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萌[浙江传媒学院, 杭州 310018]
作 者:夏萌,文学硕士,浙江传媒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哈代的诗歌涉及主题广泛,体裁多样。本文将从哈代诗歌中频繁出现的“死亡”意象着手,感悟他悲观主义的哲学倾向和现代主义的表现风格,了解其叙事性/戏剧化的创作特征,独具一格的自然观、时间观和宇宙观等。
作于1900年12月31日的《黑暗的鸫鸟》(The Darkling Thrush)是哈代诗歌中较为特殊的一首,旧世纪行将就木,新世纪呼之欲出;大英帝国由盛转衰、危机重重;工业文明导致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及人与自我之间的异化,使社会充斥悲观、绝望的情绪,仿佛笼罩于死亡的阴影。这首诗中,诗人借用不少隐喻死亡的意象,如幽灵般的黑暗(spectergrey)、冬日的余烬(winter’sdregs)、残破的古琴(broken lyres),揭示所谓“世纪末哀悼”的情绪:
大地上每个灵魂与我一同
似乎都已丧失热情。
(飞白 101)
诗人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将人类乃至地球所有生灵的现状摆在人们面前,“古老的生命源起的脉动,也萎缩以至干枯。”全诗多见单音节词,用字颇省,读来语气截断,不留余地,营造出萧索气氛。
此时,苍茫大地上一声哀鸣打破了这片死寂,尽管只是发自一只年老、瘦弱的鸫鸟。诗的最后一句耐人寻味:
这使我觉得:它颤音的歌词,
它欢乐的晚安曲调
含有某种幸福希望——为它所知
而不为我所晓。
(飞白 101)
是鸫鸟给人生的希望,或其欢乐反衬了人类的不可救赎?死亡被推向更广阔的范畴,即一切可知与不可知的生命,最终的幻灭更增添了一层悲凉意味。
叔本华、哈特曼等人的哲学学说对哈代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叔本华认为,人生充满痛苦和灾难,这是由人类意志的本性造成,是不可克服的,人类无法自我拯救。另一方面,哈代对基督教宣扬的“天堂的安宁”持怀疑甚至否定态度,宗教这条路也走不通。哈代深信,在“不可知的力量”面前人类无疑永为败者。死亡,不单是生命的结束,更成为一种始终伴随人类的存在,挥之不去。
风烛残年之际,当死亡叩响生命之门时,哈代写下了他的另一首代表作:《以后》(Afterwards)。诗歌提出了一个所有生命个体都无法回避的问题:如何面对死亡?问题是残酷的,我们却于诗中感受到温暖与光明。诗人将死亡这一抽象概念描绘成赤裸裸的真实,这种真实感透出诗人的死亡态度:死亡是另一种存在方式,死亡是人生的永恒伴侣。
第一节第一句:“当‘现在’对我闩上了后门,我还在颤栗”,标志着作者开始远离现在,远离现实,飘移于对过去、未来的冥想中。五月的清新,使人们感受到自然赋予生命的永生意义。第二节的“黄昏”(dusk,dew)以及“眼睑无声的颤动”渲染出静默的氛围,但若屏息倾听仍能感觉时间无情的流逝,感到死亡脚步渐渐逼近。第三节,在“夜的黑暗”(nocturnal blackness)中,涌动着生命——虫儿(mothy)和刺猬(hedgehog)——的韵律。第四节,大限降至(Ihavebeen stilled),死亡以一种安宁的方式推向人类。诗的关键在于每节末句的评论:“他”——诗人及所有尚在人世的人们,是否注意到自然中蕴藏的无穷生命力,万物中隐含的生命奥秘?
全诗节奏缓慢,如首句:When the Present has latched its postern behind my tremulous stay,最后两词tremulousstay前一词的词尾和后一词的词首字母均为s,看似违背了诗歌创作的韵律,实际起了拖沓节奏的作用。前四节诗押韵均带辅音,读来余音不绝;诗中多处押头韵,给人繁复拗口的印象。此外,四节诗的句式基本类同,如歌谣般一唱三叹。种种手法造成一种平缓舒展的感觉,毫无冷峻突兀之感,体现了诗人直面死亡的坦然和思考。这也体现了现代主义思潮对死亡的态度:现代死亡哲学反对的正是近代死亡哲学孤立片面地看待死亡,反对它们漠视死亡、回避死亡的消极态度,提倡直面死亡。
哈代一方面提倡从自然中感受神秘和安宁,但他并非如浪漫主义诗人那样倡导完全回归自然、依靠自然,而试图从自然中寻找永恒,寻找生命的活力。另一方面,诗人认为人类的救赎在于他们过去的所作所思,往昔的种种铸造了永恒,死亡在人们的记忆中不是生命个体的结束,而是追怀的开始,因此死者以另一种方式获得了新生。
死亡虽残酷,却是宇宙中再自然不过的过程。死亡、出生、死亡……生命的循环无休无止,绝望、希望、绝望……生命的更替总伴随着人类最深切的情感。哈代将死亡的命题放到他最熟悉的田野乡间,产生了《生与死在日出时》(Life and Death at Sunrise)。这首诗围绕在乡间小路偶遇的车夫和骑马人的对话展开生与死的话题。如同一部传统小说的布局,诗的第一节描画了对话发生的背景:山脉、树丛、草地,这些静物产生一种静默的力量,在薄雾笼罩下它们似乎在悄悄注视周围的一切,象征了所谓“不可知的力量”。静寂中,车夫和骑马人,一个上坡,一个下坡,风尘仆仆,迎头赶路。接着,云雀、麻雀、鸡、牛等禽鸟家畜的登场为寂静的清晨注入了生命的活力。第三节和第四节,两位赶路人相遇后,漫不经心地聊起各自的境况:车夫载着一口棺材,而骑马人的妻子刚刚分娩。这种“偶然性”在哈代诗歌中屡见不鲜,看似有些戏剧性,但转念一想也无可厚非,因为人生本就是偶然与必然交织的结果。最后一句,车夫称死者约翰:He could call up the French Revolution。一句无心之语将这生与死的交会推至更加广阔的时空背景,使读者脱离乡间偶遇的狭窄空间,转而思考季节交替、皇朝变更中的生生死死。全诗别出心裁地使用长短句交替的形式,暗示了生与死两种人生状态的相遇,通过人类自然的繁殖生衍,个体的生命得以延续,甚至说重生,这无疑是人们面对死亡时寻求救赎的另一种选择。
哈代从不试图指出“战胜死亡”的出路,而仅以自我的经历和感悟帮助人们探寻面对死亡时的态度。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们不能认识它的真正意义而盲目害怕。叔本华的核心哲学思想认为,人们对死亡的恐惧源于对“生命意志”的不解,“生命意志”指一种对生命的强烈欲求冲动,生理机体可以腐朽毁灭,但生命意志却不会消亡;死亡虽是必然的,但人的生命本质永不毁灭。正是从这点出发,哈代才能在诗作中勇敢暗示:面对死亡我们可以做到坦然。
在某些诗作中,哈代仅以死亡为手段来揭示人内心隐秘的情感。在《啊,是你在掘我的坟吗》(Ah,Are You Digging on My Grave)中,诗人以埋于坟冢中的“她”的口吻质问掘坟人的身份,这一奇特的独白视角凸显了哈代的讽刺口吻:人活着永远无法参透真相。死者先是质问昔日的恋人——在死者去后不久便另觅新欢的负心人,后又责备亲人无谓的“死后的照料”,接着怀疑过往的宿敌,仇恨亦随死亡葬身坟地,最后竟然发现原来掘坟的是她的狗(这已经够讽刺的了),正当死者感叹人世无情,爱恨情仇终抵不过一只狗的忠诚时,连狗也发出声音:他只不过是在埋骨头以备不时之需,无疑于讽刺之上又加一层更辛辣的嘲弄。死者的独白拷问着人类关系的脆弱,从墓地中审视世人的那双眼睛逼迫读者反思人类的局限及人性的卑劣,我们不禁扪心自问,究竟是死亡更冰冷,还是人心更无情?
在另一首诗《针线盒》(The Work Box)中,哈代再次巧妙地运用“巧合”这一戏剧元素编织出一场扣人心弦的对话。多年小说创作的经验锤炼了哈代深厚的语言描写功力,丈夫的巧妙暗示和妻子的竭力掩饰,一进一退,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身为木工的丈夫用一位死者的棺木余料为妻子打制了一个针线盒,实际为试探她是否有出轨行为。字里行间,我们能揣度妻子面对情人棺木一角时的惴惴不安,仿佛暗示了她与死者之间不可告人的秘密。其中丈夫的一段叙述发人深思:
打制棺木时,我不禁遐想,
这段木材的命运多端,
前一寸还是手中杯,
后一寸却又落坟岗。 (笔者译)
人生无常,生与死一线之间,生者与死者却天人永隔。
在这两首诗中,“死亡”仅作为手段或背景出现,却具有巨大的震撼力。借助“死亡”这块试金石,哈代反思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试探了人性的底线,反映出他对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持不可知甚至根本的否定态度。然而这种态度并非彻底的悲观主义,更多折射出哈代作为一个现实批判主义文学家的创作态度,他一反浪漫主义诗人歌颂爱情、高歌理想的惯性,用看似冷酷,实则清醒的笔触敲打人们固有的道德信仰和宗教理念。有国外学者称之为“曲折的忠实”(crossed fidelity),与中国文学中所谓“曲笔”可谓异曲同工。哈代之所以于诸多文学大家中不致湮灭,也许就在于他发掘了隐于人类内心最脆弱、最敏感和最阴暗之处的那份执著。
通过“死亡”这一文学界永恒的命题,我们切入到哈代诗歌创作的许多方面,了解到他作为一位文学家或普通人对生命、对世界持有的根本态度。从表面上看,他的许多诗充满了哈代式“灰色”的悲观主义、不可知论、怀疑态度以及对人性、制度、宗教、道德的否定,但另一方面,诗人受到现代主义思潮尤其是叔本华哲学思想的影响,试图直面死亡并于痛苦矛盾中寻找死亡的救赎,而不愿用“曲笔”迎合任何浪漫的理想和空洞的信念。丢弃幻想,并敢于无所谓希望,代表了生存于世的真正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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