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杨德友 译
它
但愿我最后能够说出是什么盘踞在我心中。我要呼喊:大家听啊,我欺骗了你们,
说什么我心里没有这样的事,
实际上它滞留心里,不分昼夜。
虽然因为这样的心思常在,
我依然能够描写你们容易着火的城市,
你们短暂的爱情和化为空虚的娱乐、
衣领、镜子、向前弯曲的衣裳架、
寝室里和战场上的漫画。
写作是我保护自己的策略,
却要消除痕迹,因为世上的人
不可能喜欢有人解除严禁的话题。
我寻求河流的帮助,在那里游水
求助于湖水,芦苇中的小桥,
山谷,傍晚霞光在那里重复歌曲的回声。
我承认,我对存在的欣喜赞美
可能仅仅是高雅风格的练习,
而休眠则是“它”,我不能为它找到名称。
它就像在清冷陌生的城市里
无家可归流浪汉的思想。
我喜欢你的树皮,青铜色附加白色薄膜,
最有榛子树特点的颜色。
寿命很长的橡树和梣树令我欣喜,
但是你给予我最大的欣慰。
永远魅力十足,你的果实如同珍珠,
世世代代的松鼠在你枝干间跳舞。
我站在这里,赫拉克利特的思考出现,
我记得往日的自我,
往日的生活,想到本应该如何度过。
没有不朽,却一切都持久:巨大的稳固。
我尝试把自己的使命置入其中,
这个使命我实在是不想接受。
我有弓箭,感到快乐,悄悄来到童话的河畔。
我后来的遭遇,只能耸耸肩膀而已,
只不过是传记,也就是一篇杜撰。
也像被包围的犹太人眼看着
德国宪兵逐渐逼近的沉重钢盔。
它就像王子的感受:他来到一个城市,目睹
真实的世界:贫穷、疾病、衰老和死亡。
它也可能被比拟成为领悟自己遭到
永远抛弃时刻露出僵凝的脸色。
或者医生作出的不容收回判决书的言辞。
因为它指的就是头部撞在石墙之后
领悟到这堵墙绝不会对我们的恳求让步。
你不认识我,我还是那个人,
我把你褐色枝条削成利箭,
笔直、灵活,径直飞向太阳。
你长成大树,阴影巨大,又发出新的枝条。
遗憾啊,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少年。
也许得削一根拐棍,你看,我走路得用手杖。
传记,亦即杜撰或者一场大梦。
白桦树冠空隙中一片天空中飘游的云朵。
傍晚黄色和锈色的葡萄园。
我是短期的仆人和流浪者。
虽然被抛弃,却自寻道路返回。
舍泰涅-加州纳帕山谷 1997年秋天
城市塞满隐蔽的小巷
窄小的广场、拱廊,
随着台地迤逦通向海港。
我凝望青春之美,
躯体之美——不能持久,
在古老石墙中间走动,像是踏着舞步。
服装的颜色配合夏天的时尚,
便鞋踏石板的声响从几百年前传来,
回归的仪式令我觉得欣喜。
对大教堂和要塞高塔
参观的印象早已置之脑后。
我像那个凝望的人,自己却能不走动,
虽然一头白发,老病缠身,精神却尚抖擞。
还健在,因为永恒的和神性的惊奇感尚存。
热那亚 1999年6月30日
啊!
啊!多么喜悦,看到鸢尾花。
那靛蓝色宛如往日艾丽娅的衣衫,
清新的芳香像她周身的气息。
啊,用什么语汇描写鸢尾花,
花又盛开,艾丽娅却已经不在
我们的王国不复存在
我们的原野不复存在。
所谓的生活
所谓的生活:
凑成肥皂剧题材的一切,
他觉得都不配写小说,
即使他想述说,也无能为力。
男女错杂爱情故事会令他吃惊,
虽然始于迷蒙的史前时代。
他自己只会咬紧牙关强忍,
等待老迈年龄剥夺戏剧的意义,
爱情、仇恨、诱惑、背叛
等主题肥皂剧的气泡破裂。
在黑暗的绝望中和灰色的怀疑中,
我用诗歌向不可理解物顶礼膜拜,
佯装欢乐,虽然欢乐无多,
发牢骚容易,越盛越大越多。
若有人问,一个能干的人
是否也是伪君子,该怎样作答?
魔术师,分别放好你的道具。
宽阔回声从山巅转身,听到春潮汹涌轰鸣。
儿童们眼睛前面,第一次出现大地之美,
对你也曾经是这样。
魔术师,你建造星辰,星辰在新生者
所在的天空巡行。
你行动自如,没有疼痛,却想着度过一生
有多么艰辛。
还学会所得到者并非我们所欲求之物,
两个最大的美德是认命和顽强。
但是意识不给予安慰,因为这是小丑的意识,
他在舞台上蹦跳腾挪,渴望得到欢呼。
你没有做到知人和认知自己,
你的表演得到很多同情和赞叹。
让那些必须持续敬业的人,
在你结束之处开始,你是征服绝望的大师。
你称赞、更新、治愈、衷心感谢,
太阳天天升起,曾经为你,也将为他人。
跳出关于自身的种种杂念,
这是对付忧郁的第一个规劝。
为此我现在返回1900年。
但是如何才能和死者诸君交谈?
我观望一面面的明镜,
在镜子中反映出来的镜子走廊之中。
在哪里闪跃跳出鹭鸶羽毛宽边帽、裙子边褶,
或者半昏暗中裸体的白皙闪烁,
玛丽奥拉、斯泰芳妮娅、莉尔嘉
都正在梳理长长的秀发。
如果能够超越时间和空间,
则应该前去提比略皇帝时代,
或者一万二千年前狩猎猛犸的队伍。
但是他们虽然时时靠近,却又走远,
慢慢踱步,一年又一年,
似乎还要参加我们不纯洁的舞会。
我学会了和绝望感一起生活。
但忽然有客,不请自来,
用诗句列举绝望的理由。
道谢呢还是不道?真是不太值得。
既然意识有不同的层次,
谁用死亡吓人,就是把我推向底层。
唉声叹气的拉尔金,我也记得,
死亡不会放过生者中的任何一个,
然而,这不是恰当的题目,
不适合赞歌,也不适合挽歌。
这个论断不实:我们是肉体,
短暂一生都在聒噪、奔波、渴求。
布满赤裸人体的海滩,
地铁电梯上的人群,是错觉。
幸而我们不知道身旁的人是谁。
也许是豪杰、圣徒、天才。
因为人的平等是一种幻觉,
统计图表、人均云云都是假象。
按照我自己崇敬的要求,
我的信念依据是每日更新的等级。
我在保护精选之骨灰的大地上行走,
虽然这些骨灰不比他人留存更久。
我认可谢意与敬佩之意,
因为没有理由为高尚驱赶羞怯。
为了显得堪与高级人士为伴,
他们并肩行走要提起帝王式长袍的衣襟。
晴明亮丽的光辉,
天堂般纯净的露水,
请帮助人们
体验尘世大地。
在无法企及的帷幕之后
隐藏了人间事务的意义。
一息尚存,我们都在追求,
无论幸福还是不幸。
我们知道这征途定会完结,
分开的事物都会
理所当然地结合为一,
灵魂,还有可怜的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