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鹏[山东大学, 济南 250100]
作 者:张志鹏,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2011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语史。
《无声戏》是明末清初戏曲家李渔撰写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成。李渔,字谪凡,号笠翁。著有《凰求凤》《玉搔头》等戏剧,《十二楼》《无声戏》等小说,《闲情偶寄》等理论著作,主要以戏曲闻名,但其撰写的通俗短篇小说同样价值重大。经过对《无声戏》等小说的调查研究,发现其中有一些语言现象值得我们进行研究,这不仅体现了李渔个人的语言风格,更直接反映了清初的语言现象。本文立足于研究其中的处置式,力争对书中的处置式作较为详细的描述。处置式是现代汉语中极其常用而又十分复杂的句式。该概念是20世纪40年代王力首先提出的,其在专著《中国语法理论》中说:“中国语里有一种特殊形式,就是用助动词‘把’(或‘将’)字,把目的语提到叙述语的前面”,“‘把’字所介绍者乃是一种‘做’的行为,是一种施行,是一种处置。”①此后,先贤们开始对处置式进行了全方位的研究。我们研究《无声戏》,主要探讨其中的“把”字处置式和“将”字处置式。
本文所采用的底本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12月版《无声戏》,杜浚批评,共计14.5万字。经过对其中“把”字、“将”字穷尽性统计,共找到“把”字480例,“将”字201例,其中介词“把”共428例,介词“将”共92例。因为“就总体而言,‘将’字处置式和‘把’字处置式是一类句式,只是两者所用的处置介词不同”②。故我们把其统称为“把”字句。(以下简称把字句)我们知道,早期的处置式的谓语一般只是一个光杆动词。随着语言的发展,处置式的结构逐渐丰富起来,各种句法成分被处置式消化和吸收后,其内容也变得越来越复杂。本文在借鉴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把《无声戏》中出现的处置式分为以下几种类型。
该句式中谓语部分只是一个单纯的动词,并不带其他语言成分,属于早期处置式。研究发现,《无声戏》中该句式并无单音节的动词,双音节的动词则出现多例。如:(1)还要烧一分告天纸,把天理告辞,然后吃得这碗饭。(第三回) (2)我明日要去问他的口,贤弟可陪我去,且看他把甚么言语支吾。(第四回)
这些动词“告辞、支吾”等大都是并列、连绵等结构,因此其可以看做是一个单纯的词语。
该句式带有两个宾语,宾1是谓语的处置对象,宾2不是谓语的处置对象,“谓语动词所表示的动作涉及两个域内题元,语义上处置性较弱。”③由于处置式对宾2并未作出强制性要求,我们判断是否出现宾2就需有一定的标准。据胡玉国研究,只有当谓语动词是三价动词时,处置式的语义结构中才可以出现宾2。我们认为基本合理,宾2出现须有限制条件。如:(1)我如今若不装丧回去,把客本交还幼主,不但明中犯了叛主之条,就是暗中也犯了昧心之忌。(第十一回) (2)后来人把他七件事编做口号。(第五回)
参考蒋绍愚的《近代汉语语法史研究综述》,上例可以分为两类:(一)处置(给):宾1给与宾2。如:例(1)中的“交还”。这类处置式中的动词大都是“给予”义动词。(二)处置(作):宾1看作或者当作宾2。如:例(2)中的“编做”。在谓语位置上出现的一般是“当作”“认定”类的认知动词。
句式“把+宾+动+动态助词(着、了、过)+(P)”是指在谓语后带有动态助词“着、了、过”和一些其他的语法成分。(P表示其他语法成分,下同)
(一)把+宾+动+着+(P)。助词“着”由动词“着”的“附着”义虚化而来。该句式在《无声戏》中出现频率极低,仅仅发现两例:(1)里侯在梦中惊醒,只说他思想爷娘,就坐起身来,把一只粗而且黑的手臂搭着他腻而且白的香肩……(第一回)(2)将汗巾隔着手,把他此物一捏。(第五回)
由于动态助词“着”表示持续貌,有附着等语义,使得整个处置式描述宾语处于一种持续的状态中。“搭着”、“隔着”等动词不仅有动作性,而且也体现一定的状态或结果。
(二)把+宾+动+了。助词“了”由动词“了”的“完结、了结”义虚化而来。该句式在《无声戏》中应用非常广泛,主要是因为“了”在语法位置上比较自由。经考察,我们把《无声戏》中该句式再分为以下两种:
1.把 + 宾 + 动 +(P)+ 了 +(P),即在动态助词“了”的前后有其他成分,如:(1)何小姐一来酒醉,二来打点一个死字放在胸中,竟把身子当了尸骸,连那三种异香也不十分觉察。(第一回) (2)二娘道:“不妨,待我把头发弄蓬松了,面上搽些锅煤,他见了我的丑态,自然不要了。”(第五回)
例(1)是用助词“了”对处置情况进行说明,“了”后用其他成分(“尸骸”)对处置宾语(“身子”)的状态或结果进行描述。例(2)助词“了”用在句尾,具有语气词的意义,而助词“了”前的成分(“蓬松”)则是对宾语(“头发”)的描述。
2.把+宾+动+了,即助词“了”的前后无其他成分,如:(1)竺生存身不下,只得把二丧出了,交卸与他。(第八回) (2)陈氏依旧把丫鬟提了,朝外一丢,丢去一丈多路。(第十回)
该种句式中的助词“了”既具有补语性质表示处置的完成,同时兼有句末语气的作用。
在《无声戏》中句式1出现的频率明显较句式2多,也就是说助词“了”的前后倾向于带有其他成分。这体现助词“了”的位置较灵活。
(三)把+宾+动+过+(P)。助词“过”由动词“经过、通过”义虚化而来。它所表达的意义主要是动作的完成和结束,而非时间的过去。该类句式在《无声戏》中使用频率极低,仅仅发现了四例,其中两例如:
(1)待他去后,母亲盘问竺生,竺生把别话支吾过了。(第八回) (2)小山吃了一惊,逐只把封皮验过,都不曾动,忙取钥匙开看。(第八回)
在语义上,“把+宾+动+过+(P)”表示动作的完成,但其不单独用在动词的后面,一般都带有其他的语法成分,如:“了、去、来”等。
“把+宾+动+补语+(P)”类句式是指在处置式谓语后带一个补语,用来描述宾语处置后的状态。该类结构式在《无声戏》中出现频率极高。
(一)把+宾+动+数量补语+(P)。该句式是指谓语动词后带有一个表数量的补语,表示对宾语处置的程度、范围。《无声戏》中数量补语可以分为两类:动量补语和时量补语,例(1)中如:(1)何氏把纸匣揭开一看,莫说玉坠,连迦楠香的都不见了……(第二回)(2)杨百万从头到脚大概看了一遍,又把他脸上仔仔细细相了半个时辰,就对家人道:“……”(第四回)
以上例中,例(1)中“一看”为动量短语,表示动词“揭开”对“纸匣”影响的动作次数。例(2)中“半个时辰”是时量短语,表示动词“相了”对宾语“他”影响的时间段。
(二)把+宾+动+处所补语+(P)。该句式是谓语后带有一个表处所意义的补语,表示宾语被处置后停留在某一地方。《无声戏》中该结构式较少,如:(1)不上数日,飘到广东广州府,将行李搬移上岸,赁房住下,依旧开个鞋铺。(第六回) (2)他若要把他弄死在路上,只消多费几粒巴豆,有何难哉?(第五回)
处所补语一般是由动词(或者介词)和表示处所的名词构成,例中的谓语既有表示持续动作的,如:例(1)中的“搬移”,用来说明动作行为持续进行的地点;也有表示瞬时动作的,如例(2)中的“弄死”,这里用来表示动作行为结束的地方。
(三)把+宾+动+结果补语+(P)。该种句式是在谓语后带有一个表示结果意义的补语,其表示宾语被处置后所达到的某种状态或者结果。如:(1)皂隶把他头发解开,过了一会,方才苏醒。(第二回) (2)到此时,不知不觉何小姐的青丝已被他揪在手中,一边骂一边打,把邹小姐吓得战战兢兢。(第一回)
上面两例可以看作两个类型的结果补语,例(1)是直接的动补式词语作为结果补语;例(2)是在述语和补语之间加个结构助词“得”字构成结构补语。我们知道,现代汉语中“得”字就是补语的标志之一,《无声戏》中其用法相似。由于处置式是表示谓语动词对宾语有目的的处置,其后自然会出现一个明确的处置结果,因此谓语动词后带有一个表示结果义的补语,是处置式非常常见的一种句法形式。
(四)把+宾+动+趋向补语+(P)。该结构式是在谓语动词后带有一个表示趋向的补语。趋向补语表示事物运动的方向,主要由趋向动词“来”、“去”、“上”、“回来”等充当。趋向补语和中心语之间不加“得”。该种用例《无声戏》中出现极多,如:(1)劣兄把绸缎发上来,堆在空野之中,买几担干柴,放一把火烧去了就是!(第四回) (2)他只不信,直把我吊到天明方才散去。(第四回)
例(1)中的“上来”、“去”和谓语结合后均表示一种趋向,其实际意义较为虚化,只是表示某种动作的完成。比如例(2)中“去”只补充说明“散”的动作,实际表示完成。在“把+宾+动+(P)+趋向补语 +(P)”句式中还有另外一类句型,就是在趋向补语之前加个“将”字,构成“把+宾+动+将+趋向补语”句型,该句型在《无声戏》中出现多例。如:(1)后来把八字改了,不觉一发发将来。(第三回) (2)把众妇逐个问将过去,内中也有答应他有的,也有说没有的。(第五回)
例中的“将”字是作为助词存在的,并无实际意义。此“将”的虚化经历了以下过程:上古作为动词使用,表示“挟持、携带”义;汉时,开始附着于其他动词之后,动词意义受到限制;唐朝时,基本已经完全虚化为助词,其意义变成“和其前的动词结合后配合后面的趋向补语表示动作行为的趋向”④。
该句式是把字句宾语后加数词然后加谓语的一种形式,其中的数词均为“一”。如:(1)及至抬到阙家,把新郎一看,全然不是昨日相见的……(第一回)(2)太守把棋子一拍道:“……”(第六回)
例中动词“看”、“拍”,均为瞬间动词。动词前加“一”表示动作的一次性和暂时性,数词“一”不表示数量义,只是和谓语结合起来表示某种动作行为。
(一)把+宾+来+动+(P)。据冯春田研究,把字句中自南宋以后形成一类特殊的句式,即“把N”后面又用助词“来”,形成“把N来VP”的形式,该类句式同样在《无声戏》中出现多例。如:(1)二位若不信,只把我来比就是了。(第一回) (2)我不知道造了甚么业障,触犯了天公,只管把这妇人来磨灭我。(第一回)
例句中的“来”并不影响把字句的结构,可能只是为了凑足音节。
《无声戏》中也有这样一种句式和上例相似,只是“来”的位置不同。如:(1)你再把改的八字说来看。(第三回) (2)麟如道:“也说得是,但不知他为甚么缘故,肯把别人的儿子留下来抚养,我人不曾有甚么好处到他,他为何肯替我守节?”(第十二回)
该句式中,“来”字往往和它前面的动词结合紧密,“说来、留下来”均可自成一词,其和结构式“把+宾+来+动+(P)”属于不同的句式。“来”的意义更加虚化,并无实际意义,可以认为是一个词素。
(二)把、被同现句。《无声戏》中有一类句子,把字和被字同时出现在一个句子中,我们把其称为把、被同现句。如:(1)我起先不敢替你成亲,一则被你把人命吓到,要保全身……(第一回) (2)就将杨百万许他做财主,自己却被拐的话,细说一番。(第二回)
这些把、被同现句,把、被字位置非常灵活。高月丽研究认为,近代汉语的把、被同现句在语序上既可以是把字句在前,被字句在后,也可以是被字句在前,把字句在后。《无声戏》把、被同现句符合该特点。
(三)将、把共存句。该类句式是一个句子中,同时含有将字和把字,这两种处置式的句子连用或者交替出现,《无声戏》中出现多例。如:(1)你只除非另寻一所房屋,将我藏在里边,待他回来的时节,把我送上门去。(第一回) (2)皂隶就把夹棍一丢,将蒋瑜鞋袜解去……(第二回)
该类句式中把、将的位置灵活,既可以把前将后,也可以将前把后,其语义功能相似,从修辞上看应该是为了避免用词上的重复。
(四)兼语式处置式。兼语式处置式一般是把字句和主谓句相结合,第一个谓语动词后面的宾语同时又是第二个谓语动词的主语,该类句式在《无声戏》中出现较少。如:(1)就把妻子托与世良照管,将两家分开的货物依旧合将拢来(第四回) (2)秦世良也随班拥进,把借票塞与家人收去,立在阶下听候唱名。(第四回)
例(1)可以分解为把字句“把妻子托与世良”和主谓句“世良照管”,“世良”既是把字句的宾语同时又是主谓句的主语。例(2)类同。兼语类处置式应是处置式发展到较高阶段的产物。
综上,我们主要从语法的角度对《无声戏》中处置式进行了分类描述,这几种类型基本全面概括了书中所有的处置式。其中既有比较简单的“把+宾+动”式处置式,也有较为复杂的把、被同现句、兼语式处置式,体现了处置式由简单向复杂过渡发展的特点。可以发现,《无声戏》中处置式的结构已经相当丰富,基本具备了现代汉语中处置式的所有类型。当然,近代汉语处于古代汉语向现汉语发展的中间阶段,其中某些句式的结构可能还未定型,如:把、被同现句中把、被的语序问题,这可能正是该书的特色所在吧。由于笔者水平有限,文中仍有许多疏漏与不足之处,恳求方家指正!
① 王力:《中国语法理论》,《王力文集》(第一卷),山东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第116—117页。
② 冯春田:《近代汉语语法研究》,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61页。
③ 蒋绍愚:《近代汉语语法研究综述》,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354页。
④ 杨天戈:《早起白话助词“将”的用法及历史演变》,《语文论集》(二),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6年版,第105—116页。
[1][清]李渔著,杜浚批评.无声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2]胡玉国.《型世言》处置式研究[D].湘潭大学学报,2010.
[3]高月丽.“被”“把”同现句的分类及与“把”字句的关系[J].西北大学学报,2007(5).