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涛[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 太原 030001]
作 者:刘涛,文学硕士,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
Culture identity,中文译作文化身份或文化认同。关于这一概念,国内一般将其归纳为:特定文化主体对自己文化归属和文化本质特征的确认。实际上,这一概念相当复杂。单就“身份”来说,弗洛伊德、麦德、艾雷克松、巴和松、哈贝马斯等学者都有作过扎实的描述。威廉·布洛姆对这些研究成果作了简要概括,他指出:“身份确认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内在的、无意识的行为要求。个人努力设法确认身份以获得心理安全感……后者对于个性稳定与心理健康来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从婴儿期到成年以至老年,身份确认这一行为要求一直发挥着作用。并且,身份确认还可被分享。”①由此可以看出,“身份”与人们的“心理安全感”紧密相关。明确的身份能够使个人在社会交往中获得稳定感,明确自己的立场与态度,从而确认自己的存在,在国际交流频繁的全球化时代尤其显得重要。布洛姆的概括中还提及了“身份共享”的问题,它指涉的是某个群体的身份确认问题。人类因种种差异而分为许许多多的民族、国家,在全球化时代,同一化的趋向愈来愈强势,民族间的差异正在逐渐缩小。而为了保持民族的特质,不至于被全球化时代的强势文化所湮没,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重视本民族的身份确认,尤其是文化身份。相对于经济身份,文化身份蕴含了更多的民族特质。但文化身份的确认却是十分困难的一件事。这缘于“文化”这一概念的复杂。霍夫斯塔德区分了文化的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是指文明和思想的生活,我们可以在教育、艺术和文学中发现它们,第二层含义将文化视为一种集体现象,因为它至少部分地被从古至今生活在同一城市环境中的人们所分享,而正是在这个环境中,文化为人们习得,从而使某一群体与另一群体区分开来。②由此看来,文化系后天习得,它源于人们所处的社会环境,而非人类的基因。而且,“文化”是一个由相互作用的不同层面构成的实体。一个人始终同时属于多个层面的身份标志:国家层面、地域层面、种族层面、信仰层面、语言层面、阶级层面、组织或职业层面。这意味着文化身份的概念要比国家身份更为宽泛。因此,谈论一个人或一个种群的确定的文化身份是不可能的,它会依环境的不同而发生改变。谈论文化身份,不是简单地追溯、回归过去,而是在现在的历史文化语境中认同过去、“缝合”过去与现在的缝隙。因此,文化身份总是不断地更新。这就给一些试图明确自己文化身份的人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当下,“文化身份”在对一类特殊人群的研究中占据了很关键的位置,有学者将其称作“第三文化人”和“第三文化孩子”,指的是那些游走或成长于多种文化语境中,难以用传统的民族—国家的身份来加以界定的社会群体。它是由霍米·芭芭的“第三空间”概念派生而来。“第三”这个定语在英文中往往含有一些特殊的含义,它突破了传统的二元论,所表现的是一种既是A又是B、既不是A又不是B的模糊不清的“临界状态”。在“第三空间”的基础上,英国籍印度裔作家塞尔曼·拉什迪提出了“边界写作”这个概念。他给出的定义超出了文学的范围:边界写作所“称颂”的是“异质性,非纯洁性和杂糅性,是人类文化、思想、政治、文学、电影和歌曲等等令人惊讶的混合和变形,它所产生的是一种新生事物”。③从“边界写作”的主题和美学特征来看,它们都表现出了家国文化和宿主文化之间的冲突、对话与调和的过程。从身份政治的角度来说,它们在阶级、种族、性别方面表现出了与主流文化完全不同的特征和发展趋势。哈佛教授霍米·芭芭则概括出了“边界写作”所体现的两大母题:“不确定的流散身份”和“无法调和、杂糅的边缘文化”。从事边界写作的人大都处于远离祖国或出生地的“流散”状态下,因此他们往往具有多重的“族性”。从文化上看,他们大多不相信主流社会“种族和文化大熔炉”的“神话”,拒绝盲目地融入主流文化,固守文化上的边缘地位。“边缘人”,是对他们文化处境的确切称谓。
本文重点论述的作家阿来就是这样的边缘人。阿来的故乡,四川省阿坝藏族自治州的马尔康,一直以来,在整个藏区被认为是处于边缘地带;而对于汉族地区来说,它又是处于边缘的少数民族藏区。所以,对阿来而言,他从小便穿梭在两种文化、语言之间。从小学到中学,他学习汉语,使用汉语,但这并不妨碍他运用藏语进行日常的口头表达和交流。在汉族文化与藏族文化激烈碰撞的边缘,文化混血和生理混血的阿来同时具备了汉藏两大种群的特点。他一方面具有确定的藏族身份符号,另一方面又不断地接受着来自现实生活中汉民族文化磁场的巨大吸引。但与之同时,阿来又无法进入汉藏两种文化的主流。作为藏族作家,他无法运用本民族母语和文字“与自己民族的文化面对面、真实赤裸地对视与交流”。④而作为用汉语进行创作的作家,他以藏族文化为题材的作品对于汉族读者来说又具有很大的“陌生感”。这种模糊不清的“临界状态”,使得阿来无可避免地要面对文化身份认同的危机。阿来的文学创作,就是他借以重塑自己文化身份的方式。而他本身所具有的双重“族性”,则决定了他的创作属于由拉什迪开创的“边界写作”。前文说过,“边界写作”表现出了作家身上多重文化冲突、对话、调和的过程。因此,从事“边界写作”的作家,在创作之前,必须考虑清楚自己处于哪几种文化的影响之下,它们之间的关系如何。这就是所谓的“在场”。阿来这样用汉语创作的藏族作家在建构自己的文化身份时,至少应该考虑到以下四种“在场”的关系。
藏族原初文化的在场:中国境内的藏族不仅聚集在原住地青藏高原,在四川、甘肃、青海、云南等地亦有散居的藏族群落,他们告别了自己的原初文化,原生态的藏族文化只存在于藏民族的神话、民间故事、风俗风情等各个方面,逐渐成为一种隐性而不自知的存在,族群中的每个成员只能在日常生活中部分地感受到原初民族文化的隐性存在。
汉族文化的在场:汉族文化是中国文化中显性的、实在的存在,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汉族文化常常代表着权力的主导方,构成了对藏族等少数族群过度言说的“文化霸权”,历史上中国境内地域沙文主义的氛围曾经是浓厚的,因此,汉族文化在大多数历史阶段作为主流文化往往对少数民族造成某种压抑。
中国的在场:在中国长期管辖的疆域内除了儒教文化外,尚有伊斯兰文化、喇嘛教文化、萨满教文化等。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各民族交往的历史已有千年之久,这些不同文化在历史上既有融合也有冲突,自近代以来中国文化的主潮一直未能摆脱殖民话语的诅咒和帝国主义霸权的控制,所以“中国的在场”是一个等待着中华民族去开拓、重构的新世界,是阿来等藏族作家施展抱负的平台。
世界的在场:全球化已成为21世纪无法回避的世界潮流,这不仅意味着同一,更裹挟着冲突。当代美国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认为,冷战后世界上最大的冲突主要表现在基督教文化、伊斯兰教文化、佛教文化、儒教文化之间的冲突。一切差异性和多样性相互切磋、杂交。
上述四个场之间的复杂关系,成为阿来等从事“边界写作”的藏族作家必须面对的文化大语境,对他文化身份的构建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这些在场关系既是阿来等作家进行文化身份建构的动因,也说明了文化身份建构的艰巨性、相对性和复杂性。对于“边缘”作家来说,文化身份建构过程中首先要面对的问题是如何看待本民族的传统文化。许多评论者评价阿来的《尘埃落定》时,多把目光聚焦在作品中的宗教体验、藏民族历史、神秘文化以及作者对汉语自如轻灵地运用上。不难看出,这些论说仍然局囿于对文本作为藏民族文学“民族性”的阐释上。可是阿来对此并不以为然,他希望评论界把这部作品称作“寓言”式小说。他要面对现实中权利对生命的制约,对掌握者和无权者的影响以及权利如何从“潜在的暗力”上升为“戏剧化的冲突”乃至“血与火”的拼争之类的问题。他选择了麦其世家所处的地域、时代和土司制度以作为能反映普遍的个别。从阿来自己的阐释中,我们有理由相信,阿来所言的文学“民族性”并不局囿于藏民族文学,而是通过藏民族文学的民族性来彰显中华民族意义上的“民族性”。阿来更是坦言:“我很反感‘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种说法,我并不认为我写的《尘埃落定》只体现了我们藏民族的爱与恨、生与死的观念。爱与恨、生与死的观念是全世界各民族共有的,并不是哪个民族的专利。每个民族在观念上有所区别,但绝非冰炭不容,而是有相当的共同性。这便是我们地球上生活的主体——人类。”⑤可见,作为从事“边界写作”的藏族作家,阿来并不希望单纯地以藏民族的族性来构建自己的文化身份,而是要融合上述四种文化在场,构建一种全球化的文化身份。这个追求需要对藏民族的文化精神进行通彻的反思与重新书写。阿来深知一个民族不能固守着一个静止不动的传统并且生存下去,藏族文化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必须重新构建自身的文化传统。
正是有了这样的写作主题,阿来的小说文本才具有了现实与虚幻相交织的象征主义色彩。虽然他的小说以西藏的历史与现实为题材,但是从作者对历史进程的概括、现实生活的解读以及人类灵魂的拷问中可以看出,阿来有意识地在追寻一种普遍性。借用阿来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寓言”式的写作方式。
①② 莱恩·T·塞格尔斯:《“文化身份”的重要性——文学研究中的新视角》,见乐黛云、张辉编:《文化传递与文学形象》,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31页,第332页。
③ [英]Salman Rushdie:Imaginary Homelands,见史安斌:《“边界写作”与“第三空间”的构建:扎西达娃和拉什迪的跨文化“对话”》,《民族文学研究》2004年第3期,第5—6页。
④ 丹珍措:《阿来作品文化心理透视》,《民族文学研究》2003年第4期,第37页。
⑤ 冉云飞、阿来:《通往可能之路——与藏族作家阿来谈话录》,《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99年第5期,第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