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星虎[黔南民族师范学院, 贵州 都匀 558000]
作 者:王星虎,文学硕士,黔南民族师范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24岁的穆旦在1942年写了一首《诗八首》,这首诗被孙玉石教授认为是新诗爱情题材方面的最高水平的代表作品。但早在穆旦写《诗八首》的十二年前,新月派女诗人方令孺就发表了《诗一首》,该诗1931年1月发表在后期新月诗派《诗刊》的创刊号上:“爱,只把我当一块石头,/不要再献给我:/百合花的温柔,/香火的热,/长河一道的泪流。//看,那山冈上一匹小犊/临着白的世界;/不要说它愚碌,/它只默然/严守着它的静穆。”①相比较这两首诗,它们在标题、意象,思想与艺术上都有独特的文学价值,但诗歌命运却迥然不同,《诗八首》入选各种诗集与教科书,评论阐释也较多,但《诗一首》除了陈梦家选编《新月诗选》和简短评述之外,目前却没有一篇专门论述《诗一首》的论文,各类纸质书籍很少提及,甚至女诗人本人也鲜为人知。为什么现代文学史会出现如此偏差?笔者尝试对《诗一首》进行文本解读,姑妄言之,希望能进入诗人的艺术世界,还原诗歌本身的价值与意义。
《诗一首》第一句挑明:“爱,只把我当一块石头,不要再献给我:”可见诗人对爱有一种恐避之不及的惧怕,“只把”、“不要再”更是加强了这种情绪的深度。方令孺一生重亲情友情,留学国外却因思念女儿而回国,与陈梦家分隔两地而认真回信,沉痛悼念友人徐志摩等,新月派内部称呼她为的酒中八仙——九姑,足见诗人情感丰富,珍惜友情。这里“爱”的主题,显然只能是爱情。其中“石头”的意象,传统有坚如磐石的坚贞爱情表达,也有铁石心肠和顽固不化之意义,诗人在此意寓爱神不会光顾自己,自己内心的爱已死,即使爱情会来临,也不要再来打扰。爱与被爱,是人类的本能,“我”的绝决与逃避,更表达出“我”对已往情感的恐惧,对新的爱的怯弱,不是想去“爱”,也不是怕“被爱”,而是怕再次被爱伤害,表现“我”对内心爱的万分珍惜。
“不要再献给我:”后面是冒号,意在于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都已经看透了,不再需要了。“我”也曾有梦,对爱情的美好梦幻,“百合花的温柔”和“香火的热”,这类明晰的传统意象,与中国“百年好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婚姻观念相符,即便是香火前的跪拜仪式或信誓旦旦的热烈表白,即便如香火般热切,到头来只是“长河一道的泪流”,远比牛郎织女的银河思念还要悲伤。
这首诗开篇就以对爱情反常的表达,展现诗人独特的爱情观,让人深思警醒。如果我们对文本外部进行观察,会追问诗人为何有如此反常的表达,她是在什么背景下创作的,其表达目的是什么?
笔者无意中把该诗作者方令孺比作《红楼梦》中的香菱,仔细对照,发现她们竟有许多相似之处,一是命运相似,都有不幸的婚姻,对情感的理解相通;二均是艺术创作晚,曾努力向同仁学习写诗;三因命运相似,情感与文风相类。方令孺出生在安徽桐城方氏的书香世家,在方令孺的各类传记与回忆录中,“桐城派”至清代以提倡古文为主以来,似乎成为一种文学光环,但方令孺却不愿谈及家事。对方令孺家世的了解,意在发现她的文学创作根底与思想气质,虽在家中排行第九,她却从小受严厉的诗书画教育,识字读书,很得父亲赏识,父亲在客厅挂女儿画作让宾客品评,他对文学的痴迷也影响着诗人,方令孺在散文《忆江南》中写道:“我想到父亲,就连想到那些醇雅的情景,就牵记到父亲。”可怜她七岁丧母,心灵自小蒙上了忧郁的阴影,母爱的缺失,使她在成长中能独立自强。可以说,方令孺的俊秀和文雅,才情和智慧,与家庭教育分不开。她诗歌的严谨风格,感伤婉约的情调呈现出的强韧气质,均与此有关。她的诗歌创作少,但不会无病呻吟,宁缺毋滥。也正是在这种封建大家庭里,从小培养了她传统伦理道德的顺从性,以至于没有像其他新式性一样,过早逃离家庭,勇敢追求自己爱情婚姻之路,不像丁玲,萧红等以丰富人生体验,持续创作文学作品。当许多女性在民主自由的呼声中走上街头时,方令孺还是一个闺中玉女,沉浸在诗书的梦幻中,当新女性在新式学校学习与创作时,16岁的方令孺已嫁给金陵富少陈平甫,生儿育女,尤其与丈夫在生活习惯和思想性格的差异,一直使她过着无爱的婚姻,长期不幸的家庭生活,给方令孺的性情造成了很大的压抑。爱,在她看来,与爱神无缘。权当作顽石,愚弄她,鄙视她。“百合花”和“香火”在此更带有反讽之意味了,它们虚情假意地代表着爱情婚姻的美满,冠冕堂皇地维持着婚姻家庭的无爱之痛,纵然每日以泪洗面,流成长河又何妨?后来方令孺在新文化运动影响下留学国外,接受新思想,毅然离婚,但她仍然独居,每天过着凄凉伤感的日子,悲叹“只永远成为我梦中的幻响,生活就这样枯索下去?常想与其这样还不低沉沉地埋在墓底!”即使到青岛大学任教,她还是没有走出婚姻的阴影,梁实秋的回忆道:“她相当孤独,除了极少数谈得来的朋友以外,不喜与人来往。她经常一袭黑色的旗袍,不施脂粉。她斗室独居,或是一个人在外面而行的时候,永远是带着一缕淡淡的哀愁。”直到后来侄子方玮德和外甥宗白华介绍认识了徐志摩及“新月派”诗人们,1929年,新月派诗歌史里,从此多了一位女诗人,她从苦闷中拿起笔尝试创作,用功很深,尽管她的诗作不多,却难能可贵。她还常到新月派“三美”理论提出者闻一多处请教,其痴迷程度不亚于《红楼梦》中的香菱,以至于有青岛大学闻方之恋的传言。不过,一旦握起了艺术之笔,内心的凄凉与苦闷便如大河决堤,不可收拾,因而《诗一首》之第一节的气蕴显得格外伤感和绝望。
第二节一改第一节的忧郁基调,黑山白水的山冈赫然出现一匹小牛犊,使人眼前一亮。小犊可以说是方令孺的自我写照,此时虽为人母,但还自认为“孺子”,不仅稚气可爱,更是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敢精神,尽管这种勇敢盲目而不知天高地厚,但她最终还是冲破家庭的藩篱,只身到大学任教,孤独的内心世界还是一片“白的世界”,乖巧纯洁,天真无邪,它的世界是充满真与善的美,《礼记·郊特牲》就说“用犊贵诚也”,意在小犊的“爱”不光是纯洁无邪的,还是真诚隽永的。只有那些庸碌之人嘲笑它愚笨,孺子之牛是沉默的,她把那份爱理智地收藏,严谨地守护着内心脆弱的尊严,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爱的存在,或许正是这种朦胧与矜持的爱,才更为长久,它让“我”这种想爱又怕爱的痛苦者更能接受。
或许这类独特的爱的表达,比热烈而短暂的轰轰烈烈的爱,来得更绵长温润。它使陷入爱河,迷失自我的热恋中人更能看得清楚。同时“我”因对情感看得太清,反而越伤悲,继而告知这个白的世界:“不要说它愚碌”,这里白色的意象除了有纯洁的意义之外,在方令孺的散文《信》第一部第二函可进一步得到佐证:“一支白蜡流着泪对我,它为什么这样扰动我心里的凄凉。”即使是欢愉,在诗人眼中,也只是稍纵即逝,“粉白的花瓣……唯恐一出声这种愉快会随花飞去。”可见,“白色的世界”在诗人眼中,是一种飘忽不定的点滴伤悲或喜悦,这些性情使她欲要飞翔,却苦于现实的翅膀过于沉重。
生活中的方令孺可能太过于理智。有些爱也许多些大胆尝试,多些盲目和善意的欺骗才能和谐相处。在青岛任教时,年轻而才华横溢的诗人陈梦家喜欢她,方令孺首次公开发表的书信体散文《信》,1930年底发表在《新月》第三卷第三期上,在《信》的题目下,陈梦家写了简短的序文,正文用了《你披了文黛的衣裳还能同彼得飞》的题目,并且在陈梦家后来的许多诗作中,希望他心爱的“文黛”能冲破一切伦理与自闭,勇敢地飞起来,与自誉彼得的诗人在一起。但他们的爱只能止乎于友情,“总不许提到‘明天’”,方令孺的经历与性格,使她只能在文字里享受爱的甜蜜,始终以小母亲或大姐姐的身份,保持着那份爱的距离。
至于闻一多与她恋爱的传言,从诗歌本身看,闻一多的诗《奇迹》与方令孺的《诗一首》一起发表在1931年1月出版的《诗刊》创刊号上,方令孺的学生裘樟松在回忆录中说“方令孺先生对我说:‘闻一多的诗‘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是写我的。”②从文本上考证,方令孺1931年10月在《诗刊》第三期发表的诗《灵奇》最后一节写道:“可是这灵奇的迹,灵奇的光,/在我的惊喜中我正想抱紧你,/我摸索到这黑夜,这黑夜的静,/神怪的寒风冷透我的胸膛。”对比闻一多的《奇迹》,很显然《灵奇》是对《奇迹》的回应,尽管诗人心中渴望有爱,但她却宁愿需要保持一定距离的爱,静穆的爱,不希望热烈而丧失理智的爱,毁灭了她心中守护的真诚之爱。至于这爱属于谁,陈梦家或闻一多?在方令孺创作《诗一首》之前均有过来往,诗歌本来是抒写诗人既独特又普遍之情感,不能绝对加以对应。
1931年7月陈梦家编选《新月诗选》,全部收录了方令孺当时的创作《诗一首》和《灵奇》,并在《序言》中评价《诗一首》:“在此地,容我表示我的欢喜,能以在这集子中收集两位女诗人的选作。令孺的《诗一首》是一道清幽的生命的河的流响,她是有着如此样严肃的神采,这单纯印象的素描,是一首不经见的佳作。”③由此,《诗一首》从普遍情感的抒发层次上,突破了卿卿我我的小情感表达,由上一节的凄绝伤感情调转为沉寂的思考,具有中国传统静穆之大美,提高了诗歌抒情的深广度,在爱情观念上,更是增添了理智的品德操守与个人意趣的率性表达,在情感与思想上,具有同时代新诗少有的诗歌品格。
方令孺《诗一首》作为新月派诗歌,严格以新月派诗歌理论来创作的。形式严整又不乏灵活。该诗结构上分为两节,起首以一个字引领,“爱”和“看”,即表明抒发的主体,又使节的分隔明晰自然。每节五行,两节的每行字数相等,形成“三美”中的建筑美。在音韵上,隔行押韵,如第一节每行的最尾韵:“头、柔、流”,第二节的“犊、碌、穆”,读起来气韵回荡,朗朗上口。绘画美则表现在石头、百合花、香火、长河、山冈、小犊、白的世界,等等。红白相间,绿山白水,虽然谈不上艳丽,但是色调清新淡雅,正如陈梦家所评价的“清幽”、“严肃的神采”。
孙玉石在评价穆旦的《诗八首》时说:“在这个题材上的创作,从诗情的创造性,艺术结构的完整,以至于意象的探索、情感的表述、哲理的思考等方面,都还没有超过这首诗的。”不排除孙教授的个人偏爱,其评价是否过高,笔者不作评论,仔细对比这两首诗,除了穆旦善用长句和相反词汇的连缀以取得神妙意味之外,在标题、某些意象和措辞却有惊人的相似。如《诗八首》中“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静静地,我们拥抱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我越过你大理石的理智殿堂”、“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等等。在这些句子中,都有“石头、火、小动物、世界、静”的意象,“的”字结构的表达,在行与行之间大胆跳跃,使这两首诗产生更多的歧义和多种解读的可能性,增加诗歌的张力。
同样关于爱情婚姻的主题,这两首诗均有情感与理智的深邃见解,把诗歌抒情性与哲理性巧妙地融合起来,《诗八首》用八个章节来表达爱的复杂性,而《诗一首》短小精悍,意象繁复却深刻简洁。从创作经验与才情来说,方令孺30岁才开始起步学写新诗,与大学读外文系,翻译诗歌及远征军经历的穆旦相比,已是难能可贵了。可惜现代文学史中,方令孺的《诗一首》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它的后现代品质,也远没有被发现,简短诗句中,各种感觉、情感、理智、想象等艺术因素,以暗藏的矛盾,戏剧化发展,被爱神遗弃,对爱的恐惧与渴望,来临却退守等心态转瞬即逝,诗人只是把冰山一角,以明快的意象表达出来,这些不同的复杂情感因素在短短一首诗中,分别产生不同的张力,彼此修正、推广和加深,爱情与智趣在本能的热烈情感与理性的冷峻沉思之间,既相互冲突又相互说明,使得全诗意蕴丰富而深厚。
总之,方令孺的《诗一首》能代表新月诗派“理性节制情感”理论主张,更与后期新月派纯诗理念相吻合,增加了新月派诗歌鲜有的后现代因素。它运用中国传统的古典意象,并赋予新的寓意,使诗歌意义呈现多义的丰富性,在情感上既能放纵情感,以石破天惊的反常之势扼住读者的情感流动,又能以理性的智趣增加诗歌相反的矛盾张力。形式上,《诗一首》严格遵循新月派的“三美”原则,严整中又灵活变化,朗读音韵优美,色彩清幽自然,与静穆的情感表达交相辉映。如此,陈梦家并非情感用事,其评价“是一首不经见的佳作”,并不为过。
① 陈梦家:《新月诗选》,上海新月书店1931年版,第113页。
② 裘樟松:《方令孺先生轶事》,《点滴》2010年第2期,第72页。
③ 陈梦家:《新月诗选》,上海新月书店1931年版,第27—28页。
[1]方令孺.信[M].北京:文化生活出版社,1945.
[2]方令孺.方令孺散文选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3]陈梦家.告诉文黛·梦家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6.
[4]杨洪勋.历史名人在青岛:特立独行的“何仙姑”方令孺[N].半岛都市报,2007—8—29.
[5]邓明以.方令孺传略[M].新文学史料,1988(1).
[6]孙玉石.解读穆旦的《诗八首》[M].诗探索,1996(4).
[7]章洁思.小桥流水人家——记新月派女诗人方令孺[J].传记文学,2003(8).
[8]桑农.本事新词定有无——方令孺与闻一多[J].书屋,2008(6).
[9]梦之仪.谈方令孺的家世及出生[J].新文学史料,2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