中去,进而彻底彰显了这组诗和以曹植为中心的建安时代作家作品的互文性关系。克里斯特瓦指出:
在巴赫金那里,被他分别称为对话(dialogue)和二重性(ambivalence)的这两个轴并没有清楚地区分开来。但这种不严谨更应该说是由巴赫金第一个引入文学理论的一种发现,这一发现就是:任何文本都仿佛是由一些引文拼合而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吸收和转换。互文性概念在互主体性概念的位置上安置了下来。诗性语言至少是作为双重语言被阅读的。
这样,作为文本最小单位的词语的地位便显示了出来:词语既是把结构模式与文化(历史)环境相联系的中介因素,也是使历时性变成共时性(变成文学结构)的调节因素。通过地位这个概念本身,词语被置于空间中:词语作为一个整体,在三个维度(主体——受话者——其他文本)中运作,它是由对话中的各种符义因素构成的整体,或者是由各种二重性因素构成的整体。⑧
互文性的世界正是通过小小的词语构建起来的,而《拟古》九首的诗性语言,其表义的多重性和底文的多重性特征也主要表现在语言上,这一点正是由组诗的互文性建构所决定的,因为“整篇文本都来自其他文本,互文是绝对主要的依据”⑨,而我所做的工作就是分析其“断取文本的深层原因”⑩。巴赫金说:“深刻有力的创作,多半是无意识而又多涵义的创作。作品在理解中获得意识的充实,显示出多种的涵义。于是,理解能充实文本,因为理解是能动的,带有创造的性质。创造性理解在继续创造,从而丰富了人类的艺术瑰宝。理解者参与共同的创造。”⑪毫无疑问,《拟古》九首属于“深刻有力的创作”,属于“多涵义的创作”,然而却不是“无意识”的创作,而是伟大诗人在艺术上进行惨淡经营,在思想意旨上进行深入开掘的结晶。通过这种刨根问底式的阐释,我试图表明:当今之世,文学研究亟需科学化,文学科学的建立为大势所趋。然而,文学科学亦如历史科学,其中的难点、疑点往往就是学术的尖端问题,我们当尽力探索之。狄德罗说:“我把科学的广阔园地,看做是一个广大的原野,其中散布着一些黑暗的地方和一些光明的地方。我们工作的目的,应该是或者扩大光明地方的界限,或者在原野中增加光亮的中心。一种是属于创造的天才的事,另一种则要有使事情日臻完善的聪明智慧。”⑫笔者于狄氏所谓“创造的天才”固不敢当,但希望这组文章能够为中国古典文学之研究“扩大光明地方的界限”,“增加光亮的中心”尽一份力,而老杜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也是我平生的志愿!当然,学术研究,贵在平实。桂纶翠饵者,往往失鱼;索于象外者,多失环中;过求幽眇者,难免荒唐;欲证甚深者,常有未谛。希望这组文章能够免于此类弊病。然而,铁函初发,坚冰乍破,失误必多。学术是天下的公器,诚望世之博雅君子匡我不逮,助我完善,我自当虚心而受之。⑬2003年版,第15页。
⑭狄德罗:《对自然的解释》十四,《狄德罗哲学选集》,江天骥等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61页。
⑮梁春胜指出:“《曹植集》隋唐旧本有30卷本和20卷本两种,大约至宋代均告亡佚。宋人乃搜采遗文,编为10卷,此10卷本为后世各种曹集之祖本。”见《曹植佚文辑考》,《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8年第5期。《曹植集》在六朝时代保存完整,故《隋志》著录有“《魏陈思王曹植集》三十卷”。后来《曹植集》的亡佚,乃是我国文学史的重大损失,事实上,如果《曹植集》能够较为完整地传世,那么,这组文章破解《拟古》九首将会捕捉到更多的底文乃至互文本,证据将更为丰富,论证也将更为有力。如前文讨论《拟古》其五,称诗中取典于《吕氏春秋·介立》《庄子·让王篇》和《说苑·立节篇》,但是,这三个典故在曹植作品中没有对应的底文,这应当是由于作品亡佚造成的。又如前文曾引《文心雕龙·谐隐》“至魏文陈思,约而密之”的评论,但是,相关的作品也不见今日的《曹植集》和《曹丕集》中,如果有关的作品能够传世,对我们研究《拟古》九首的潜隐艺术表达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①雅斯贝尔斯:《智慧之路——哲学导论》,第76页。
②《亚历山大·普希金作品集》第五篇,《别林斯基选集》第四卷,满涛、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版,第332页。
③⑨⑩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第83页,第34页,第34页。
④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徐文博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01、102页。
⑤转引自陈永国:《互文性》,《外国文学研究》2003年第1期。
⑥⑦⑪巴赫金:《1961年笔记》,《文本 对话与人文》,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10—411页,第406页,第405页。
⑧克里斯特瓦:《符号学——语义分析研究》,巴黎瑟依出版社1969年版,第145—146页,转引自秦海鹰:《人与文,话语与文本——克里斯特瓦互文性理论与巴赫金对话理论的联系与区别》,《欧美文学论丛(3)》,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